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该知道的。如若她不是当年的小女孩,她就不会在绿玉湖打斗时冒着被名剑疾电削断手指的危险,甘愿自己中剑也要确保他性命无忧。他记得当时燕陌连脸都气绿了。如果不是如此,早在黑树林郊,她就可以了结他的性命。
十年了,她已经变了模样、练就一身上乘功夫、养成一种坚毅不拔的性格,再不是弱小的、需要人保护的孩子。为何,上天要安排她挡在他面前?挡在他统一四国的进程之中?还是,她本就是苍隐国人,她本就该属于他?所以上天安排他们再次遇见?所以从他见到她第一眼起,就被她所吸引?
他激动了,困惑了,不知所措了。杀她?不杀她?须臾之间,幻光已经挑破胭脂棉袄的竖领,就要吻在她细长的脖子上。
“杀死她!杀死她!”趾高气昂的喊杀声震天而起,鼓动着他的耳膜。
杀死她!抓住燕陌,迈出一统四国的第一步!
不!他不能杀她!杀了她,谁陪他笑看秀丽江山?谁陪他金戈铁马、纵横天下?宝马、名剑、璧人都该是他奚桓的!一定是老天这么安排的!一定是的!
他严肃的面容转而悠然一笑,风清云淡,用尽全力将已发出的劲气一股脑儿地收回,全然不顾反弹之力会伤及自身。只见幻光锋芒乍隐,眨眼之间已然归鞘。他被自己硬行收回的劲力推得倒退了一步,阴柔的双眼刹那间只余下阳光般的轻暖,两片性感的薄唇嫣然一张:“如果杀死你,这天下间还有谁能陪伴我指点江山?”
不!这不该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她只是想告诉他自己究竟是谁!她无法置信地望着他,软弱的躯体轰然倒下,嘴里喷出的血舞了一地。不对的,这不是世人眼中邪恶独断的奚桓,这不是的!杀死他!救燕陌!杀死他,救燕陌!她颤抖着双手,本能地在坚冰上摸索着自己的剑。
她要救燕陌!要救燕陌,必须杀死他!否则在如此众多的杀手追击之下,修越无法带着伤重的燕陌越过寒山。
临昭眼见帝王举动,无法理解地道:“圣上,为何不杀了她?”胭脂对圣上的影响力大得超过他想象。这不是一件好事!
“杀了她!杀了她!”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在他们的眼里,雾烈之后岂能活着逃离他们的帝王之手?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住口!”奚桓邪目突张,一声喝令,镇住所有人,然后环视所有人一周,轻轻靠拢倒地的胭脂,向她伸出右手,极温柔地道:“胭脂……”
错觉!这一定是错觉。他的声音不该如此打动人心,他的表情不该如此温馨,他不该如此倾情邀约,不该……胭脂,你忘记你的使命了吗?你是雾烈侍卫营的武士,你的职责是保护雾烈皇族……剑……你的剑呢?身为武士,剑在人在。你的心里还装着满满的燕陌,他还没有脱离危险,还没有……
冷冷的冰面,冷冷的指尖……终于,她触到了剑柄……终于,她握住了剑……抽搐的身体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对不起,奚桓……对不起,我尊贵的君王……
她勉强从地上爬站起来,没有借助他的手,踉跄为步,摇摇晃晃地道:“原谅我……我必须让他活着……”嘴里流出来的血牵连成了线,早将衣衫染得鲜红。夕光照在她脸上,惨烈绝伦。
倏地,薄刃朝他飞了过去,直指他咽喉,快如闪电。剑一脱手,她的双眸泛滥成灾。她流泪了,为一个改变她一生的人流泪了,因为她必须杀死他。
沦陷于她双眸中的泪花,奚桓又惊又疑,“胭脂,你――”突袭的剑放大在他双瞳之中。他赶忙闪避,但他无法相信,她是真要杀他!难道,他教会她活着的信念,就是为了让她守护着另一个男子?这不是真的,不是!
“圣上!”突然的转变促使所有杀手都冲过去,他们的剑直指胭脂!
