当向东从西山学院里走出来的时候, 他觉得他的脚都似乎有些发着软, 他就这么走出来了吗?那个他每天看着似乎能将他困死在里头的牢笼, 他就这么出来了吗?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东东, 咱们先到酒店去再说, 你快跟着妈妈走, 咱们去坐车去!”单静秋回头,看着站在大路中间发呆着的儿子。
要知道现在哪里是在这发呆的时候!毕竟他们就身在西山学院门口,虽然说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但是这种千里押送学生、虐待学生的事情都能去做的学院,还是不要对他们的遵纪守法程度太过信任。
单静秋拉起儿子就往前快步地走着,一边走一边用手机叫之前备好的车, 这地方不管是从什么角度来看, 都不是应该久留的地方,还是先走为妙, 至于别的东西就等回去了再来和儿子细细地商议。
只见单静秋手这么用力一带, 向东便似乎突然离地一般往前走了好几步, 被这股力带着, 他也不得不跟着不断地往前跑着。
他能感受到, 被抓住的那只手上传来的母亲身体的温度, 那股子温热让他那颗漂浮不知在何处恐惧的心落到了实地,那场似乎看不到头的噩梦已经画上了句号,终于结束了。
不过妈妈的力气怎么这样大?虽说最近瘦了点, 但还是有些分量的向东有些摸不着头脑, 看来他平时还是不够关注妈妈,妈妈她天天做家务的人,没准肌肉比他还多呢!
“妈……怎么你突然来接我了。”向东把眼神放在了走在前头的母亲身上,问了出声。明明先前他和妈妈通电话的时候,妈妈还没有说什么,怎么这下就来到了学院这把他往外接。
更何况……更何况那时送他来西山学院可是爸爸做的主,爸爸向来爱面子,只要是他做主决定的事情,是绝对不会说动摇就动摇的。他想到父亲向念祖,他的心下意识地一抽,闷闷地发起了疼。
那天发生的一切依旧历历在目,那天刚来西山学院,他能看出妈妈心底一直很是犹豫,毕竟妈妈是舍不得他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念书的,向东原本就是不想转学的,他正想着说服爸妈,反复地和爸妈强调着,他并没有生病,可是妈妈没信,只是有所动摇,爸爸则是撇撇嘴,全当他在说谎话。
那时爸爸粗略地看了看环境,什么也没多说,便离开到外头去交钱,甚至还一口气交了一年的,那时父亲皱着眉头,声音严厉,对他说:“我给你花了那么多钱,可不是让你想七想八的,现在你就好好地进去改一改,等你改好了,你就知道自己错了!”
当教官押着他离开的时候,父亲甚至没有再出现看他一眼,让他的心跌落谷底。
那个曾经在酒桌上和他的每一个朋友高谈阔论,夸着自家儿子的父亲不见了,只留下那张生硬的脸和“改过自新”四个字。
越是想到这些,向东便越发不能相信父亲会同意让妈妈接他回去,要知道,他这些日子来,哪怕是再多的苦、再多的委屈也咬着牙扛,不是因为教官在旁边威胁,而是因为他生怕他说这些,让妈妈和爸爸吵起来,毕竟对于妈妈来说,他是唯一不能被触碰的底线,唯一几次和父亲稍微有些争执,也都是为了他这个儿子。
那是妈妈背着爸爸来的?想到这个可能,向东在心里立马用力地摇了摇头,那天他那么认真地求了妈妈,他告诉妈妈,他真的没病、不是网瘾,只是对电子竞技感兴趣。
可妈妈那时候也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同他说:“现在啊,你爸爸正在气头上,你就顺着他点,先按照他的要求去做,等你爸爸消气了我们再说啊,东东乖。”
被妈妈那样说,他哪里舍得强求妈妈呢?他只能闷闷地点了点头,可他那时并不知道,他那时没有剧烈反抗的入学,背后藏着多么黑暗、可怖的事实。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怎么想都没有个合理的答案。
单静秋拉着向东走得很快,一下便到了学院所在的山脚处,她事先叫好的车已经停在了那里。
原本正打算开口问的向东,一看见前头车上的陌生人,立马下意识地躲避着眼神,低着脑袋,不敢直视对方,甚至还生生地退了两步,缓了一缓才镇静下心情,跟在妈妈后头上了车。
