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苍茫
苍茫的夜,最适合苍茫的人。
翁玉阳守在井边想着,或许还有一具苍茫的死尸。
他托着下巴,像是在思考人生,却不是在思考人生,其实他是在思考明天到底要去哪刨坑,刨了坑后,又要去哪里买早饭。
要是再往细里想一点,那么他现在在思考的就是早饭到底是买煎饼还是馒头。
尽管两者都并没什么滋味,既不好吃、也填不饱肚子。
可他是人,还是个被赶出家门,差点就一穷二白的人,肚子饿了,就算是屎也要吃。
一阵阴风刮来,翁玉阳的膝盖又开始泛疼了。
看样子看不出来,可脱了衣裳,他的大腿上全是针点子,背上是一道接一道的鞭痕,手臂上全是火钳子烙下的疤。
可见他的膝盖一直不好,很有可能也是小时候被他娘罚跪跪多了而造成的。
翁玉阳托下巴托了很久,他很平静,也很内敛,在伍韶川面前,他一向不多话,更何况,他偶尔说多了,还要被打。
他跟自己没什么话说,跟死尸也没什么话说,就只好四处看天,看天黑的跟块喷了黑漆的炭,短时间也看不出什么东西,他便回过去想到底早饭该买什么吃。
翁玉阳这个托下巴这个动作是跟伍韶川学的,他觉得伍参谋长做的这个动作看起来大有含义,让他整个人显得很精明,很有深度,虽然也是有时候痞气有时候高雅。但他看多了就觉得,还挺好看的。
连他一个男人都觉得好看,那女人就更看得出好了。
翁玉阳自知相貌上比不过他那个姓伍的上司,论两面三刀的本事他也是自愧不如,但他很愿意学习,并且已经在孜孜不倦地学习着了。
他认为做人须得上进,才有资本谈不上进的问题。
只是很可惜,他今天好容易碰上上司后院出事,巴巴地跟在后头跑动跑西,妥善地安排好干嚎的小丫头、安抚了丧妻同时又丧子的看大门小伙后,他甚至还抽空回了趟总部,亲自确定了明日上司开大会的事宜。
可事情都办完了,他却还是没机会去看一眼。
他挺想看一眼那个大冬天还赤脚吹冷风,看起来很漂亮,漂亮的近乎于妖怪一样的女人。
翁玉阳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看上一眼,自己心里大概会好受许多。
他娘死的时候,他就没看上一眼;被温家人赶出家门的时候,他照样没看上他娘的遗物一眼。那时候温家老大和老二争来争去,生怕他这个外宅生的下流胚子也来争家产,就一鼓作气地先把他给赶了出去;他还记得,他娘的小公馆里头,温家的下人们抱团挤作了一堆,全在瓜分他娘的首饰和箱子,他一路被挤到了大马路上,差点被汽车轧死,可还是连开车要轧死他的人都看不到。
现在想起来,那会儿唯一看到眼睛里的,估计也只有灵堂的大门,还有大门上那块老旧又难看的西洋锁。
其实锁也不必锁了,压根就不会有人去撬,他娘死了,生前所有的东西都没留下,就留了他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
反正翁玉阳当时站在灵堂外头,看自己从头到脚,浑身都是空落落的。
他是看什么,什么没有。
不过好歹,翁玉阳现在有目标了,那个他想额外看一眼的人一直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虽然隔着所宅子还是看不到,但起码人还在那里。
人在,那看不看得见,他反倒不那么纠结了。
只是感觉可惜而已。
要说为什么他这么个寡淡的人会对那个妖怪似的女人那么上心,这大约还是那个说出来很老土的原因。
当初在第一眼的时候,他就觉得伍参谋长的三太太长得很像他娘,
脸不像、身材也不像,哪哪都不像。
翁玉阳想,大概是抽象的像。
他娘不管哪点,都及不上人家的一根头发丝。
可她们作践别人的时候,都是同一种神态,漫不经心的,妩媚妖娆的,像带毒的藤蔓一样。
翁玉阳一个人对着死尸沉默良久,他想他那天真是邪了门了,大半夜跟个傻子一样跟过去,最后人是瞧见了,自己也冻成了个傻子。
躺在床上流鼻涕喘大气的时候,翁玉阳差点看到了他娘。
娘是亲娘,但在翁玉阳眼里,也不过是个面目蜡黄的老女人。
翁玉阳的来历很简单,一句话就可以带过,私宅所生的私生子罢了。
但翁玉阳的个人经历拿出来一瞧,倒不是能靠一句话就可以带过的,他的经历可谓是十分的不简单,因为他娘打从他生下来那刻起就没对他好过,且她对他不好也就罢了,还不许别人对他好。
