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衣端着冒着热气的粽子走进来，打破了殿内凝滞的氛围。
昔梓和陆吾二人的脸色都不大好，肃然凝重，和她想象中的相谈甚欢出入颇大，玉石桌上的糕点也一点未动，只有清冽的酒香浮动。
“上仙，剑使。”她敛去眼底担忧，笑道，“明日是人间的端午，试试刚出锅的粽子吧。”
说着，一盘角棕已经摆放在玉石桌上，冉冉热气升起。
这个时候，自然不再适合继续之前的话题，昔梓迅速收起外露的情绪，一挽宽大的袖子。
他礼貌的笑道，“仙子的手艺，一看就是极好的。”
说着，已经开始自顾自的拆掉红线，剥开粽叶吃起来。吃着吃着，脑海里又突然跳出那个不善厨艺的女子，不知道他不在，她会不会被萝卜的萝卜炒萝卜给逼疯。
昔梓已经开始吃，萝衣就去看陆吾，他正关切的看着她，她偏头露出一个笑，张嘴无声的道，“不累的。”
说完，吐了吐舌头。
陆吾放心下来，也取了个粽子来剥。
……
昆仑的另一处，也有人……呃，是兽在吃粽子。
梼杌“唉呀”了一声，气恼的把一个热气腾腾的角棕扔向腓腓。
不满的抱怨道，“什么好吃的，麻烦死了，又要扯线又要剥叶子……”
蹄子吃粽子，确实是很麻烦。
腓腓接住粽子，就地一滚现出人形，他摸了摸尖细毛绒绒的耳朵，心想变成真正的人看来还需要修炼几万年才行。
梼杌咦了一声，撒开四蹄就围着他转。
“你会化形？！你居然会化形？”
又是震惊又是愤懑。
不公平！不公平！同样都是兽，怎么待遇就差这么多？咱们凶兽到底比神兽差在哪里了？
梼杌委屈的想挠墙。
腓腓傻笑两声。
他说道，“还不算会哦。”
指了指耳朵，“上仙说得把这个变没了才算会。”
梼杌皮笑肉不笑，“你可真谦虚。”
腓腓点点头，眼睛亮亮，认真道，“小衣说了，我必须做一个谦虚懂礼的神兽才行。”
这……
哪里来的蠢兽！
吾是在夸你么？
梼杌此时此刻更想挠墙了。
不过很快他就被安抚了。
散发着诱惑香气的粽肉被一只白嫩的小手托到了他的眼前。
“你快吃吧，真的很好吃的。”腓腓笑嘻嘻看着他。
长这么大，神兽他只见过一个，奈何陆吾上仙清冷卓绝，他在他面前跟个小屁孩似的。
如今，突然出现一个梼杌，腓腓高兴的很，就和小孩子突然有了玩伴一样。
梼杌就把粽肉胡乱塞进嘴里，没想到味道居然如他所讲，真的还不错。
又口齿不清的道，“那你干嘛整日里不化作人形，跟个猫儿似的到处跑。”
“这个啊。”
腓腓又从盘子里捞了一个粽子剥，开始想起陆吾上仙的话。
“萝衣不日后就会醒来，你已然学会变换之术，我只问你是愿意以兽形呆在她身边还是下山去。”
他舍不得离开小衣，当然还有上仙，毕竟有了神识起就一直呆在昆仑，所以毫不犹豫的就选择了前者。
腓腓说道，“上仙说我以人形不适合呆在小衣身边。”
虽然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不过上仙既然这样说了，那就一定是不合适的。
“哦，这样啊。”
腓腓点点头，这么蠢确实不适合，想了想，又扔了一个粽子过去，讨好的笑道，“再给我剥一个。”
腓腓就把手里刚刚剥好的递给他，再重新开始剥。
复看了看自己五指灵活的小手，感叹道，“果然还是用手方便。”
梼杌望着长毛蹄子，目露凶光：……
吾恨！
……
时间在或明媚或忧伤的心情里飞快流逝，几日后，昔梓终于决定要离开昆仑了。
如他所说的那般，他来此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话已经说完了，自然就该走了。
日斜西方，离戟殿内静悄悄。
陆吾敲门进来的时候，发觉昔梓正站在墙边目不转睛的盯着一幅画卷出神，画上的神女梨涡浅浅，拈花而笑，正是晏曜神女。
以前可没见过，显然是他来了后才从离舒上神的旧物中找到的。
昔梓听到动静，转过身。
“你来了。”他说道。
陆吾微微颔首，看向画卷，道，“这么多年过去，都快记不得神女的模样了。”
何止是晏曜神女，好多神的样子在记忆里都已经开始变得模糊，很多时候，时间往往代表着遗忘。