他怎么成了这样?向东心里苦笑了两声,他现在对于这些外人真是怕极了,似乎觉得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伤害他一般,哪怕只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司机大叔,也能让他突然禁言,不敢说话。
单静秋虽然走在前头,但是能感受到身后的孩子突然顿住了,她余光扫去,能看到向东在看到车上陌生司机的那瞬间,下意识地瑟缩、不敢直视。
她心里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疼得厉害,这孩子在记忆里可是从小就神采飞扬、乐观开朗,在众多学生里也算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可现在,一向落落大方的孩子变得只是见个陌生人都有些怕,究竟是遇到了什么?她只是这么想着,就止不住的难过,后怕不已,还好,最起码这孩子现在用眼睛粗略看去没有外伤。
坐在车上的向东一直是耷拉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的,可这车开得飞快,由于是单静秋事先叫的车,他也没有听到上车时妈妈和司机师傅报目的地,只是这么呆呆坐着。
可这车开个不停,不是说要去酒店吗?怎么开得这样远,这段路他是有印象的,是往车站的路,来的时候他就是从这条路来的,那时他还有些好奇,不断打量着道路两边,记下了几个店铺,刚刚路过的那家店正是来的时候看到的。
“妈,我们这是要去哪?”他忍不住发问,不知去往何处的不安感席上,虽说对妈妈他是信任的,可……他真的害怕,不是从这出去、又去了另外一个西山吧?
单静秋的手一直紧紧地握住向东的手,从刚刚到现在都没有放开过,她只希望能通过这个行为给这惶恐得如同鸵鸟想藏起来的孩子一点力量,她温柔地看向向东:“我们先去车站,然后坐大巴到H省的省会H城去,具体的咱们到那儿再说,妈妈在那里定了酒店。”
“啊?”向东发着愣,他才出西山学院,怎么就突然要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不过还好,酒店这二字怎么听都和西山学院打不上交道。
当然,单静秋自由自的打算,只是此时不好在车上说。
她从来不打没准备的仗,在赶到这里之前,她便事先了解过了,西山学院所在的县城叫做C县,这县城原本是H省里一座经济发展不上不下的县城,可这几年势头发展却绝不算差,这归根结底都和这座西山学院脱不开关系,就像国内的那些知名高考复读工厂、中学一样,周边也围绕着许多相关产业,可以说这座学院吞噬着外头孩子的血,却供养起了这座县城。
有句老话是这么说的,三人成虎,这他们“治疗”一万个学生,但凡是治好了一个,就能拿来大肆宣扬,而父母之间又最是焦虑这样的事情,那么很快的生源就滚滚而来,至于治疗死的,赔钱了事,大多也能这么掩盖过去。
别的不说,就说这学院本身吧!西山学院是一所打着治疗“问题孩子”的特殊教育学院,所以它的收费也挺特殊,它的收费是四万元/每学期,这学费比一般城市里的普通私立初高中都还要贵些,而且这几乎是纯利润,要知道这些孩子被收入学院后迎接他们的可不是私立学院里的明亮教室、宽敞宿舍、优秀师资,而是狭窄逼仄难以容身的迷你宿舍、宛若猪食的饮食、几乎不存在的教育,大概唯一的支出就是用来聘请教官和支付教育所需要的“电费”等相关费用了吧。
而且,若是这些孩子身上的问题多、或者是有些特殊问题,学院里可是有老师能说得头头是道,让家长们相信这孩子的问题大的惊人,再拖下去要出事,加了钱也要把孩子送进来,但凡进了里头,只要来,便想走也难了,他们啊就靠着那一套说辞,既然都已经来这治疗了,那不得把病治疗好了再回去,这抓准了家长心里钱都花了,那就不如花够搞好的想法,几乎是一抓一个准,就像个可以随时提取的小金库一样,学费收了几乎是纯利润。
他们的利润高也意味着纳税高,就单是他们就可以为县城提供不少的税收。
他们不只是纳税,还为这县城周边提供了围绕着西山学院的一条龙服务。
首先大多数要把孩子送到西山学院的家长,还是会拖家带口的来参观一番,这既然要来,衣食住行就都要花钱,车站周围的那些黑车、学院山脚的酒店、周边吃饭的小店……这些都是为了前来考察情况的学生和学生家长们服务的。
更别说每年两次的探望时间了,探望时又能产生一笔花费,哪怕是孩子“毕业”了,来接孩子回去,那也又能多少在这些地方花上一点钱。
