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孙权时,遣使康泰等使扶南,见其王范旃,具问天竺风俗,返国作《扶南传》,今
佚。赖《水经注》等常引其文,故今日尚得知其梗概。《水经注》卷一引《扶南传》:
“昔范旃时,有*d杨国人家翔梨,尝从其本国人到天竺,辗转流贾,至扶南。为旃说
天竺土俗,道法流通,金宝委积,山川饶沃,恣其所欲。左右天国,世尊重之。旃问云:今
去几时可到?几年可回?梨言,天竺去此可三万余里,往还可三年,逾行及四年方返,以为
天地之中也。”
《梁书》卷五十四:
“汉和帝时,天竺数遣使贡献。后西域反叛,遂绝。至桓帝延嘉二年、四年,频从日南
徼外来献。魏晋世绝不复通。唯吴时,扶南王范旃遣使人苏物使其国……其后吴遣中郎康泰
使扶南……具问天竺土俗。云:佛道所兴国也。人民敦庞,土地饶沃,其王号茂论。所都城
郭,水泉分流,绕于渠堑,下流大江。其宫殿皆雕文镂刻。街曲市里,屋舍楼观,钟鼓音
乐,服奢饰华,水陆通流。百贾交会。奇玩珍玮,恣心所欲。
左右嘉维、舍卫、叶波等十六大国,去天竺或二三千里,共尊奉之,以为在天地之中
也。”
《南史》卷七十八,关于天竺一节,所语略同,想均从康泰《扶南传》采摘而来。所言
之国,皆摩揭陀也。
《水经注》卷一又引竺(印度也)法维之言曰:“迦维卫国,佛所生天竺国也。三千日
月,万二千天地之中央也。”是则又以释迦牟尼所生之国度为天地中央矣。
总之,当时印度各国,皆自名为中国,而摩揭陀则尤为“中国中之中国”焉。盖摩揭陀
地势本在印度中央。阿输迦王(Asoka)于纪元前二三世纪顷大张国威于全印,其首都
华氏城(即《大唐西域记》之波吒厘子城Pataliputre)成为政治文化中心。阿
输迦又为佛教大护法,声名洋溢,远及万国,中国人不言印度则已,言则无不首及此国者。
晋法显《佛国记》可觇一斑:
“中天竺所谓中国,俗人衣服饮食,亦与中国同。佛法甚盛。过河,有国名毗茶,佛法
兴盛,兼大小乘学。见秦道人往,乃大怜愍。作是言:如何边地人,能知出家为道,远求佛
法?悉供给所需,待之如法。”
“法显初到祗洹精舍,念昔世尊,住此二十五年。自伤生在边夷,其诸同志,游历诸
国,而或有还者,或有无常者。今日乃见佛定处,怆然心悲。众僧出问显道言:汝从何自
来?答云:汉地来。众僧叹曰:善哉!边地之人,乃能求法到此!”
“南下一由延,到摩揭提国(即摩揭陀),巴连弗邑(即波吒厘子城)。巴连弗邑,是
阿育王所治……凡诸中国,唯此国城邑为大,民人富庶,竞行仁义……法显住此三年,学梵
书梵语……既到中国,见沙门法则,众僧威仪,触事可观。乃追叹秦土边地,众僧戎律残
缺,誓言自今已去,得至佛所,愿不生边地,故遂停不归。法显本心欲令戒律流通汉地,于
是独还,顺恒水东下……法显发长安六年,到中国(此中国指印度摩揭提)停六年,还三
年。”
晋时中国佛教本甚幼稚,法显游佛教母邦,得接其学人,读其经典,事事皆胜于中华,
因而罢然自失,而生出一种“自卑心理”,情亦可原。惟印度僧人,不问中国全盘文化如
何,惟以佛教为标准,居然以中国自居,动辄以我国为“边地”,为“边夷”,见有求法往
其国者,叹息以为难得。彼时印度人之视我国,竟不啻我国人今日之视非洲黑人、美洲红
人。印僧之夜郎自大,亦可哂已!
