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细细织了半夜,临近天明才歇,湿漉漉的街道上空荡又寂静。
哒哒的脚步声响起,晦暗的晨光里出现一个妙龄女子,圆脸丫髻杏眼桃腮,走动间衣带翩飞。
一家古朴大气店铺被敲开门,萝卜打着哈欠半睁着眼。
她说道,“昔……咦,杏华呀!”
杏华嘻嘻笑,大步走了进去。
高兴道,“是喔,丰瑜大人给了我一个月的假呢。”
离冥王殿下和判官大人归来已经过去几月,这段时间大人雷厉风行收拾了好些藏匿丰都伺机作乱的鬼,她也忙的脚不沾地,这几日才闲了下来。
累也有累的好处嘛,假期延长了呀,杏华把眼眯成月牙,表示很满意。
她来的早,半莘还没起,干脆自顾自寻了个房间打盹儿去了,再次下楼的时候,半莘半靠在美人榻上悠闲自在的在看话本子。
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戏码,脸上明晃晃的笑意似乎照亮了整个大厅。
“半莘姐姐。”她扬起笑脸喊道,一边蹬蹬蹬下了楼梯。
半莘抬起头,笑道,“起了呀?可是忙坏了近来?”起身拍了拍身旁,又道,“来,坐这儿,待会儿就可以吃早饭了。”
京畿滞留的鬼都被带走了,间或她也听到一些师兄杀鸡儆猴的传闻,作为得力手下,这小姑娘怕是忙到不行。
杏华挨着她坐下。
挽着她的手,眼睛晶晶亮,“还好,丰瑜大人给我放假的!所以我来找姐姐了,冥界太没意思了,还是人间好。”
说到后面,带上了怀念感叹之色,那有鬼不留恋人间的,偏她生前是寄居人下的无根之人,只有物灵阁可以来。
昔梓揭开帘子走进来手上端着几碟小菜,萝卜跟在后面,拿着碗筷。
放下菜,他困极打了个哈欠,一双桃花眼霎时布了一层雾气,潋滟出好看的水光。
半莘说道,“吃了饭,上楼补个觉吧。”
昨夜来了个客人,是附近山里的一个山鬼,抹着眼珠子可怜兮兮的说自己巢穴被一个无耻卑鄙的厉鬼占了,请她帮忙,报酬是一匣子东珠。
作为女人,那有面对珠宝首饰不动容的,更何况,那还是一匣子的东珠,半莘当下就心动了,临出门之际,却被昔梓拦下。
“熬夜可是不好。”他眨着桃花眼,取过她手里的回灵灯,“还是我去吧,左右,只是个小鬼而已。”
自访友归来,这个人似乎就更热衷于替她跑腿做事儿了,虽然以前也有,但近来她都觉得骨头快懒出蘑菇了。
他这是在帮她?
抑或是宠?
想到这儿,半莘俏脸一红,拿起话本子遮住脸。
事情怎么就这样了?
她不用摸也知道自然很烫,于是伸手扇了扇,状似无意的说道,“这天,真是越来越热了。”
“是啊,确实热。”
昔梓点点头道,看着她一脸笑,明媚如春光,那里还有刚刚的精神不济。
转身又去了后院厨房,还有菜没好呢。
“怎么就这样了?”杏华目瞪口呆,这二人的互动也太反常了吧?还有,刚刚下过雨,浑身上下凉丝丝的哪里就热了?
于是扯过萝卜小声问。
杏华奇道,“半莘姐姐和昔梓发生了什么?”
萝卜摇头,“不知道啊。”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从冥界回来,就怪怪的。”
她还想问杏华发生了什么呢。
当然,昔梓访友回来后,就更奇怪了,都让她这个半莘身边的第一丫头产生了危急感,这个人,怎么只要一听到主人的事情,就跑的比兔子还快?