“明日就走？”陆吾是听到他要离开才过来的，想了想试图挽留，道，“不再留几日？”
正如昔梓所说，他们是被剩下的两个，所以毫不意外的，他很喜欢和他说话。那种感觉，估计和凡人的‘他乡遇故知’差不多。
昔梓摇摇头。
苦笑道，“不了，还有事要做。”
也是，灭灵黑气变得棘手，复活晏曜神女已经刻不容缓，陆吾也不再留。
二人又开始聊起上古时期的一些事情，在或唏嘘或感叹的话语中，夜幕降临，由淡淡的灰黑到浓重的墨色，昭示着一日的结束。
“……晏曜神女回来后，六界或许才是六界。”陆吾说道。
没有神族，这世间认真说起来不过是五界。
昔梓点头，半饷，话题一转，道，“萝衣仙子可还好？”
和狐族帝姬呆在一起，这些往事昔梓知道也不足为奇，陆吾并不意外他的话，只是乍一提起萝衣，胸口就仿佛被毒蛇给咬了一口，骤然一痛。
除了法力低微，萝衣看起来和寻常小仙没有任何区别，但是那始终只是看起来。
这些年，他几乎都在自我欺骗，不敢去想以后。
没有萝衣的以后，太过绝望。
“两靥花，治标不治本。”他眼底弥漫开苦涩，“虽然现在她看起来很好……”
“会好起来的。”
昔梓拍了拍他肩膀，宽慰道，“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的。”
晏曜神女重临六界，自然是有办法救一个小仙的。不过，昔梓并不确定这个过程是否顺利，也不确定萝衣仙子能否等到那个时候，所以，他并没有给陆吾太大的希望。
希望，有时候代表更绝望。
“我知道。”陆吾勉强一笑，“无论如何，我总是会守着她的。”
沉吟片刻，又道，“倒是你，可是还在为难回灵灯的血祭？”
这话，他本来不该问的。
要快速聚拢神魂，唯有用九尾赤狐血祭。九尾赤狐，世存有三，上任狐王狐若，现任狐王狐半黎，以及狐族帝姬狐半莘。
狐若行踪成密，狐王身居要位，他真正能动的不过是青丘那个小帝姬。可是显然，他舍不得，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来昆仑寻他倾诉。
昔梓眼底的挣扎，陆吾看的分明。他心下叹了一口气，这分明就是为情所困的模样，或许当初他接近狐半莘的目的是为了回灵灯，但几年相处下来，这最初的打算只怕早已经变了又变。
“我……”昔梓闻言，再次望向神女画卷，上面的女子婀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觉得没半莘一角裙摆好看。
他最终说道，“我好像并没有别的路可走。”
灭灵黑气，他根本赌不起。
不复活晏曜神女，六界毁灭，复活晏曜神女，九尾赤狐血祭。
无论那一个选择，都是他不愿意的结局。
陆吾懂他的为难。
说起来，他们二人都是一样的情路坎坷，一个失去后才懂得爱，一个刚刚明白又得亲手葬送。
但他又比他好。
至少他不用亲手把萝衣推向深渊，至少他还有时间陪她去做任何她喜欢的事情。
想到这，陆吾更是同情昔梓。
宽慰道，“谁也没进行过血祭，或许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
翌日，陆吾和萝衣一起在山门处送昔梓离开。
“这是蝴蝶酥，这是沙棠糕，这是瑶池琼浆，这是桃花酿……”
腓腓叼着竹编篮子放到梼杌面前，依依不舍道，“给你路上吃！”
这些好吃的是他央萝衣做的。
相处半月，腓腓很喜欢梼杌这个朋友。
“婆婆妈妈。”一边嘴里嘀咕着，一边叼起来篮子，走了两步又转过脑袋挤出来一句话，“吾会吃完的。”
另一边，昔梓已经要走了。
毕竟，虽然是离别，但是和陆吾萝衣二人到底是算不上熟悉，自然提不上多伤感，道几句惜别的话就差不多了。
梼杌走过来嗷的一声变大身形，昔梓纵身一跃，和陆吾二人挥了挥手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走吧，回去。”
等人变作芝麻大点的小点，，陆吾才开口说道，一边自然的牵起萝衣的手开始往回走。
萝衣有些怔怔。
那日看二人表情如此肃重，还以为剑使寻上仙必然是有极重要的事情。
重要，一般代表着危险。