六朝时喧腾于学术坛坫,有所谓夷夏之论者。中国学者鄙佛教为夷狄之教,佛教徒则谓
印度实乃真正之中国,而中华反为边疆。前者如顾道士所作《夷夏论》,后者则为驳论,皆
见《弘明集》。如宋释僧愍作《戎华论》以抑顾云:
“君言夷夏者,东有骊济之丑,西有羌戎之流,北有乱头被发,南有剪发文身。姬孔施
礼于中,故有夷夏之别。戎华者东尽于虚境,西则穷于幽都,北则吊于溟表,南则极乎牢
阎。如来扇化中土,故有戎华之异也。君责以中夏之性,效西戎之法者,子出自井坂之渊,
未见江湖之望矣。如经曰:
‘佛据天地之中,而清导十方’,故知天竺之土,是中国也。”
又宋释慧通驳顾云:
“天竺天地之中,佛教所自出者也。斯乃大法之整肃,五教之齐严。”
诸如此类言论,六朝时实不胜其多。直至唐时犹有此说。
《大唐西域记》卷一:
“索河世界(原注,旧曰婆婆世界,又曰娑诃世界)三千大千国土,为一佛之化摄也。
今一日月所照临四天下者,据三千大千世界之中,诸佛世尊皆于此垂化。现在现灭,导圣导
凡。”
我国之自称“中国”不知起于何时,我国古时对外自称为夏,为华。《论语》:“狄夷
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荀子》:“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夏。”《左传·襄
公十四年》传:“戎子驹子曰,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定公十年》传:“孔子曰,
裔不谋夏,夷不乱华。”《昭公十三年》传:
“子西曰,吴,周之胄裔也,而弃在海滨,不与姬通,今而始大,比于诸华。”中国历
史上有四大帝国,夏、秦、汉、唐是也。后虽亡灭,而其名深印于外国人脑海,历久不忘,
每以呼易代后之中国人,中国人亦即用以自名。如今美国尚有“唐人街”,华侨回国曰“回
唐山”,而我民族至今自命汉族。
汉时诸外国称中国为秦,或谓China一字,亦由秦字之转。则春秋战国时,我族尚
自称为夏,为诸夏,宜矣。至于华者,或谓乃夏字之音转。然《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传:
“声子曰:
楚失华夏,则析公之为也”,华夏连用,则音转之说殆有不可通者。证以《左传·定公
十年》传孔子“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二语,裔为边地,夏则指中原,夷为蛮族,华则文明
开化之族矣。
商人对外自称为“我”,如卜辞“贞勿合我吏步”、“(侵)我图(鄙)田”、“土
方我田十人”皆其例。周人自称为“王国”,《大雅·文王》:“思皇多士,生此王国。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或称“有周”,《大雅·YA民》:“天监有周,昭假于下。”或
即自称为“周”,《周颂·维清》:“迄用有成,维周之祯。”《左传·隐公六年》传“我
周之东迁”。对外自称亦常为“我”,《大雅·召捌》:“我居圉卒荒,”《大雅·皇
矣》:“无矢我陵,我陵我阿;无饮我泉,我泉我池,度其鲜原。”但对外又自称为“中
国”,如:
《大雅·民劳》:“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民亦劳止,汔可
小休。惠此中国,以为民逑。”“惠此中国,俾民忧泄。”“惠此中国,国无有残。”
《大雅·荡》“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女颁榜于中国,敛怨以为德。”“内于中国,
覃及鬼方。”
《大雅·桑柔》:“哀恫中国,具赘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苍。”
或谓中国,乃国中之意,非谓中原全部。且《民劳》有“惠此京师,以绥四国”语,与
“惠此中国,以绥四方”语气相同,更可知中国二字不过指帝都而言。但商、周称本国以外
之国家皆曰“方”,今以“四方”、“鬼方”与“中国”对举,其以本族根据地为中国,意
识甚为显明。《左传·昭公九年》传:“王使詹桓伯辞于晋曰……先王居钓杌于四裔,以御
魑魅,故允姓之奸,居于瓜州。伯父惠公归自秦,而诱以来,使逼我诸姬,入我郊甸,则戎
焉取之。戎有中国,谁之咨也!”
