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谢小道突然长臂一揽,揽住了她的肩膀,口中道:“走走走,为兄带你去认认路,说不定以后为兄受罚时还是弟弟你相伴。”
你这说的是人话?我入书院第一天就想着我以后犯错?
两人走在盘山修建的回廊上,谢小道突然停住了脚,指着山脚下一片区域道:“那里便是半学斋了,每三人一间屋子,以后咱们可就要吃同食,睡同寝了。”
季凌霄默不作声地将视线投在他的身上,慢悠悠一笑道:“那以后就麻烦谢兄你照顾了。”
谢小道将手臂揽的更紧了一些。
季凌霄低下头。
文庙中供奉的是孔圣人,哪个学子到了文庙内不恭恭敬敬的,若是被罚,定然在下方老老实实跪好,唯独谢小道他一伸手便从供桌上掏了两个果子下来,随手蹭了蹭就叼进了嘴里,另一个直接扔给了季凌霄。
季凌霄为表示尊重,天还未亮便等候在门口了,还未用过早饭,肚子早就饿得不行了,恰好她又是个不信神佛,不敬圣人的主儿,想也没想便一口就咬了下去。
刚吃了几口,她一抬头,却见谢小道正倚着供桌笑眯眯地看她。
她默默咽了口中的果肉,随手将果核从窗户扔了出去,一本正经道:“谢兄这般做,怕是对圣人不敬吧?”
谢小道“咔嚓咔嚓”大嚼着口中的果肉,许是觉得她这般作态十分有趣,便笑嘻嘻道:“这有什么,圣人当初也如丧家之犬,还不是全仰仗着后人给他抬高名声?”
这谢小道还真是个混不吝的主儿,不过,却分外对她的胃口。
“阿白,你从何处来?”
“我从来处来。”
谢小道停住了口,眯着眼睛瞅着季凌霄,突然道:“我见你身上有种上位者的气势,想必不凡。”
季凌霄心中讶然,面上却不动声色。
谢小道见她如此谨慎,便觉得有些无趣,他走到窗户旁,因为文庙地势比较高,这座窗户正对的便是山下的谷地,云蒸霞蔚,雾气弥漫。
他一下子跳上了窗户,一脚踩着窗棱,一脚搭了出去,双手枕在脑后,以一种危险的姿势坐在那里。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你这人还跟楚夫人挺像,”谢小道笑眯眯道:“可全天下现在都宛如危墙,立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季凌霄不解其意。
这天下不是好好的吗?太平盛世,何来危墙一说?
谢小道轻笑一声,朝她招了招手。
季凌霄眸子一转,走到了他的身前,谢小道手一勾,便揽住了她的脖颈,将她勾了过来,他快要贴上了她的脸,眼角的泪痣也仿佛多了几分魅惑。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当今天子那副昏君德行,天下谁人不知?”
“哎?”
李琼虽然有些时候不着调,可也不至于到昏庸的地步啊?更何况还是天下人都知道?
谢小道一边打量着她一边道:“当今天子爱马成痴,为了他那些宝贝骏马可做了不少让天下人耻笑的事情,行事肆无忌惮,政令随意施为,更是册立好色贪花的李神爱为太女,搞得长安是乌烟瘴气。”
这么严重?
季凌霄摸了摸下巴,坦然一笑道:“不知道谢兄对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谢小道弯了弯眼睛,轻声道:“长安风起云涌,青山书院自然也无法置身事外,我现在可是对书院里每一个不安定的因素都很关注。”
“你多虑了,我可并没有……”
他的手捂住了季凌霄的嘴,潋滟的眉眼凝视着她,笑道:“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谁也不敢保证,不是吗?”
季凌霄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不过,她天生就不是一个甘于人下之人,被谢小道掌控了主动权,令她不爽极了。
她眼睛中突然酿满了笑意,谢小道还未及细看,她的双手却搭上了他的肩膀,用力一推。
“啊!”谢小道慌忙地就要去抓窗棱,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并没有掉下去多少。
他低头一看,季凌霄正站在他两腿中间,双臂正纠缠在他的腰际,牢牢地抱住了他,而且,他刚才身体下意识反应,双腿竟勾住了她纤细的腰肢,此情此景……就连一向惫懒不羁的谢小道也受不了了。
他刚要收回脚,季凌霄却突然笑眯眯的一松手。
“啊!你别松手啊!”他慌里慌张地大叫着,双腿更加死死勾住了她的腰。
他整个人倒悬在窗外,头发丝都快碰到山崖上生长的云松了。
她居然真的敢放手!
