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矛盾
天津的地界鱼龙混杂,银行家和洋人有牵扯,烟土、债券、西药,但凡能赚钱的,他们永远都有门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东西给运出去。而洋人们呢,除了做生意,便是最爱和大人物牵扯,越大越不嫌烦,越乱越不嫌乱,出了事就往教堂和租界一躲,躲在暗处看别人自相残杀。
伍韶川坐在车里,手指头照样是在软皮垫上不住地叩,不住地敲,一下一下,没有声响,单是在思考,哪怕身边的小妖精很不喜欢他这样,明示暗示都有好几回了,他也没有停手。
伍韶川的习惯很简单,一旦他什么都听不进了,就表示他已经开始动脑子想正事了。
他发现自己小瞧了天津这个地方,这里没有北京城那样遍地是官,也没有像上海那样四通八达,到哪都有路子可走,小小一个天津,就是一个小国,国家分三六九等,而天津这块宝地,显然是上三等。
伍韶川缺的就是宝地,可他现在手里能笼络的人,能利用的人,还不够,远远不够。
曾经的天津卫已然成为了一个特殊的地方,比杭县大,也比杭县更值得打。
伍韶川想正事想的久了,也学着小妖精那样,开始闹头疼,然而小妖精头疼了有伍韶川哄,可伍韶川自己头疼了,除了他自己,反倒是压根没人哄。他不哄自己,忍着头疼继续思索,他发现自己要思索的东西可太多了,就说朱家,朱常德家里乱糟糟的,却硬是没乱到外头,如今依旧算是商界头一号人物,就算此刻不见人不待客,可照样也有人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就这样,朱常德还只能算是金字塔的中层,金字塔真正的顶端是总理背后的大佬们,接着就是明面上的几位司令和总督,不过司令和总督之名得靠实打实的军功和威望,不比总理这样纯属好听的名头。
这种名头很容易就能得到,只要身后有拿枪的人撑腰,自己手里再多出很多很多的富裕钱,就算是个文盲也能当总理,还是掌管一洲两县的有身份的总理。
好死不死,天津的上一任总理因为颇有些手腕,却不懂得韬光养晦这个道理,为人又直又刚,刚扣掉一批军火和西药,结结实实地得罪了洋人,转头就又剥削了天津的军事管制,间接得罪了老元帅,好在此总理为人很坚强,心理素质也很好,被倒扣上了叛国贪污等罪名,也硬是苟延残喘了好一阵,差点就能咸鱼翻身,彻底独立出去。
可惜啊可惜,总理翻身的速度没有罪名成立的快,老元帅给朱财主打了电话,朱财主又给租界的银行家们通了通气,彻底斩断了总理对外寻求支援的桥梁。以至于最后只要有一条罪名成立,巡捕房就带着人抄一回家,抄到最后,老元帅满意了,洋人们也满意了,于是那位总理也就很自然地,病死家中了。
按理说上一任的死了,下一任的很快就得来,可天津一连三年都没换过什么新上任的总理,就光是老元帅一人的天下。伍韶川想的很清楚,他自己是没有这个心的,这么使劲地往老元帅身边靠,他有他的道理,也有他的手腕。
他来天津,可不光是为了当个挂了虚名的傻瓜而已。
何况老元帅还有个独子,伍韶川听顾大老板说过,独子在老元帅的家里很精贵,但无奈能力真是不及他爹强,唯一强的就只有食欲和饭量,所以总理一职虽然专是为了这位独子而空置下来,可老元帅嫌这位唯一的独子登不上台面,又害怕有人说他借着威势大肆扶持家里人这样的风声传到北方其他几位老元帅的耳朵里,这才迟迟不允许自家儿子登台亮相,把好好一个大龄胖儿子给藏的跟还没嫁出去的闺女似的。
伍韶川一点都不急,他现在就准备慢慢来,先把龚师长整下去,再踩着人头上来。
回去的路上我昏昏欲睡,因为伍韶川的披风盖在身上太舒服,太暖和了,上头还有清爽的碱性肥皂,肥皂味里头还夹带着冰风寒雪的味道。我的眼睛半闭不闭,就这样倚在伍韶川的肩上,很想一路就这么一个姿势,一直倚到回小公馆为止。
翁玉阳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脚底下的油门踩得不知不觉,是又轻又慢,哪怕路上颠一下都舍不得。伍韶川见状,心头的无名火一下大起,别的时候还能忍,可他现在实在是不想看见翁玉阳的死人脸,便大手一挥,说三太太肚子饿了,要带她去西餐厅吃高级餐,但伍韶川吃之前发了话,他认为高级餐厅的甜点总没有外头做的好,需要额外再买过来,于是翁玉阳这下彻底松了油门,很识相地把车往边上停了下来,自个下了车跑老远去甜点铺买点心。