《诗经》与《左传》尚无作伪证据,而其中居然有“中国”一词,是可见中国一词,传
入我国甚早。
至战国之世,“中国”一词,其用始更普遍。细析其作用,凡有三种。第一种指中原,
即夏商周三代政治活动之中心地,黄河流域是也。例如:
《孟子·滕文公上》:“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兽蹄鸟蕺之迹交于中国。”
《滕文公上》:“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滕文公下》:“当尧之时,水逆行,汜滥
于中国。”
第二种指齐鲁等文化先进国家,秦楚不得与焉。如:《孟子·滕文公上》:“陈良、楚
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莫之或先也。”《离娄下》:“得志行
乎中国,若合符节。”
第三种指与外国相对待之中国本部而言,如:
《孟子·梁惠王上》:“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
《史记·孟荀列传》:“邹衍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
国名曰赤县神州……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除居八十一分之中国,指齐国外,赤县神州
之中国,则指中国全部国土。《礼记·中庸》:“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貉。”所指
亦为中国全部国土。
日本古时,亦有天孙族降居苇原中国,而为之主之说。日本以山阳为中国。其观念殆皆
得自我中华,惟为时当甚早耳。
较此范围更广者,则有“四海”、“天下”二词。《诗经》中多“四方”、“四国”之
语,亦有“四海”字样,如《商颂·玄鸟》:“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
假,来假祁祁!”亦有“天下”一词,如《大雅·皇矣》:“以笃于周祜,以对于天下。”
凡在天之所覆之土地,皆可名天下,故诗曰:“普天下之,莫非王土。”此种观念,可以自
然产生,不须外来启示。至于“四海”则非有来源不可。盖中国乃大陆民族,活动于黄河流
域,尧舜夏商时代,或曾与海外有所交通,然所知者不过中国东部之太平洋,南部之印度
洋,名之曰“东海”、“南海”,至于北海、西海,则中国民族足迹,从未曾涉及,何以竟
有“四海”一词,见之中国载记乎?印度民族亦好言四海,如四大海水纳之毛孔,摄取四大
海水等等,与中国皆有所受而然。所受者何,则古两河流域也。《山海经》山经分为五,而
海则四,为东西南北四部分,非其明徵欤?
战国以前,中国载记之有四海诸词,乃由西亚辗转传来,运用颇觉生涩。至战国时,外
来学术大量输入,而“天下”、“四海”亦遂成为中国人之口头禅。以孟子为例,则如《公
孙丑下》:“夫天不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滕文公
上》:“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欤?……
天下之通义也。……天下犹未平……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
得人难。”《滕文公下》:“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则归于墨……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梁惠王上》:“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
子。”《离娄上》:“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天子不仁,不保四海。”
其他子书,证例从略。
我国历代人自称,皆以国号,如汉也,如唐也,明也,清也皆是。即与外国相对待,虽
常用中国二字,但仍以国号为多。如“汉与匈奴”,“唐与突厥”,史书之文大率类是。及
辛亥革命,建立共和,更国号曰“中华民国”,且日与世界万国相接触,自我意识非常觉
醒,而后“中国”之观念乃开始明朗化焉。西人每谓地球本属圆形,无处不可为大地中心,
即无国不可为中国,何中华独自号以此?彼又安知“中国”一词,渊源之古,及其所涵之深
邪?今两河流域文化久沦地底,种族亦凋零澌灭。印度凌夷非一日,更无中国之称。独我中
华文化种族,依然无恙,绳绳继继,四千余年,犹能保存此古色古香,光荣无比之国号,吾
人又安能不引为自傲,而永永宝爱拥护之哉?馀论
夫昆仑为世界大谜,数千年于兹。余此区区考证,安敢自命已得昆仑底蕴,亦不过发其
端绪,期与海内外学者共相商榷而已。余尝谓中国先秦历史地理,均是一篇糊涂账。古史方
面,已有某某先生等工作多年,路线异常正确,成绩亦极其彪炳,余今日敢为此学术界之探
险者,盖诸先生实导夫我之先路也。惟窃以为伏羲、女娲、虞舜、夏禹及夫黄帝、共工诸人
根源,似不能完全索之故纸堆,若觅之于两河流域、埃及、波斯、印度、希腊古史与神话,
必有惊人之发现,而我国古史整理之成功,亦可提早若干年代。一得之愚,未知整理古史者
以为如何?地理方面,则《尚书》、《禹贡》,必系战国儒家删削外国传入之禹本纪傅合以
中国地理而成。渤海、积石、黑水、弱水等地名,必皆彼时始有;且恐尚有无数山水名目皆
缘《山海经》而生。若有地理学者,于古籍中考证中国地名发生之先后,则或可证实余之此
言。若更就《山海经》而考证古两河流域地理,则亦必有重大之收获以贡献于世界焉。故以
夏禹为中心,而中国古史问题可以解决。以昆仑为中心,而中国古代地理及中外交通史问题
可以重新估定。
以屈原《九歌》、《天问》为中心,而中国天文、地理、历法、神话及战国整个学术史
问题亦可迎刃而解。三者并合之结论,首要者为证明“世界文化同出一源”,次要者证明为
“中国古史混有外来神话及历史之成份”,及“战国学术思潮乃外来文化刺激所产生”,由
是则先秦史地与文化史皆将全部改观,其关系岂不诚重且大哉!