“白忱!快!我要掉下去了!”
季凌霄双手撑着窗棱,笑眯眯地欣赏着他惊恐万状的模样,柔声道:“要掉下去还早着呢。”
她伸手拍了拍他紧绷的大腿,笑道:“你看你这不是缠的牢牢的嘛。”
谢小道瞪他,眼中的怒火喷涌而出。
“谢兄可真是厉害,就允许你欺负别人,而不允许别人欺负你吗?”
她的手放在他的腿上,谢小道恶心至极,皮肤上都蹦出了鸡皮疙瘩。
她恶劣一笑,慢悠悠道:“你生气的模样还真是可爱,我发现我还真有点喜欢你了。”
这分明是他刚刚对她说过的话,如今再从她口中吐出竟有一种深深的嘲讽。
可恶!
谢小道手臂艰难地勾着窗户,却每次都要勾到的时候,她都会故意抖一下,害的他失之交臂。
“你拉我上去。”他强忍着怒气。
季凌霄却坏人做到底,笑道:“你自己动啊,难道腰不好?”
他非要弄死她不可啊!
谢小道满怀怨气,将全身力气集聚在腰处,突然一躬身,失败了……
谢小道心灰意冷之际,一双手却攥住了他的胳膊,轻轻一提,便将他整个人都提了上来。
他坐在窗台上,发丝散乱,鬓角还有冷汗,被寒风一吹,身上更是透骨冰凉。
“喂!”季凌霄双眸温柔地凝视着他,捧着他的脸,拍了拍他的脸颊。
谢小道一个哆嗦,立刻回过神来,他刚要推开她,她却恶劣地眯起了眼睛,许是刚刚被吓怕了,他现在看到她这副表情就腿软。
“我可希望跟谢兄你好好做朋友呢,别再试探我了……”她手掌在他大腿内侧蹭了蹭,暗示道:“否则……”
谢小道猛地捂住了嘴,作势欲呕,她却将唇抵在了他的手背上,两人双唇之间只隔了他的一只手。
谢小道头发丝都快炸起来来了,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你……你这个死断袖!
“你、你们在这里做什么!”突然炸响的声音,又差点让谢小道没坐稳,一头载下去。
两人同时转头,就见楚夫人扶着门框,做怒目金刚状。
“成何体统!”他指着他们两个,手指颤巍巍,“还不快些分开!”
见两人还愣着,他便大步靠前,扳住季凌霄的肩膀,一把将她拉开。
他将季凌霄死死地拉在怀里,一脸戒备地盯着谢小道。
谢小道悲愤的都要哭了好嘛!
明明是她来搞他的,为什么楚阿狸一脸戒备地盯着他啊!
怪只怪他素来行事不端,楚夫人自然怀疑是他主动出手逗弄季凌霄。
谢小道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若开口解释,只可能越描越黑。
于是,他双手抱肩,黑着脸,扭过了头。
楚夫人拉住季凌霄的手腕,低声道:“我有事找你,跟我来。”
没有等在场两人说什么,楚夫人便拉着季凌霄出去了。
文庙之中只剩下谢小道一人,缥缈的雾气自他身后的窗户涌入,从山谷中腾起的冷风刮着他的衣袖。
他举起手,将刚刚碰触过她的嘴的手掌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
“奇怪了,一个男子竟然会比女子还要香,”谢小道又愤愤不平地将手掌在窗上蹭了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甩掉手掌上那股轻浮的味道。
“果然是个断袖!”
这边,楚夫人带着季凌霄出来,却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领着她在书院各处转了一圈,为她说明书院内的规矩,随后又带她回到自己的院子中。
“你还没有学院的衣服,我有一套新的,你先穿着,等衣服做好了,你再换上你自己的。”
楚夫人说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白兄?”
“哦,好的。”
季凌霄飞快地转过身子,一手背在身后,笑容满面道:“真是麻烦你了。”
楚夫人撇开了视线,转身就走,磕磕绊绊道:“没、没什么。”
等他进了屋,季凌霄才把灿烂的笑容收回来,抹了一把冷汗。
她重新转过身,松开了手,只见她手底下回廊的一截栏杆生生被她给掰断了,她见左右无人,便使劲儿一抛,将那截栏杆抛到了悬崖下。
刚刚在逗弄谢小道的时候她便发现了,现在这个身体真可谓是天生神力,还真是一个可以用来办大事的身体。
“你在看什么?”