翁玉阳的娘年轻时泼辣美艳,不是唱戏的戏子,是个花楼里的姑娘,俗话说就是婊I子,婊I子那会儿还是个清倌人,开I苞挂牌的前一天被温老爷看上了纳回家成了三姨太。
你说巧不巧,他娘这个婊I子出身的和伍韶川现在这个不知哪来的姨太太一样,居然都是做人家小妾,还都是三太太。
这真是让他倍感亲切。
三姨太进府后,头几年还比较得宠,等人过二十五,添了肥胖等富贵病后,纵使她看着不老,也是到了珠黄的时候了。温老爷是个风流人物,于是很自然地把三姨太撂在了一边,又接着往下娶了第四第五第六个姨太太。
花楼姑娘骨子里就是泼辣的性子,一失宠就闹的温家上下不宁,碰巧那时她还怀了翁玉阳这个筹码,自然是闹得顺理成章,怎么硬怎么来。无奈温家上下都是生意人,谈判和周旋都是个中好手,当下就统一拍板让三姨太搬出去住,往后生了孩子,公费自然是从温家出,态度好看,说的更是好听。温老爷就这样半哄半骗地就把人赶出去了。
三姨太开开心心地生了孩子,开开心心地坐了月子,月子坐完了,好日子就到头了,她惊愕地发现自己从姨太太这一档次彻底降级,顶多是个没名没分的外宅,连儿子也不是大少爷,甚至连庶子都不算了。
她不敢再闹,生怕再闹下去外宅也没得做,于是逢着温老爷心情好过来时,还是憋着一肚子苦闷和愤恨,伏低做小地伺候他。伺候一回,就气病一回。
三姨太憋的厉害了,心理渐渐地也开始扭曲,泼辣的性子不知不觉就开了好几个平方。美艳?别谈了,不狰狞地像个鬼就不错了。
翁玉阳他娘无人可倾诉,也无人敢搭理她,环顾一圈,也就只有自己不苟言笑,好似一个怪胎般的儿子可用以抒发她剧烈的情感;外宅三姨太把自己的失宠和失败全部归咎于生了个木愣愣阴惨惨的小子,这个小子把自个的肚皮撑了十个月,撑的像个空袋子,撑的实在太难看了,明显再也回不去从前还做姑娘时的腰身,也自此断送了她靠卖身混饭吃的资本。三太太扭曲到后头,干脆兴起了虐待和打杀的那一套;用针扎、用皮带抽,看自己的儿子像看几生几世的仇人,唯有温老爷什么时候去了外宅,并附带一两件过时珠宝呈上后,她才肯消停一两天。
就这么一个薄情的爹,这么一个失心疯的娘,翁玉阳照旧是健健康康地长大,看外表也是一表人才,可心口到底烂出了多大的疮,亦或是跟他娘一样,心理扭曲成什么形状,他自己也不知道。
哪怕明知道伍参谋长不喜欢他,还处处打压他、羞辱他,他也是一点儿都不想走。
他根本没地方可以给他走。
所幸翁玉阳性格阴沉,不善言辞之外,脑子还是聪明的。
他小时候挨打挨虐挨习惯了,纵是个聪明孩子也没人看得出来。他娘见他说话木讷,看一眼就想起自己半路夭折的青云路,除了打骂之外,根本不理他。而公馆里头唯一的下人也待他不好,克扣他的饭菜克扣惯了,张嘴也没什么好词儿。于是天长日久的,翁玉阳说话跟不说话都是一个样,怎么看都是面目阴沉,个子高大,可敲一敲打一打,也能说话,不是个哑巴。
他就像一块半新不旧的布料,真到了绫罗绸缎穿不了的时候,还是可以被人挑拣入怀,被人看得上。
看着是真傻,可人也是真的聪明。
翁玉阳甚至可以拍着胸脯打包票,他如果真的动起脑子,那么温老大和温老二两个人争家产,只怕也争不过他一个。
不过翁玉阳并不想争,也根本懒得争,自此他娘死了后,他总感叹自己的存在也随之失去了意义。
他是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对于这样的父母双亲,他虽然无从选择,却也从没有怨过他们。
因为温老爷高堂尚在,据说家大业大,怎么败都不吃心,是以两个年长的儿子争了这么多年也没争出个结果,一家子人在上海依旧是混的风生水起,所以翁玉阳并不是很想他爹。
他只挑死了的那个去想。
他比较想他娘。
他想他娘也经常让他在外头冻着,哪怕里头的炭火烧的再热,他也不准进去。
他娘喜欢看别人落魄,越落魄,她就越高兴。
他娘只有他,他也只有他娘。
从前娘俩相依为命,肉体上痛苦些,精神上还算是有支撑,翁玉阳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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