余兹于昆仑问题,议论暂止于此,愿就今日中国普通地理图书所谓“昆仑山脉”者,更
一饶舌焉。今日初中学生略习地理者,叩以昆仑,亦能就地图检取新疆西藏间昆仑山脉以
对,且谓全国诸山均发源昆仑,昆仑实为中国山祖云云。再考普通地理辞典及坊刊地图,则
作此论调者比比皆然。有谓昆仑分中东西三支,其山脉之所延绵,不但括尽全国诸山,且渡
海而为舟山群岛,为台湾,为日本。有谓昆仑分阴山、北岭、南岭、句漏四大山脉,亦将全
国名山,尽隶属于昆仑系统。是盖由于历古相传“昆仑为地中央”、“昆仑为山首”之神话
而来,实为一种地理之迷信,不可不辩。
中国人往时虽不知昆仑究为何山,但坚信其在西北。虽无“山脉”之专词,而有山脉之
观念。“三条四列”之说谓出《禹贡》(《禹贡》实无此明文,乃后人附会《禹贡》而
起),其说殆甚早。唐开元间僧一行倡“山河两戒”之说(王应麟《玉海》卷二十),山脉
之观念乃更明了。唐益《松筠龙经》之歌曰:“昆仑山是天地骨,中镇天心为巨物;如人骨
脊与项梁,生出四支龙突兀。四支分出四世界,南北东西为四脉,西北崆峒数万程,东入三
韩陷冥杳;惟有南龙入中国,分宗孕祖来奇特。”(《正觉楼丛书》)至明王士珍遂衍为
“昆仑三龙”
之说,谓昆仑据地之中,四旁丛山各入大荒,入中国者东南支也。其支又于塞外分为三
支,名为北龙、中龙、南龙。亦以全国名山归之昆仑一系(见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
书》)。魏源固主葱岭即为昆仑,遂倡“葱岭三干”之说(见《小方壶地理丛书》,魏源
《葱岭三干考》)。唐人之说,多杂以天星分野之说及堪舆家言。明人惟言山脉而已,清人
条理更为明晰。
惟分别山脉,皆以分水线为重要根据,今日中国中小学校采为教科书之地图,大略皆沿
袭此说。
所谓“昆仑山脉”四字实乃外国地质学者代我所撰,此人即十九世纪初德国地质学家洪
博德(AvonHumboladt)
也。彼分亚洲山脉为四大山系,一曰阿尔泰山系,二曰天山系,三曰昆仑山系;四曰喜
马拉雅山系。盖十七八九世纪西洋地理家言中国地理者,多根据中国地理书,震于昆仑之大
名,不敢不为其留一位置。且按武帝定于阗某山为昆仑,彼中人士亦复耳熟能详,故惟有自
新疆南部丛山,割取一段,强名之为“昆仑山脉”,顾自此而后,西洋谈中国山脉者,亦不
敢竟遗昆仑。中国现代地图,本皆以欧俄日本所制者为蓝本,自是而昆仑山脉之在后藏新
疆,俨然成为定案矣。夫山脉之名,无非随人而定,设全国诸山果皆导源昆仑山脉,吾人亦
何妨竟认昆仑为中国山祖。然今昆仑山脉实分自葱岭,葱岭高度又远过昆仑,吾人不祖葱岭
而祖昆仑,果有何等理由乎?
