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让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碧霞先说。“正好你来了，我就求你一件事。我想悄悄进宫一趟，你带我进去吧。”

　　宸天看了她一眼，没有问她要做什么，也不问要到宫里的什么地方，只是让她藏身在车驾里，悄没声响地把她一直带到了化乐宫偏门边。“你拿着这块玉牌，无论遇见什么侍卫，你只说是我宫里的人就行了。你慢慢找去吧，等你见完想见的人了，你再到我宫里来，我还带你出去。”

　　碧霞捏着那块温润的翡翠玉牌，感激地点点头，慢慢沿着墙根，顺着冰花石径，在这陌生的化乐宫中四处寻觅。

　　化乐宫真美！园中竟然以红珊瑚为假山，红光耀目。路边的灯盏都是琉璃制成的，各种形状都有，意趣盎然。碧霞步步走来，步步惊叹。园中尚且这般靡费精巧，不知那殿内该如何布置才好。

　　因已入夜，又加之路途不熟，碧霞走得晕头转向。正没主意，忽然，一阵异香随夜风飘过，碧霞一闻浑身一震。这香味和她身上的一模一样，定是嫦娥身上飘来的。

　　循着香味的指引，碧霞摸到了一处松竹环绕的屋宇前。那白玉月洞窗的红纱帘中，映出一条袅娜摇曳的身影。碧霞心想：一定是嫦娥了。

　　“夫人，佳肴都凉了，要不，别等殿下了。您先用吧，殿下来了也不会怪您的。”那条袅娜的身影抬手撩了撩红纱帘，却说：“不，再等等。他会来的。”

　　于是，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两个人在一样的月色下等着同一个人。今夜的月色如清寒的白雪，落了碧霞一身。

　　站了许久，里面正说要添灯油时，却听闻报讯的人欢喜地叫唤起来：“殿下来了！”碧霞探头张望，那边屋宇的正门方向果然缓缓行来几点猩红的光。渐渐近了，便听到那个熟稔的声音说：“怎么还等着？”

　　碧霞的心一下子开了一个大洞，那个声音在茫茫的洞里不断回荡着，耳朵被闹得嗡嗡作响。

　　东皇进去以后，不过是和嫦娥说些家常闲话，并无特别。你身子还不好，该自己多爱惜些。今日你怎么这么晚才过来？是不是皇妃有什么事情绊住你了？这些车轱辘似的闲话毫无意思。说的人漫不经心，听的人漫不经心，可落在碧霞的耳朵里却迥然不同。那是梁上一对大燕子在啄着羽毛晒太阳。这些喁喁呢哝都成了一把锯子，在她的身上锯来锯去。

　　碧霞懵懵地走开，见到前面有个水榭就走了过去，倚着美人靠懵懵坐了好一会儿。尔后从怀里摸索着掏出那个巴掌大的红梨埙。埙的表面温温的，像刚从腔子里掏出的一颗心。她习惯地摩挲了一番，那一排排小孔硌着她的手指，亲切地同她打招呼。

　　轻吸了一口气，她吹起了东皇教的第一首曲子。那也是她第一次听他吹的曲子。

　　荡气回肠的一曲把塘中的荷花吹得都低下了头，含愁凝泪。碧霞慢慢睁开眼睛，望着已经悄悄站在跟前的东皇，眼里悄悄蒙上了一层青雾。两人都不说话，看着对方的眼睛都有些闪烁其词，好像想要逃避什么。

　　良久如冰的沉默后，碧霞深吸了一口气，挤出话来：“这里真美！”一开口才发现眼泪要夺眶而出，忙假装四处看风景，半侧了身子向着荷塘。

　　东皇轻轻咳嗽了一声，问：“你喜欢吗？”