当然,萝卜的怪不是真的怪,放在平常公子小姐间,这样的相处才是正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只是,对比二人以前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杏华和萝卜难免觉得不正常。
“不正常啊……”杏华说道,“刚刚半莘姐姐居然怕他累着,叫他去休息。”
搁以前,最多翻个白眼骂一句“矫情”。
二人的窃窃私语已经引起半莘的注意,萝卜正要附和着杏华说几句,猛地一个激灵,偏头一看,觉得主人射来的目光怪吓人的。
“说什么呢?”她说道,半眯的眼笑的杏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齐齐摆手,傻笑道,“没有,没有……”
吃过早饭,昔梓上楼补觉。
雨过天晴,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就多了,吆喝声叫好声讨价还价声一阵阵传来。
手提肩挑推车贩货的物郎,莺声笑语打闹着的姑娘,提着篮子闲逛的妇人,呱唧呱唧吵闹的小孩……
倚在门边,杏华将一切尽收眼底,“真是热闹啊。”
“要是愿意,你也可以。”
半莘走过来,在台阶上一拂坐下,层叠的裙摆铺开,像一朵艳丽的芍药。
杏华懂她的意思,摇摇头,苦笑,“没找到哥哥之前,我是不会去投胎的。”
一碗忘尘汤,一座奈何桥,在往往生池里一跃,或许轻松,但并不是她想要的。
半饷,又故作轻松甩甩手,“现在,其实也挺好的。”
真的挺好,就不会流露出这种悲伤孤寂的眼神了,半莘叹气,师兄的事,她不该插手的。
可是,杏华的事,她可以插手的,不是么?
“杏华啊。”她喊道,“寻了那么多年,你就一点没想过要放弃?”
杏华摇头,“我知道,姐姐你又要说我执念了,入障了。可是,我就是舍不得,我想再见他一面,我想告诉他杏华不想只是他的妹妹。”
说着,话开始变得苦涩,“虽然,他不一定想听。但是,我还是想说……只是,为什么就找不到,为什么这么多年就是没有消息……”
杏华念起旧事,眼泪控制不住涌出来,吧嗒吧嗒往下掉。
是委屈了吧,半莘抚着她肩头,轻声道,“没事的,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你这么努力,一定可以的。”
杏华擦掉泪,眼睛红红,不好意思道,“又让姐姐看笑话了。”
半莘道,“我只是觉得,或许这个人你已经见过了,所以才找不到。”
见过了?找不到?
怎么可能。
杏华咬唇,陷入思索。
半莘笑了笑,转身要回屋。
走到身后叹气,再道,“不然为何遍寻不得?是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抑或是飞升成仙?”
不存在,怎么可能不存在,他执笔的修长如玉的手,他弹琴微微低垂的脸,他永远清澈明亮的目光……在她脑海里,翻涌不停,怎么可能不存在。
又是一滴泪落。
半莘已经走远,话却依旧在耳边回荡,像重重的鼓点打在心口,一下一下撞来。
杏华低低的重复,“不存在么?飞升么?我查过了,都不是他……”
许久,又是一句低语响起。
“难道,真的是见过的……”
……
半莘上楼推开花草间,修剪枝叶,浇水除虫。
那丫头,但愿能听进去,她也不好把话说的太白,毕竟……师兄的意愿还是不能罔顾的。
这丫头,傻的有点令人心疼。
她迈出门,正要回房,发觉走廊尽头的雕花木门虚掩着,是昔梓的房间。
鬼迷心窍的,她就走了过去。
一宿没睡,肯定困乏在睡,半莘想,她走过来干嘛?看他睡觉吗?真是……搞笑!
按理来说,下一步应该转身离开才对,可是仿佛又一次鬼迷心窍,她没有立即转身,而是透过窄窄的缝隙往里看了一眼。
咦,居然没有在睡觉吗?
昔梓侧对着她,端正坐在梨花案边,素白的净水瓶斜插了两支翠竹,透过窗柩的一束日光照下,越发显得他眉目如画。
“谁?”