因此要是不懂行的家长,一般坐上车的时候就会这么往前头找司机一问,在家长们看来,这司机大多对县城里的事情很是了解,肯定知道的多:“诶,司机师傅,听说你们这有个西山学院,能治疗孩子网瘾、早恋等问题,不知道靠不靠谱?”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种偏远的县城里,若不是因为西山学院,这些司机跑一天都赚不到多少钱,对于他们的“金主”,他们难道会随意批判吗?显然不会。
那司机师傅就能像和你来往了已经八百年的二大爷一样,边开着车边和家长唠嗑着:“哎,你说西山学院学院?我知道我知道,这学院在我们这可出名了!那个什么省里呀、首都的电视台都报告过,经常上新闻的,领导都来参观过的。”
“不说别的,我远方亲戚有个小孩,就是在里面治好的,那小孩子年纪轻轻,本来都不读书了,还和家长打架,他全家都对他灰了心,拿他半点办法都没有,诶,没办法送去了西山学院,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去了一学期,孩子回来连家务都主动做了,别提多乖了,你说这钱花得多值!毕竟我们做父母的嘛,就是要孩子顺顺利利的也就开心了!他们听话,花点钱又算是什么呢?对吧!”
哪怕这上礼拜,他们刚刚蹲在街头一起说过,“诶,听说那个西山学院,又出了个事?啧啧,真是作践人哟!”这一秒他们也能全部抛在脑后。
毕竟哪里能和钱过不去呢?
就像现在前头的那个司机师傅,他不住从后视镜里面往后瞅着,毕竟向东和单静秋可是在西山学院上车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和母亲到这来,哪有别的理由,他套着近乎:“诶!大姐,你们怎么来我们这,今天就要走了吗?不多留留呀!”
像他这样,一般还赚着外头饭点和酒店的外快,若是能把人拉过去,可是能吃分红的。
单静秋很礼貌,她是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的:“是的师父,我们刚从西山学院出来,正要往家里去呢!”
“您这孩子,是在那上学了?毕业了吗?”他往后头边打量着边问道,心中有些可惜,没能混到那点分红,口气也差了许多。
“是这样的师父,我家里那头有点事,特地请假带孩子先回去的,和老师那边都报备好了,不敢让他自己坐车,我这做妈的就特地来接了。”单静秋笑着回话。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演什么宫心计似的,步步惊心,她呀,还是得小心点,小心驶得万年船,不然这群人的利益可是被绑在了一起,被发现什么苗头,没准能干嘛。
向东有些狐疑,但是母亲一直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他闷着头也没出声。
当然,这些看在司机眼里只是觉得这孩子估计又是个受了教育有些受不住的,倒是也没多想,把他们顺顺利利地送到了目的地。
母子两人也就成功地坐上了到省会去的大巴车,没再遇到半点波澜,只是在车站等车的时候,向东头一次也没抬起来,旁边但凡有人靠近,他便会往母亲那一靠,这已经是下意识的反应了,他自己控制不住。
在坐到大巴车上,看着这车站越来越远的时候,向东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直到到了H省的省会,H城,单静秋才终于松了一口长长的气,这可总算是从那走出来了,不容易。
她之前在H城这的酒店订了间房,带着儿子一出车站便先到酒店那去,因为这孩子首先需要的便是好好休息一番,再有就是她也需要好好确认一下孩子现在身体的状况究竟如何。
才刚到酒店,向东便愣愣地看着母亲从放在床头的行李箱里掏出了一样又一样的东西,他的衣服、鞋子、洗漱用品……还有、爸爸的笔记本电脑?
他揉了揉眼,要知道母亲是最不喜欢玩那些高科技产品的,当初连手机都是他教着用的,平时也就是在家里看看电视,爸爸和妈妈半斤八两,只是他更对这些电子产品有兴趣一点,如果没认错,这电脑分明是爸爸桌上的那一台啊。
向东咽了咽口水,妈妈先是疑似背着爸爸把他接了回来,然后又疑似偷走了爸爸的笔记本电脑,这是什么情况?