季凌霄重新扬起笑脸,回眸道:“没什么啊。”
楚夫人又立刻扭开了头。
经过这几次季凌霄算是察觉到了他的异状。
“奇怪了?”她负着手,绕着他转圈圈。
楚夫人低声道:“有何奇怪之处?”
季凌霄渣眨眨睛,突然凑前一步,楚夫人就像是被吓到了一般立刻后退一步。
“你为何像是怕我?”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难道到了丑到无法见人的地步?”
“不,抱歉,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他既正经又冷淡,但是如果是自己的责任他是重来不推脱的。
季凌霄靠近一步,长长的袖摆碰触着他的指尖儿。
楚夫人像是被蛰了一下,猛地后退了三步。
“咦?”她惊奇地抬了抬眉毛。
楚夫人羞愧地垂下头,喃喃:“抱、抱歉。”
季凌霄像是发现了某些有趣的事情,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身材,笑容满面道:“我真是有些喜欢楚兄你了。”
楚夫人的脸立刻黑了下来,那双蜜糖一般的双眸也像是凝结了琥珀,他冷声冷气道:“你这是跟谢小道学的?”
他恨铁不成钢道:“你好的不学怎么竟学这些!”
在她眼中,眼前这个跟傻爸爸一样的楚夫人简直可口极了,季凌霄摸了摸脖子,笑容更盛。
而在楚夫人的眼中,眼前这位新入学的师弟又何尝不让人的目光难以放开。
白忱肌肤是小麦色的,一笑起来两眼微弯,整个人就像是农家蜜酒,甜美醉人,又充盈着阳光的气息。
楚夫人猛地摇头,手掌攥成了拳头抵在太阳穴处,脸色惨白,不知道被什么吓住了一般。
季凌霄下意识地想起躺在床上只剩下一口气那位楚夫人,便上前一步,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后背,谁知道她手掌刚刚放下,楚夫人却不知怎么像是炸了毛一般,肌肉僵硬。
“楚兄好些了吗?”
楚夫人扭头,看到她眼中浓浓的关切,立刻反省自己想多了,就更觉羞愧了。
他难道将圣贤书、佛经都念进了狗肚子里?要不然为何整个脑袋里都是些杂念。
“无、无妨。”
楚夫人将衣物往季凌霄怀里一塞,决心要找个地方冷静冷静去。
乌云山不能一日无人,季凌霄安顿好后便嘱咐裴谙早日回去,裴谙不知因何缘故,十分听白忱的话,当日便启程返回乌云山了。
季凌霄所在的半学斋名为“乙一”,斋内三人同寝,但是,当她进屋的时候,屋子里却没有一个人,同屋的谢小道在受罚,那另外一人呢?
她看着屋子唯一一张长榻,突然兴奋起来。
半夜,门扉“吱哟”一声清响。
来人刚走到榻边,季凌霄便突然翻身跃起,来人作势抵抗,但她身上的蛮力太大,一下子便把来人掀翻在榻上,她大腿压在他的脖颈上,狠狠地压下。
“你不是谢小道?”
“你是谁?”
二人同时一愣。
季凌霄俯下身,鼻尖却嗅到一抹疏朗的熏香气息,这味道是长安很流行的冬日熏香。
她慢慢直起了身子,冷声道:“你若不说出你是谁,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要知道别人的姓名前,至少要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吧?”他声音甜腻,有一种馥郁鲜花的感觉。
季凌霄眯着眼睛,然而斋内的月光都被周围的建筑挡死,昏暗之中她只模模糊糊看出一个轮廓来。
她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衣襟,缓慢地抚摸。
那人挣扎了一下,发现力气不足,便放弃了抵抗,任由她摸来摸去。
她的手指摸过他的袖摆,然后按住他的腰带,探进他的怀里……
“喂,这样可做过了。”
季凌霄轻笑一声,低声道:“抱歉了。”
那人声音放缓,有些无奈道:“道歉该有道歉的样子,这位娘子,我又打不过你……”
季凌霄一惊,他根本就没有看到她如何能将她的真实性别一眼识破?
季凌霄毫不客气地在他的胸膛上掐了一把,那人原本的游刃有余立刻变成了慌乱。
“你在做什么!”
“自然是让你好好清醒清醒,你说谁是娘子?”
“哎?你不是……”他吞吞吐吐道:“你身上有股女人的香气……”
“呵。”
见季凌霄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那人便以为自己认错了,顿觉羞愧难当,声音又低了些许,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你没有穿书院规定的服饰,你非青山书院之人?”