可波澜不起的十几天过去，就这样走了？难道是她猜错了？上仙根本不会离开昆仑？
“上仙，你不和剑使一起离开？”
“为何要离开？”
因为剑使，她想着，然而迟疑了一下并未说出口，只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一抹笑，道，“是萝衣想岔了。”
“小衣。”他停了下来，认真的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像水一样漾开，散出动人的光，“我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九天之上也好黄泉之下也好，山川河流也好，大漠蛮荒也好，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你在昆仑，我就不会离开。
……
莫大娘刚在临道上摆好了花，就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个眼熟的红色身影晃着把团扇沿街走来。
她哎了一声，打招呼道，“半莘姑娘！”
天气热，店里也没生意，半莘实在受不了楼上楼下冷清清的空气，就跟着萝卜出来买菜。
“莫大娘。”她含笑说道，摇了摇扇子，“又来卖花啊。”
莫大娘错开身子，露出身后两排摆好的大片花草，她刚刚洒了水上去，看着也鲜活，日头下晶晶亮。
“对啊，对啊。”她特别高兴，说道，“近来好多人买我的花呢。”
平民小百姓，总是特别容易就满足。
半莘被莫大娘的喜悦感染，和她寒暄起来。
临走，莫大娘还要送她一盆杜鹃，半莘想了想，并不拒绝，大大方方的收了。
小百姓，很记仇也很记恩，她接受下来，大家都开心，左右，只是一盆花而已。
等她走了几步，莫大娘一拍大腿，想起来一件事，于是急忙追了上去。
她气喘吁吁的说道，“姑娘，你是不是搬店了？”
半莘愕然，没有啊。
旋即明白了过来，以前莫大娘家里有亡魂滞留，自然能看到物灵阁，如今，冥王和师兄回到冥界也有一段时日，那亡魂估计是被鬼差带走了。
“是啊，生意不好做，不做了。”她浅笑盈盈的说道，摇了摇扇子。
“也是，女孩子，抛头露面做生意很不容易的。”莫大娘点点头，还是卖奇物，那就更不容易，又说道，“那姑娘常来我这儿看看，有好花我给你留着。”
半莘自是应下。
萝卜去了菜市，那里脏乱又正值热天，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很是一言难尽，半莘不会为难自己，所以在这边街道等她，并不同去。
前面拐弯是百味坊，京畿里佳名在外的糕点铺子，半莘很久没去过，想起来萝卜的手艺，叹了一口气，遂往前行去。
有了昔梓后，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这个铺子，没想到这些点心更新换代还挺快，一眼望去，琳琅满目，大大小小的格子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茶点糕点等物什。
“姑娘，来点什么？”热情的伙计看她眼生，招呼道，“刚出锅的板栗糕，柿子饼要不要来一点？若是姑娘爱看戏看折子的话，我们这儿还有各种口味的瓜子，糖果……”
卖相看起来，委实不错。
“小莘儿。”
半莘冲伙计笑了笑，正要说话，却忽的听见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回头望了一眼，却没人。
又是幻听？
真是要命，半莘大力摇着扇子，感觉自己要被这该死的诡异的感觉给逼疯。
谁知下一刻，就有一只手拍上了她的肩头，她怔住，这也是幻觉？如此逼真？
还未思索出什么，那个声音已经再次在耳边响起，他低低的笑了一声，说道，“买糕点吗？我不在，果然吃不惯萝卜做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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