“妈,你和爸……”他不知道要如何说自己的问题,是该问妈妈和爸爸出了什么问题还是……
单静秋一把把向东拉了过来,让他先好好地坐在床上,自己则坐在对面床上,她之前便已经在心里想了很久要怎么和向东说这件事,她思前想后,还是得坦诚,毕竟这孩子也不小了,瞒着、编谎话反而会让他胡思乱想。
她看着儿子的眼神,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东东,妈妈得老实和你说一些事,你也答应妈妈保持心平气和好吗?”
向东愣愣地答道:“好。”他心里有些不安。
“妈妈也老实告诉你,事实上呢,今天妈妈来这里接你,是妈妈自作主张的。”
当单静秋说到这,向东悬着的心反倒是放了下来,松了一口气,毕竟他早有预料,但是同时又有些沮丧,他就知道,父亲是不会同意让他回去的。
“别难过。”她看着儿子,“爸爸也是个大人,有他自己的想法,妈妈说服不了他,就像妈妈心里想来接你,爸爸也只觉得妈妈是无理取闹,不知所谓,只是妈妈太担心你了,我回到家以后,才听人家说这里头不好,甚至还有人说这里的老师会打人,又看了你的照片,你瘦了好多,妈妈每天晚上想起你都做噩梦,掉着眼泪醒过来,老觉得你在妈妈不知道的地方吃了苦。”
“所以妈妈想来想去,就瞒着爸爸,先斩后奏,先把你给偷出来。”她说得很是轻松。
向东看着妈妈,眼睛有点酸,他知道爸爸的,如果妈妈敢和爸爸提这些事情,那爸爸是一定会骂妈妈,这也是爸爸常常干的,因为在爸爸心里头,只有他是从来不会错的,所以妈妈要反抗爸爸,是要花非常巨大的勇气的。
“所以妈妈你就来接我了吗?”他眼睛和单静秋的眼睛在一条线上,两人正紧紧地看着彼此。
“是。”单静秋回答得很坚定。
他有些哽咽:“那万一把我接回去我改不了了呢?万一……万一我就从此以后成为了个没用的孩子呢?我还没有改过自新就要把我接出去了吗?妈妈以后没准会后悔的。”他把心里痛苦折磨着他的问题问了出来。
如果他没错,又怎么会被送到那呢?如果他有错,他没能改,是不是还得要回去?
她原本坐在床上,现在蹲在了儿子的面前,抓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眼神和他平视着:“妈妈回去想了很久,不管别人怎么说、你爸爸怎么想,明明在妈妈的心里,东东你从来没有变过,一直是那个好孩子,不就是有了对人生不一样的道路规划而已啊!”
“妈妈想,也许是妈妈有偏见,当初你爸爸做生意的时候,别人也都说他是投机倒把,以后会被抓去枪毙呀!可后来证明,只是那些人的眼光不对,你爸爸别的不说,生意还是成功的。以前妈妈看电视,那些傻乎乎在那里跑步的,还笑话人家呢,在那瞎跑,总是跑不过外国人,还被甩在了后头,可人家居然后来还成了世界冠军!”
“所以,我最后想来想去,发现也许是妈妈太糟糕了,冤枉了东东,难道因为妈妈不知道,就要把你的想法打做乱七八糟吗?就要说东东是做错了吗?妈妈从来没去试着了解、也没去试着听你说过你心里的想法,只是凭借自己的判断,就这么给你定了罪,要是在古代,我估计是个专门造冤案的坏官了。”她笑了笑,想缓解下有些沉重的气氛。
她神色温柔又坚定:“而且那时候妈妈是听你爸爸说,那个学院里学费贵,能学好多东西,而且还能纠正坏习惯,妈妈才想着总归是好学院,多学点东西,就也没有和你爸多说。”
“如果妈妈那时候就知道学院里不好,妈妈是一定不会同意让爸爸把我们东东留在里面的。”她掷地有声,没有一丝犹豫。
向东的手还放在妈妈的脸上,他这几日来所有用懂事、坚持、强撑伪装着的面具一点点龟裂,全都变成了委屈、难过和恐惧,他眨着眼,倒是没哭得很厉害,只是三两滴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支撑不住,跑了出来:“可是不留在里面可能我就改不了了呢?”