这些本该是那几个勤务兵干的事,轮不到开车的人去,但翁玉阳心知伍参谋长是嫌他开的慢,慢的堪称是温柔过头,可伍韶川又不好当着三太太的面骂他,才罚他出去吹冷风。
我睁开眼的时候,还没怎么回过神来,本来在伍韶川的肩上睡的好好的,谁知伍韶川冷不丁就说要带我去吃饭,还吃的是不知名的一家破餐厅,上头的板子写着一串我看不懂的鬼画符,可伍韶川却说,这是洋文,他也看不太懂,只知道这样的西餐厅一般都很贵,而且点菜时须得点很多东西,不然完全吃不饱。
也好,反正我肚子也饿了。
永远都是饿,永远都要吃。
“这个粉红色的还挺好吃的”我往嘴巴里塞着蛋糕,蛋糕的原材料是一种鲜果,叫作覆盆子,一入口满嘴都是酸酸甜甜的味道,对面的伍韶川点了一客牛排,大约是顾大老板狠狠地指点过,他的刀叉用的还算是个样子,虽然偶尔也叉不开牛排,但好歹也没叉到自己的餐巾上去。
“好吃等会就再点一份,咱们打包带回去。”伍韶川用餐巾擦擦嘴,语气是懒散的,身姿却是挺拔的,他在外头很注重形象,站要站的好看,坐也坐的笔直,我此时才注意到,餐厅里不管是金头发的女人还是烫了卷头发的女人,五个里总有两个眼神要往我这桌瞟,不过不是瞟我,是瞟我对面的伍韶川。
她们瞟,我却是光明正大的看,看来看去,也不过是看到一张比寻常人好看一点,顺眼一点的脸而已。
真是奇了怪了,伍韶川能有我好看不成?
伍韶川知道自己的形象到了丘八横行的天津,那简直就是白马王子的化身,他有点满意,但也没有自负过了头,还是保持着军人风度,以及从顾大老板那学来的风流手段,眼睛除了自己面前的小妖精,几乎是哪儿也不看,任凭四面八方小姐们的眼风穿飞,他也甘做柳下惠,比真的柳下惠还柳下惠。
他现在换了块纯金的怀表,掏出来看了看时间,姓翁的大概已经买完点心回来了,伍韶川擦了擦嘴巴,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不少。
他笑了一声,对着还在点蛋糕的小妖精说道:“走,咱们回公馆去。”
乸苏的狐狸耳朵没兔子耳朵长,但耳力绝对不差,小轿车的压过马路的声音远远的就听到了,再拐个弯,就是安里教堂,拐个弯之后左转,就是这座遗世独立的小公馆。
我吃完蛋糕就又恢复了吃之前的状态,一个人霸占了伍韶川的大披风,像裹了条被子一样,连下车都是伍韶川背着我走,就像自己的小皮鞋里头长了针一样,一碰到地就疼。
我已决意好好睡一觉,好好思考一下乸珍的事情,还有自己的事情。
人可以矛盾,妖怪也可以矛盾。
我觉得,我现在就是矛盾了,想不明白了。
就像以前做妖怪的时候,总觉得很想做人,可看到朱常德的做派,看到世人对着金钱和美色的追逐和贪念,我有时也会怀疑自己,那么拼了命的想做人,拼了命地收集三魂七魄,要是真的成了人了,可以正常的死了,我会不会又觉得,这些不太值得。
这些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
我没有心,但没心也能看得清明。可结果乸苏听后就笑话我,说我安安心心地做个老妖怪有什么不好,走南闯北千年,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看过,就算我不通人情世故,一路上小乱不断,却也从没出过什么惊天的打乱来。但乸苏的话说的太绝对,没有真正地说到点子上,这么一直过下去是没什么不好,可是老妖怪当久了,其实也没什么“太好”可言。
说白了,人可以生老病死,可以饱尝苦乐得失,这些靠法力得不到,非得是成了人才能感受得到,付出和收获,从来都是对等的。
不对等的,大概就只能靠抢。
唉,果然我还是想要的。
只是这念头自打我遇上伍韶川后就会时不时地冒出来一下,之后又很快速的消退回去。甚至大有反悔之意;在伍韶川面前,我宁愿自己还是那个被他供在掌心的祖宗,祖宗是无敌的,是不老不死的,更是永远都要年轻貌美的。
我可以忍受世间常人所不能忍的疼痛,也可以忍受漂泊流浪的孤独和寂寞,唯独不美这一件事,我是万万不能接受,一千万个不能接受。
尤其是在伍韶川面前,我就更不能不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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