且根据地质学定理:山脉之成因有所谓“剧烈褶曲”者焉,有所谓“拗褶”者焉,有所
谓“断层”者焉,有所谓“火山喷发”者焉,有所谓“侵蚀作用”者焉,而分水线则殊不关
重要。山之质素与构成之年代相同者乃可为一脉,否则不能强一之也(以上皆引自《中国山
脉考》,《科学》第九卷第九期)。中国山脉,究有几系,今日尚未完全考定,要之非皆导
源昆仑,则可断言。且“山脉”(Orography)之语,今日地理学家已置诸不论之
列,而中国言地理者,至今犹以“山脉”二字津津挂诸齿颊,且信全国诸山出于昆仑山脉之
说,不太缺乏现代地质常识欤?昆仑神话,今已无人肯信,而昆仑山脉之迷信又起而代之,
诚不知昆仑之魔力何以竟如斯之巨也!余深愿我国地理学家,以后制图立论,于此谬说,必
须力加纠正。而彼盈千累万之坊刊地图,各校采为教科书者,教部亦宜取缔。盖昆仑为中国
山祖与黄河之发源昆仑,同为不合科学之事实,河源之迷信,今日已无人肯言矣,昆仑山脉
之迷信,岂可独容其存在耶?
夫昆仑神话之发生,实不知其已有若干千年之历史,其传入中国,亦有二千余年。凡传
说与信仰之久者,其支配人心之力必厚而且雄,所谓“民族心”者盖亦由此而成者也。昆仑
之在彼西亚,在希腊,在印度,皆已成为神话宗教之渊源,文学艺术之宝库,其在我国亦颠
倒鼓舞二千年之人心,化为民族性灵之一部分,今忽闻此可爱之大山乃非中国实际地理所
有,于心又宁能恝然?我知吾说一出,攻余为立异骇俗,丧心病狂者必大有人在。或者则认
为昆仑山存在,乃我地理之荣光,若去此山,则舆图或将减色,则当知昆仑“正身”固在西
亚,希腊之奥林匹司,印度之阿耨达山,及中国西南所有纷纷藉藉之昆仑,皆昆仑之“影
子”耳。瞻望西亚,彼久湮沙漠之尼尼微、巴比伦古城,固我文化之策源地也,而彼屹立阿
美尼亚高原之阿拉拉特,固挪亚方舟之所搁,我先民周穆王骏足之所经(?)也!吾民族若
果能奋发为雄,扩张我之国威及于全亚,则彼真正之昆仑何尝不可收入版图以内,区区一昆
仑影子之有无,何关中国之荣辱哉!自跋一
余去夏幸获休假,本批从事屈赋之探讨。乃忽撄胃病,更苦目昏,数月间,未览一书,
未写一字。冬间倭氛紧急,人心惶惶,更无意于研究之事。及战局稍定,感于乱世生命之无
保障,草木同腐之非素志,发愤取是题而写作之。武大图书馆书籍虽亦不少,然研究一专
题,则参考材料必嫌不足,而外文方面缺乏尤甚焉。本文参考书之未举书名者为《法苑珠
林》、《翻译名义集》,《佛教大小辞典》,丁福保《说文诂林》,北平研究院《中国地名
大辞典》,商务印书馆《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丁文江所制《中华民国新地图》,《中华
分省本图》,童世亨所制《历代疆域形势一览图》,及坊刊中国与世界全图数种。圣经地图
数种。因所采之书不同,故文中地名新旧不能一律。此外则为中、英、法文新旧约各一部,
次则为。
TheUniversalBibleDictionary,bytheven
A.B.BuckAland,M.A.andTheRev.A.LukynWil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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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rper’sDictionaryofClassicalLiteratur
eandAntiqAuities,byHarryTnurstonPeck,M.A*
疲瑁模ǎ粒恚澹颍椋悖幔睿拢铮铮耄茫铮恚穑幔睿危澹鳎铮颍耄*
及伦敦GeorgeG,HarrapandCompanyLtd,所出原版巴比
伦、埃及、希腊、印度神话丛书各数本而已。自去冬十二月七日起草,历时一月而脱稿,缮
写修饰者又半月。而全文告成。嗟乎,古人著书,博览万卷,覃思十年,而余乃竟以月余之
功,数十种之参考书籍,便思解决如此一大问题,唐突学术尊严,吾知罪矣!虽然,抗战以
来,吾曹学人不啻陷身死海,求书既难若登天,问道又苦无其人,即再研求,所得亦不过如
此。故惟有作为初稿,强颜付诸披露。若海内学者,不鄙其浅陋,进而教之,使昆仑之谜,
终有豁然揭露之一朝,是则余区区发表此文之意也夫!