他满脑子都是爸爸严厉的面孔,和教官狰狞地说着:“多打打你们就知道错、就知道改了。”的脸互相交错、不断变换,仿佛喉咙被扼住般有些呼吸不过来。
“他们对我不好,对我多教育,可能这样久了……我就改了呀?”他扯出了一个笑容,那个笑容里全是苦涩一点点地流了出来。
“改过自新,要改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做错了事,就是有问题的问题孩子,就得要改。”他反反复复地强调、念叨着,要改,“是我有错。”
被打着打着,他也不知道了,他应该是有错的,他肯定是有错的。
单静秋一把把向东搂到了自己的怀里,把他的脑袋轻轻地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手不断为他顺着背,说得认真:“第一,我们东东没有错,起码在妈妈心里是没有错的。第二,如果要改,自然是妈妈来教育你,妈妈这么老土的人,都听过电视里念三字经,子不教、父之过,如果你做错了,那一定要怪爸妈没有教育好你,你还小,这从来不是你的错。”
“东东,你是妈妈的宝贝,是妈妈错了,那时候居然同意了让你进去里面,你不要用妈妈的错惩罚你自己,这样妈妈的心也跟着好痛,如果东东真的错了,那让妈妈陪着你,咱们一起慢慢改,如果东东没做错,那妈妈就永远是你的后盾,陪着你往前走,好不好呀。”她对着孩子的耳朵,说得轻柔。
她说的话像是在呢喃般,哄着此时在怀里这个这段时间内遭受了巨大压力和打击的孩子:“不害怕,是妈妈错了,妈妈会一直在身边陪着你。”
单静秋不断顺着向东的背,只是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妈妈在。”
忽地,她感觉到自己的肩头已经有一片湿润透过了衣服,她手上动作没停,只是继续拍着向东。
“我很害怕,妈妈,那天他们把我关在小屋子里,那里没有光,只有我一个人,地板上还有蟑螂和老鼠,我特别讨厌,可是没地方去,那儿好冷。”向东紧紧地扒在妈妈的肩头,终于所有的伪装全被卸下,他委屈极了,和妈妈一股脑地倾吐着自己的难过。
“不怕,咱们以后再也不去了,再也不见那了。”单静秋哄着这男孩,前段时间眼前的向东还在记忆里张牙舞爪,和自己说,他是大人了,才不会撒娇、说委屈,他什么也不怕。可现在又突然像个孩子,这之间究竟是吃了多少苦。
“我被绑在那张床上,手上、脚上、身上都扣着厚厚的黑带子,我挣脱不开,他们在我身上夹了夹子,然后通电,我能听到劈里啪啦的声音,然后就开始一直抖,脑子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东西,就像突然变成了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了,特别难受。”
单静秋听得难过,肩膀上在哭的男孩闷闷地说着,眼泪没停过。
“如果做错了,就要被打,我知道了,我要守规矩、我要听话、我要懂事,如果被人打了、被人骂了,那一定是我的错,不能顶嘴,要认错、要低头,不然只会被打得更厉害……”
她眼睛也有些湿润了:“我们东东辛苦了,真的辛苦了,咱们不去想这些……”
“我们宿舍来了一个人,他叫马华,他已经被教官们带去做了好几次的大教育,每次他回来我都整夜整夜的不敢睡觉,把床单掀开,脑袋贴着床板,只要下面没有动静就要赶快往下看……我好怕,我好怕他下一秒就死了。”
“不怕,东东你不要怕。”单静秋哄着这慌了神的孩子。
“妈,妈我得救救马华、还有曾年哥!他们都还在里头,教官答应我这下还不会对他们动手,可是以后!以后要怎么办呢!他们的爸妈,知道他们那么苦吗?有好几次,马华都要撑不过去了!”他突然坐直,紧紧地抓着妈妈的手,脸上泪痕交错,瞳孔放大,露出了惊恐畏惧的神情。
单静秋立马把这孩子按倒在床上,盖上被子,不断地轻声念叨哄着:“没事没事,东东没事,有大人在呢,天塌下来有大人顶着,你先睡,睡一觉起来就都好了。”
向东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先头是张大了眼拼命地看着母亲,不敢移开眼神,然后慢慢地在单静秋一声一声地安慰中合上了眼,只是在合上眼时,手依旧死命抓着,不肯松开,哪怕是入了梦,向东仿若溺水的人一般,不断地挣扎着。