“在下确实是青山书院之人,只是今日下山访友,赶在院门落锁之前才回来,所以并没有穿院服,这里也是我的半学斋……莫非兄台是刚被分到这间斋房的学子?”
话说到此处,季凌霄就不得不从他身上翻身下来,点亮烛台。
莹润的烛光一亮起来,季凌霄便侧身望向此人,季凌霄微愣,失声道:“你是女的……”
那人苦笑道:“兄台是为了刚才的事情故意挤兑在下吧?”
非是季凌霄故意,而是此人当真生的是绿鬓红颜,如馥郁鲜花一般的美人。
季凌霄见过不少男生女相的美人,比如说慧心,但慧心像是天上的无尘仙女,而此人则像是从小到大被绫罗绸缎、锦衣华服堆出来的世家美人儿。
果真是活得久了,什么美人都能碰上。
一想到上辈子这样的美人随着一场大火烟消云散,与她失之交臂,她就忍不住扼腕叹息。
那人见季凌霄脸上露出郁闷的神色,笑着安抚道:“没什么,即便是我家亲友也常常将我认错性别,我也已经习惯了。”
这也能习惯?
季凌霄浮出一丝笑意,温声道:“我是今天刚来书院的白忱,这间半月斋的另一位师兄我已经见过了,他此时正在文庙受罚。”
“又受罚?”
那人见是误会一场,也不责备她,而是露出温和的笑意道:“在下杨韶,以后便与白兄一同坐卧了。”
与他聊了两句季凌霄才发现这人可真是个脾气极好的人,甚至都可以到了烂好人的地步了,而且也没有什么防心,不过两三句话便被她套出来他并非世家子弟,他家中世代经商,商号开满整个大周,家里可以说是富可敌国,他即便什么都不用做,也可以锦衣玉食的养活自己三辈子了。
“那你还来青山书院读书?在家里做个富贵郎君不是很好吗?”
杨韶露出一抹苦笑。
两人只着白色亵衣并肩躺在长榻上,季凌霄侧着身子,微屈手臂,头枕在上面,一双妙目脉脉凝视着他,好像在无声地安慰他。
杨韶最受不得别人对他好,别人要是对他好上一分,他就恨不得百分千分的回报。
季凌霄声音温和柔软道:“每人皆有难处,我懂的。”
杨韶叹息一声,忍耐不住地转过身子,鸦羽似的青丝在枕头上流淌,他笑了一下,低声道:“说来也没什么,只是对方的身份太高。”
季凌霄眯起了眼睛。
“说起来,我很小的时候便被一位贵人相中,贵人当时也年少,童言无忌说要嫁给我,因为贵人的身份太高,无论是我的父母还是我的亲眷,都起了攀附的心思,然而,我们家虽然家财万贯,可门第不高,不可能娶这位贵女,但即便不能娶,只是作为……”他咬着下唇,面色发红,犹犹豫豫,“……作为面首倒也还使得,所以,便一直将我往这些方向教导,可是……”
“是那位贵女忘了吗?”
杨韶轻声叹息,这种微微无奈的倦怠感再配上他此时枕上风流,简直让任何人都无法抗拒。
“那该怎么办是好?”季凌霄微微蹙眉,像是在替他忧心。
杨韶见她如此为自己苦恼,忍不住垂眸一笑,柔声道:“若是我的烦心事惹得白兄你苦恼,倒真是我的罪过了。”
季凌霄看向他,他则将半张脸都埋在了枕头里,恍若自言自语道:“我本以为大家都将这件事情忘掉,我也可以去学自己喜欢的东西了,可是,谁能料到呢?她竟然寻了过来……”
季凌霄猛地坐起身子。
“你今日去见的长安之人,便是她?”
杨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激动,却含笑点头。
若能有如此贵重的身份,此人定然是她认识的。
季凌霄的手掌搭在他的胳膊上,像是在为他忧虑。
“她来做什么?莫不是要为难你?”
“她身份如此贵重怎么可能来为难我一个无名小卒?”杨韶万般愁绪都挂在了眉梢眼角,轻声道:“她只是求我办一件事情。”
“这事情很让你为难?”
“嗯。”
能让长安的贵女千里迢迢来找一个几乎忘记的男子办事,杨韶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季凌霄端详着他那张脸,突然道:“这件事与青山书院有关?”
杨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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