三十四年一月二十五日自跋于四川乐山寓庐自跋二
昆仑四水问题,以《旧约·创世纪》伊甸四河,最难解决。学者虽知有二河,一曰替格
里斯,一曰幼发拉底斯,其他二河,则聚讼纷纷,迄无定论。以替幼两河为据,古人已代我
等觅出,其他二水果何在乎?余初以河水为替格里斯,弱水即青水,为幼发拉底斯,黑水则
拘泥于《圣经》学者之研究,谓为阿拉斯河。不知阿河注里海,而黑水则必注黑海始可。又
觅赤水不得,以《创世纪》有环绕古实之言。古实古时指非洲黑人之国,虽半岛境内亦有古
实而必须西邻非洲或靠近红海。非洲及红海古称炎区,余以为赤水必在此等炎热之地。又以
屈原《离骚》西行路线,系初济白水,至西极乃至流沙赤水,过此即可达于西海,乃以长仅
二百哩流入死海即不再流之约但河当之。盖余彼时尚不知青赤白黑代表东南西北方向,竟以
代表南方之赤水○之半岛诸水之西,其误甚矣。民国四十三年以昆谜稿视师范大学同仁程旨
云先生,先生于约但河问题曾有疑问,谓两河流域境内自有大河何必求之红海之上,岂非舍
近图远云云,余于该时,已获颜色与方向关系观念。又知《离骚》流沙赤水乃指红海,亟欲
改正,而书已付梓,荏蒋又廿年,不安日甚,今趁此书收入论丛之便,于伊甸四水一章大加
修改,屏去约但,代以注入黑海之吉瑞尔河,自觉远胜于前。惟旨云先生已归道山,念及昔
日切磋之乐,不可再得,至为凄怅!
昆仑之传入我国,未知何时,余以为必较西海仙洲为早。
山东半岛之泰山在远古时即居昆仑地位,泰者大也,泰山者大山也,殆取西亚“世界大
山”之义。又居大地脐上,天门在其顶,幽都处其下,与西亚世界大山条件无一不合。幼发
拉底斯在西亚称为“大地之灵魂”(goulofland)谓天地间万物皆由其创造,尊
称为River而不名。我国黄河亦称“河”而不名。幼河称为公平正直,审判人类善恶之
水,故西亚每掷罪人河中以沉浮验有罪与否。我国亦有指河为誓之俗。
则黄河与泰山神话殆同时传入者。余固主张域外文化曾两度入我中国,第一度尚在夏商
前,此当属之第一度。彼时仅传白水,青赤黑诸水,恐尚未附会成功,以当时域外移民,脚
迹未能出山东半岛,能在半岛境内置一世界大山并建立八神祭坛,其魄力已不小矣。惜此类
高级文化之移民,日久势衰,竟为土著人民所消灭或被征服而同化。至战国中叶,域外文化
又大量涌入,由《山海经》一类地理书,昆仑问题乃得复活,顾以新兴之西海仙洲魅力太
大,中国人之注意力集中于仙洲,对昆仑殊为冷淡。昆仑之成为热门问题者系在汉武之世,
此事余已在本书中汉武帝钦定昆仑公案诸章,及封禅论中详言,此处可以不赘。六十五年八
月自跋于台湾古都春晖山馆选自《屈赋论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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