单静秋只是这么温柔地哄着,用大拇指轻轻地反复在孩子的手上划着,舒缓着他紧迫的神经,终于看着向东终于舒展开眉头,蜷缩着进入了个不甚安稳的睡眠中。
还是个孩子啊。单静秋看着这张还透着孩子气的脸,那上头即使到现在还有刚刚哭过的痕迹,这段时间来高度紧张的他如果不能先放松一下,怕是会出事,才这么一会,就撑不住睡着了,一定是累坏了。
好梦。她静静地看着这孩子的睡颜好一会,把被角扯了过来放进了孩子的手里,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拿了出来做了个替换,生怕把他吵醒。
而儿子睡了,就轮到妈妈来战斗了,就像刚刚她答应孩子的,天塌下来高个的顶上,这前头还有她,哪用得着个孩子去冲锋陷阵,她回头看了看紧紧抓着被角还在酣睡着的孩子,露出了个带着些战意的笑。
她先是拿起了从家里顺来的笔记本电脑,酒店这是有wifi的,这也是她在一开始就制定好的战略,她之前可是肉痛的从008那高价购入了高级黑客技术这样的黑科技。
还好目前对于她的积分来说,那些非技能类的产品都不算贵,例如像什么[隐身摄像头]这样的时限用品,更是便宜。
前头单静秋在接待室的那一场痛哭可不只是为了卖惨,她偷偷地在西山学院的接待室放出了两个隐身摄像头,这可是自带定位功能的,她事先定位好了监闭室也就是小黑屋,还有电击治疗室。
原本她还担心等录到了也许又有孩子受伤了,可到了那,她这么粗略的一看,也许是为了防备这些孩子偷跑、自产,这西山学院里的监控摄像头倒是布置得异常的完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到处都是。
嘿,她还要谢谢西山学院一下了,谢谢他们帮着她送他们上路。
单静秋打开电脑,连上网络,先迅速地设置好加强版的防火墙,隐蔽代码,便潜入西山学院的网络节点那迅速地操作了起来,只是在操作过程中,她忍不住时不时地露出了厌恶、愤怒的眼神。
这群人渣,真应该一起下地狱去!
哪怕只是看着监控里留存的视频,她都想要作呕,那些人在画面里的一言一行几乎是令人发指,颤抖着手截取着视频的片段,她的眼神越发地冷,默默地叫出了008,狠狠地兑换了一堆东西。
……
马丁宁是一个普通的白领,毕业以后她便到城市里的一家普通的公司做着朝九晚五的工作,每天上班的时候都摸摸鱼,准点打卡。
今天才五点,她就要下班了,收拾着东西她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点开了微博,可这APP一打开,跳出来的页面不太对劲。
映入眼帘的是个占据了二分之一屏幕的黑色视频,上面先是打出了一串字:
“您好,我的名字是黑客D,很抱歉打扰大家,最近我的朋友告诉了我一些发生在H省里一家名为西山学院的特殊教育学院里的故事,看了监控的我遭受到巨大的冲击,也想和大家分享一下,希望大家能帮忙支持散播影响,当然为了避免造成大家的影响,如果你现在确实有急事,可以先行进行您的事情,此屏幕可先缩小稍后播放。”
后头还跟着一个笑脸的表情。
马丁宁有些发愣,这是什么情况,这水果手机不是出了名的高防护,不会被黑客入侵吗?屏幕半天关不掉的她自暴自弃地点开了,反正看一看没损失,她这么一点,手机里的视频默默地开始播放。
视频是截取于一段监控,监控正对着一张床,床在一开始是空无一人的,忽地,画面里突然出现了好几个人,其中两人一齐把有个看起来挺瘦弱、不甚高大的男孩抬着,然后用力地丢到了床上,旁边的人迅速地窜上去、围绕着他,用束缚带把他紧紧地绑住,然后在他的人中、手腕、脚踝、胸膛……好几个地方均夹上了夹子。
马丁宁没看懂这段视频的意思,她刚要撇开眼神,却愕然地发现接下来的场景超乎她的想象。
有一个带着眼镜的人,往旁边的机器鼓捣了几下,那机器似乎是启动,发着红光挺显眼。
就在这时,那躺在床上的瘦弱男孩肉眼可看地抽搐了起来,甚至是被紧紧束缚住还弹动着,整个人从床上弹着,能看出那束缚带已经被反复地挣扎拼命摇动着,然后几个来回后,那男孩突然一动不动,只是没被绑起来的手和脚还随着那机器的运行不住颤抖着。