　　碧霞想挤出笑容说“喜欢”的，可她真的好恨自己为什么要这般虚假。终于，她咬牙切齿把“喜欢”嚼烂了，一鼓作气说：“不喜欢！”“这里没有傲来洲美。什么珊瑚树什么琉璃灯，海底里头多的是，谁稀罕？”颤着声音说出了这些，碧霞已经哽得再不能挤出话来。

　　东皇笑了，月色顿时如水般柔顺。“我也不喜欢。”

　　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是这么平静。碧霞恨透了这种平静，恨透了那张笑眯眯的脸。她把红梨埙递到他面前，说：“还给你。”

　　东皇收了笑容，眉毛上的月色有点凉。他淡淡地问：“你要走？”碧霞本没有这层意思，只是想要他笑不出来而已。可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从前他们的约定。若是她要离开，随时都可以。只要把这个红梨埙还给他，他不会强留她的。

　　一时迷惘涌上心头，碧霞才认真想着，她见了他以后要怎样？怔怔对视了片刻，碧霞坦诚相告：“我不懂。只是，我就想把它还给你。”

　　东皇面色一黯，说：“我晓得了。”默了默，他又说：“碧霞，我以为你懂我的。”

　　碧霞盯着他，不可置信。“你都这样做了，还要我懂你？你什么意思？我现在这样叫不懂你，那我要怎样才叫懂你？”

　　东皇走到美人靠旁，用手掌轻轻拍着栏杆，却不做声。许久，他才说：“你现在这样不叫懂我，你这是为难我。”

　　碧霞闭了闭眼睛，倒笑了。“我为难你？我为难你什么了？噢，我打扰到你们了，你们新婚燕尔，我是不该来。”

　　东皇摇摇头，“你来是为难你自己，你走才是为难我。”

　　碧霞静了片刻，慢慢品出了这话里头的意思。她的身子微微打战，手脚冰冷如同死透的尸体。“你不想我来，也不想我走。你是要我留在家里等着。你一年不来我等一年，你一百年不来我等一百年，一直等到你来接我，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

　　这一个字如同冰湖上敲开了一个洞眼，碧霞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眼前一阵漆黑。可她挺住了。她不愿在他面前再软弱。

　　碧霞把红梨埙高举过顶，凄然一笑，突然松手。东皇惊愕地看着那个心爱的埙在地上碎裂成几瓣。碧霞的笑容不改，轻轻说道：“就此别过！”

　　一地月色如霜似雪，碧霞的泪水如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片一片落满襟上。她的脚步漂浮，如在水波上的行舟，几乎要走不出行乐宫。可是，她不让自己停下，咬牙慢慢走着，走着，直到看到了太玄宝宫的金字牌匾才滑坐到地上。

　　她还有眼泪，就让她再哭一回吧！哭够了，就不必再哭了。

　　碧霞知道宸天已经走到身边，可是她无法停止哭泣，只能狼狈地坐在地上，哀哀不绝。宸天把手绢送到她的手里，轻轻说：“你跟我一起去苍梧境，好吗？”

　　悲伤的浪头已渐渐远去，碧霞定了定神，揩干眼泪，说：“那里真的很远。我应该陪你去的。可是，我想自己静一静，到处走一走。”

　　宸天伸出温柔的手掌，轻轻握住她的手，一点儿不敢用力。他的眼睛里也有晶莹的泪花。“那你去吧，去走走。可你能答应我吗？什么时候你不想走了，就到苍梧来，来看我，好吗？”

　　碧霞定定看着这张年轻得尚有稚气的清秀脸庞，那眼睛那嘴唇都如此温柔，温柔得令人心碎。“我答应你。”宸天睫毛扇动了一下，一颗泪珠落到碧霞的手背上。他笑着扶起她，说：“你走吧，我看着你走。”

　　在宫人引路下，碧霞慢慢离开了这所宏伟的天宫。她不愿回头去看，一直硬着脖子往前走。前面是一片碧海般的云，重重叠叠，根本看不到路。碧霞不管，她只是迈开步子径直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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