微一怔忪,敏锐的目光已经射过来,这下,再走倒是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半莘不由得心里埋怨自己脚欠,一边扬起笑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天气烦闷,倒是有些馋酒,但几杯美人醉下去,却总觉得差了那么一些劲味儿。”她说道,笑意敛去换上一脸懊恼,仿佛遇到了天大的难事。
闻音知雅意。
昔梓有些好笑,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道,“罗浮春我这儿倒是还有一些,不过你可不能多喝,小酌怡情,大酌伤身。”
说到这儿,似是想起什么事,脖上弥漫开淡淡的绯色,掩盖在衣领下倒也不明显,他以拳抵嘴,咳了两声。
遂将视线从她微合的朱唇上移开移开,说道,“先坐会儿,我给你拿。”
本就不是为了讨酒而来的半莘自是点头称好,昔梓绕过一扇花鸟屏风去了内室,她才松了一口气。
奇怪,突如其来的紧张是怎么回事?
她四处看了看,最后也在梨花案边坐下,这才注意到上面放的是一副画卷,倒扣着,一时看不见内容。
他没睡觉,就是在看这个?
昔梓取了一小坛子罗浮春回来的时候,半莘已经翻开画卷,目光直直的落在上面。
毫无疑问,这是个美人。
双目盈盈,若一泓秋水,精致的巴掌小脸,华美异常的长袍。拈花一笑的神情动作被描画的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能走下来。
每一笔,都是浓浓的情意铺陈开,太过震撼,半莘伸手就要去触,想感受一下这个女子的究竟是否存在。
砰的一声骤然响起,惊雷一样在她耳边炸开。
酒香散开,罗浮春溅开四溢,地板变得湿漉漉,黑色长靴毫不留情踩在上面,身形影子一般一晃而过。
整个房间霎时布满酒气。
昔梓疾步上前,一把夺过了画卷,眼神复杂,甚至流露出怒意,画卷被抽走,半莘终于醒过神,虽然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怒色极淡,但终究被她察觉。
生气了吗?
她视线顺着收起来的画卷,落到了他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第一次,看到这双温暖有力的手变成这般模样,也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紧张生气的神情。
更没想到居然是对着她。
“我……”半莘有点手足无措,恍惚间,喃喃道,“我以为不重要的。”
因为摊放在案上,只是一时好奇,没想到昔梓反应这么大,她下意识的,就试图辩解。
“不怪你。”冷静下来,昔梓也觉自己反应过大,脸上勉强挤出一个敷衍的笑,“是我没放好。”
也就是说,这画对他真的很重要,半莘哦了一声望地,几个鞋印落入眼帘,鼻尖酒香翻涌。
“酒撒了。”她低声道,鼻子一酸,莫名觉得有点委屈,忙转过身去,不就是一幅画,他居然这么紧张。
上面就是他的那个故人吧,确实很好看,至少比她强多了,看起来美丽大方,温婉可人,一定不会阴阳怪气的讽刺他,一定也不会口出恶言挤兑他……
一时之间,心里如同塞了一个线球,千头万绪,半莘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总之,真是糟糕透顶。
昔梓放好画卷,望向四裂开的碎片,看她一副被自己吓住的模样,心里更是烦乱,下意识道。
“还有,我去取。”
话落,再一次转身绕过花鸟屏风,只是出来时,屋子里空荡荡,已经没有了人。
……
失魂落魄回到房间里,半莘扯过被子,翻来覆去脑海里都是昔梓泛着冷意的眼神和画上婀娜多姿的女子。
不知为何,她耳边忽然想起菱夭说过的一句话。
“你也会有这一天的,为他忧为他喜,恨不得两个人变作一个人,生生世世不分离才好。”
她含羞带怯,却说的理直气壮,仿佛能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就是世间最大的欢喜。
那个时候,菱夭和哥哥还未成婚,为了给他做一个腰带跑遍了整个青丘寻求好线,她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窝在屋子里半个月没过出门了,只一心一意的纺线织布。
她第一次见到做个腰带还这么麻烦,明明好的织娘,好的锦缎触手就是,偏她不嫌麻烦。
那个时候,她怎么回复的来着?
好像是后退两步,一脸嫌弃,“如果喜欢一个人,那么麻烦,我才不要。”
又不是有病,何苦自寻苦吃?
半莘猛的坐起来,青色床帐一阵起起落落。
一身红衣的女子静默着,微微放空的一双眸子里氤氲着一层雾气,似迷茫似困惑。
“所以,我竟是喜欢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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