好一会,终于那男孩似乎有些没了动静,带着眼睛的人把机器关上,挥挥手,刚刚丢男孩的人过来把束缚带一解,床单直接整件掀起,包裹住男孩就像提着尸体一样把他裹在里面提了出去。
监控结束,陷入黑屏,字幕上的说明继续往下:“这是一段加了速的视频,实际上这个男孩当天遭遇了长达半个小时的电击治疗,直到他彻底昏厥。”
“这只是西山学院罄竹难书的恶行中的一件,更为黑暗的事情数不可数,在这里希望能引起大家的关注,若您想观看更多视频无论是点开微博、千度、微信任何大型软件,请直接在搜索框内输入西山学院四字,我已经为大家制作了自动跳转功能,当然,视频播放会在每天整点时强行在大家打开App时开启五分钟(可缩小屏幕不影响大家正常使用),直到有足够多的人来关注这个学院,要知道这里埋藏掉无数孩子的健康、生命、精神。”
马丁宁是震惊的,她竟然不知道国家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她愕然地点开微博,这时候已经有些卡得爆炸,她还没点开搜索框就能看到下面的热搜全被承包了。
#黑客D#、#西山学院#、#电击治疗#、#电击男孩#、#黑客D 自动跳转#……
她愣愣地搜索了西山学院,跳出来的头一个便是名为@黑客D西山学院的账户,她点了进去,里面更是触目惊心,那位黑客D甚至还为西山学院制作了一个视频存放网站,无需缓存、没有广告,播放流畅,里面的视频多达几千段,分为虐打、电击、紧闭等等,只是看着那些封面图和分类,都要人不寒而栗。
他置顶的微博里这样写道:
“有很多人不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正有这么一些孩子被父母以教育、以爱为名送到足以改造他们的地方,当然,这个地方就如同地狱一般肮脏、龌龊,这里入学的第一关便是基础电击、黑屋紧闭,进了学院之后更是层出不穷,但凡敢违抗的,必然要遭受一番虐打和教训,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这所学院里,已知死亡的孩子已经有5人,若你曾经被送到过这/有朋友被送到这,也欢迎你一同和我举报,直到这家学院被关停。”
马丁宁看得激动,她向来是很有正义感的,看到这样的事,更是分外难以忍受,她紧紧地掐着手,在那链接的网站里飞速翻看着,这些视频里但凡出现孩子的脸都被马赛克了,只是她有些奇怪,为什么她一直觉得西山学院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呢?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呢,她没能想起来。
因为刚刚被强制播放的是电击组的视频,她随手点开了一个虐打的视频,有些害怕,但是还是要确认事实后再转发,毕竟以前被消费爱心之类的事情吓怕了,哪怕这回有高超黑客技术做加成,也不能摆脱炒作的嫌疑。
视频开始播放,这段监控的角度不太好,只拍到一个站在那一动不动的男孩,马丁宁皱着眉想关,却看到那男孩被不知道从哪出伸出的腿一把踹倒,那只腿穿着皮鞋,往那男孩身上就是重重一踏,直接踹在了腰上,脚一抬起撩起了一段男孩一段衣服,然后屏幕外突然出现了一根不算短的棍子,往那男孩身上就要甩去。
马丁宁立刻按住了暂停,不敢再看,冷汗涔涔——刚刚那男孩被踹下去时掀开了肚子上的衣服,露出了肚子上的三点痣,这痣马丁宁很熟悉,堂弟马华身上正有着这样的三颗黑痣。
堂弟和她关系很好,她老是拿着这三个大痣取笑堂弟,二伯父他们也在饭桌上说过,为了避免什么黑色素瘤,以后要带堂弟去把这痣割掉……而且那男孩除了身形要瘦些,马丁宁越看越觉得有些熟悉。
她脑子中的灯忽然亮起,这西山学院,不就是半个月前伯父和伯母在家族群里说的,打算要把堂弟送去学习的地方吗?不对,那时候二伯父就说……马上就要送去了,这几周来,堂弟也没和她发信息,她只以为堂弟是被送去什么上学时收手机的封闭学院,没多想,可现在……
脑海中那个虽然读书成绩不太好,但是总是对着她单纯地笑着的堂弟和监控里躺在地上正要被棍子抽的那瘦弱男孩混杂在一起,反复交错,让她脸色泛白了起来。
她颤抖着往外跑,手里飞速地打着电话:“喂,二伯吗?我是丁宁,你上回说,你们把阿华送去哪念书了?”