“尊贵的君王,请允许我陪你上路,就当我还你一命!”毫不顾及三面袭来的数只长剑,她妩媚一笑,旋身、翻掌,用尽一身真气朝着身后突出数丈的陡峭雪坡接连轰击。
‘轰隆隆――’巨大的声响冲霄而起。地动山摇。冰、雪当头而下,罩向所有人。
她的长剑终于没有刺到奚桓,但她以毕生劲气击掌所引发的雪崩却足以将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一起吞噬。
冰与雪铺天盖地,白茫茫一片。她倒了下去,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仰望着自上而下跌落的冰雪,斜视着惊恐的杀手们,嘴角的笑那么灿烂……只有这里的地势才能允许她制造出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这才是她选择站在这里迎战的真正原因。
陌,为你,我愿意付出一切。从今之后,你没有了我,会走得很艰辛,会走得很孤独,但你将拥有整个雾烈国的民众,将带着你的人民勇往直前,收复故土。一路走好,陌!她默想着,听着环伺耳畔的尖锐叫喊声,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等待着圣洁的寒山冰雪掩盖自己的躯体、掩盖所有罪恶。
恍惚之间,她听到了燕陌的歌声,看到了燕康的笑容。
然而,闭合眼帘之前,近在咫尺的玄青色身影像一个旋涡般吸走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心痛有如针刺……他才是她在这世间唯一对不住的人罢!她很想知道,以自己的生命为他陪葬,是否足以得到他的宽恕?
一声绝世叹息后,她的世界坠入冰冷的黑暗。
人影慌乱无常,冰雪摭天蔽日,有人重获新生,有人已被埋葬。一切的一切都于此被冻结,是结束,亦是开始。
寒山之巅,冰雪世界,人声寂灭。落日吝啬地收回它撒在人间的最后一丝光亮。满天彩霞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因为她不在了吧?所以风儿不再歌唱,所以云儿不再跳舞。唯有天空独自仰望着它自身的蔚蓝,等待黑夜来掩藏自己的空洞。
他弯曲着疲惫的身体,站在山脊的顶端,望着她的方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因为,在他眼见雪崩的那一刹那,他的心碎了,眼噙涩泪,张了口,却哑然无声,只余下呼喊她名字的口形,开开合合。
群山环立,他独立于最高处,孤独无依。
“王兄!”
“殿下!”
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侧的修越、可罗不约而同地出声道。
燕陌像没听到他们的声音,固执地望着她所在的方位,久久地不眨眼,任眼泪顺着脸淌成两条细长的河流,湿了衣衫,滴入冰雪,化为乌有。
这世间,除了母亲外,只有胭脂才能让他如此悲伤,如此疼痛。这种痛锥心刺骨,将根植在他心里,永不解除。他知道,身体上的伤口迟早会愈合,但失去她的伤口永远不会恢复如初。
“王兄,天马上就黑了……我们……必须走了!”修越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怎么也掩盖不住话语中夹杂的哽咽悲伤。
燕陌神情落寞,仿佛被无数绳索绑在了原地般,一动不动。如果可以,他宁愿像一块风化的石头般立在这里,发呆也好,犯傻也罢,也不愿意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愿意丢下她一个人躺在冰雪的怀抱。可是,不遗余力的爱,撕心裂肺的痛到最后只能是一个苍凉的手势――一个他呼唤她回来的手势。
胭脂,你听到了吗?我在心里为你唱的歌:
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寒山闪耀着银光,人在路上。
彩云之南,归去的地方;往事芬芳,随风飘扬。
琉璃泉边,歌声在流淌;绿玉湖畔,心仍荡漾。
记得那时那里的天多湛蓝;你的眼里闪着温柔的阳光。
这世界变幻无常,如今你又在何方?
原谅我无法陪你走那么长,别人的天堂不是我们的远方。
胭脂,你说过一定会追上我的,对吗?
胭脂,你答应过要做我的新娘,对吗?
胭脂,我要我们在一起!
胭脂,跟我一起回家,好吗?
胭脂,我还有很多很多话要说给你听,你在听吗?
胭脂,你发过誓不离开我的,对吗?
为什么你做不到?
为什么你还不回到我身边?
为什么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