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中年男人声音:“怎么啦,丁宁?你堂弟他我们送去那个西山学院啦!等寒暑假就可以回来,那儿听说很好的!之前特地叫那里的老师来把他接走啦……”电话那头说个不停。
她已经跑到了人来人往大堂,她愣愣地站住在那,对着电话面无表情地说:“二伯,我想我需要和你见一面说些事,等等我先发个视频给你,你看下吧……”她的话戛然而止,已经有些哽咽。
她挂掉手机,将视频发了过去,竟是控制不住地掉下了泪。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阿华!现在阿华又到底在哪呢?他……他还好吗?
她疯了般的给黑客D、H城公安等所有她能想起来的大V发去了信息:“您好,我发现我的家人名字叫马华的未成年少年,在H省的西山学院遭受了虐待,甚至可能对身体产生了后遗症!”
同时搜索着西山学院的地址,飞快地定了最近的票。
……
舆论发酵得很快,仅仅在单静秋那消息发了不久之后,她便能看到浏览量在疯狂往上涨,几乎是以飙升的速度在网上升。
忽地,黑客D的私信里收到了来自官方的信。
“您好,黑客D先生,目前您发布的信息已经造成了巨大的舆论影响,可否先行删掉,我们配合您的工作?我们的联系方式是X,希望能得到您的联系。”
许是找了旧浪,这条私信一来便被置顶,单静秋勾起嘴角,这正是她要的。
她的手指在电脑上飞舞:“您好,我是黑客D,相信您至今没有能检索到我的信息,我可以拿超前的防火墙、芯片技术研究成果分享给官方,但我只有一个要求,立即取缔西山学院,现在就将孩子们解救出来,并对孩子进行心理辅导、创收后心理障碍干预、以官方的角度高度关注,之后也请保留我的账号,平时您可以给我发信息,我这里会全力支持您的工作。”
点击信息发送,单静秋笑了,静静地坐在电脑前等待着信息的回复。
良久,那头回复了信息:“好。”
完美。
……
就在这夜,七点整全国联播的新闻中紧急地插播了这样的一条现场直播消息:
“经群众举报,发现现国内存在诸如西山学院等以特殊教育之名,行虐待学生之实,且其进行的相关治疗项目在国内没有许可,已经触犯了国家法律、行政条例,现在已移交H省警方处理,并直播对西山学院相关当事人抓捕现场及学生解救现场……”
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在房间内回响,屏幕中的画面正在飞速进行,已经是进行了现场连线,正在播送着警方在西山学院现场逮捕及解救学生的全过程。
“妈妈。”向东发现手中有点空,突然惊醒,慌张地环顾四周,房间的灯被关得只剩下一盏,电视机正放着新闻,他没瞅见妈妈。
单静秋回头看着醒来的向东子,安抚着说:“别怕别怕,妈妈在呢!”然后示意向东往电视那头看,“东东,刚刚新闻报了,听说这个西山学院被国家发现了,然后刚刚已经去把那些老师、教官抓起来了,现在正在直播呢,等下还要放解救学生的场面。”
向东目光呆滞,将眼神投到电视那头去,只看到电视正好播到他最熟悉、最害怕的林盛被两个警察反手压着,狼狈地从西山学院的门中押送了出来……一个接着一个,都是他熟悉地面孔。
他看着看着,又哭又笑了起来:“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又立刻转头看向妈妈,“妈,我们能回去吗?我想去见见马华和曾年哥。”
单静秋笑着应了声好,然后看着这孩子恨不得贴在电视机上,人都快要钻进去了。
是结束了,可对于有的人来说,这惩罚才刚要开始呢。
单静秋眼神往口袋里瞥了瞥,那还放着一些小礼物呢。
她此刻只是笑着看着向东眼神黏在电视机上,双手握拳似乎在祈祷着,等着播到警方解救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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