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荒屋，楚素眉边饮酒边吟诵《桃花扇》里的诗句，让程自远忽感疑惑。

　　楚素眉被问，含泪一笑：“这有什么奇怪呢？我在顺天观修炼时，第十二代道长仁立就像这书里的侯方域，看破世间兴亡情海浮沉，抛弃功名遁入空门，随身就携带了这本书，诵读时念到其中许多弘光旧事，还有秦淮歌姬的名字，我甚是好奇，讨来一读，大受触动，因此记下了些字句，果然是满目血泪，举国沧桑。”

　　程自远哦哦应答，说：“我还以为你像梦里那样复活过一回，到世间的书坊里读到这书。”

　　楚素眉沉下脸：“这跟活过来也差不多，总之是越读越想起生前之事，感觉死去活来，哭了笑，笑了哭。这侯方域我在世时也听说过名字，算是江南风流人物。”

　　程自远点头：“是呀是呀，他和冒辟疆、陈贞慧、方以智号称明末‘四公子’，文章了得，只可惜晚节不保，投靠满清应科考，那时你父亲他们还在云南一带抗清吧？”

　　楚素眉叹息一声：“是的，当时我朝权臣孙可望想挟天子以令诸侯，用武力胁迫永历帝迁都安龙府，软禁了三年。往事不堪回首啊。”

　　程自远陪着叹气，说：“清兵压境，朝廷内部还这么勾心斗角，这政权怎么能够兴旺？”

　　“话也不能这么说，满清朝廷一样的勾心斗角，为什么它能一统江山呢？说到底还是国贼帮凶出卖，令山河沦落，华夏喋血。可悲可恨啊！我们修炼成功，扭转时空，定要彻底剪除这些汉奸走狗，痛痛快快偿我夙愿！”

　　楚素眉说着，满上一碗，再次仰脖而尽。

　　程自远意犹未尽，叨咕：“看来这《桃花扇》里的侯方域和名妓李香君遁入空门，倒是免了很多是非。此侯方域非彼侯方域也。”

　　楚素眉脸放霞光，呼吸急促，嘴巴歪撇：“那，哎，那是作者孔尚任的自我安慰……”

　　“这样不好吗？实在不能改变什么，就在文字里、戏曲里制造一个世界，聊以自乐，做好了，说不定流传后世，影响千百年的世道人心。”

　　楚素眉笑：“好，你这个主意好，制造一个世界，聊以自乐，举手之劳而已。”满上一大碗，和程自远碰了下，又一饮而尽。

　　这豪情醉意也感染了程自远，他咕噜咕噜干了几大碗，空了四五个啤酒瓶，眼神迷离了，意识也恍惚了，屋子里的影像都变成双重，真真假假地叠映摇晃，尤其对面的楚素眉，变成两个身影，一个僵枯一个鲜活，一个鬼样一个人形，一个像在遗像上一个恍如梦里人……

　　他指点她，醉醺醺笑：“你到底是人是鬼啊？是巾帼女侠还是贤淑闺秀？”不待楚素眉应答，开口吟诵起来：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吟着吟着哈哈大笑，道：“我看你此刻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当垆贩酒的卓文君！”

　　楚素眉也噗嗤一笑，喷得满唇淋漓，笑：“对对，我宁可是那个卓文君，守着满腹诗书的司马大才子，卖酒饮酒，吟诗作诗，琴瑟相谐，无忧无虑，何其美好。”

　　一边笑，一边抹把潮红的泪眼。

　　山风吹拂，扫过树草摇曳的院子，吹到厅堂，烛光跳几跳，酒肉鲜香旋几旋，——这幽明中的温馨，含泪的欢笑，醉意的吟哭，普通又动情的黑夜……程自远感到这样的日子要能长久过下去，这一生也不差，人生说到底不就是个过程？这个过程能畅快淋漓纵情哭笑，那么功名利禄有没有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夜，他们酩酊大醉，没有来得及收拾满桌狼藉，没有吹灯拔蜡，没有变身遗像，甚至忘了关门闭户，就相互搀扶着，晃到卧室，倒床酣眠。

　　一夜无梦。在晨光斜照和窗外鸣鸣中醒来时，他们发现互相拥搂在一起。

　　起身，楚素眉问程自远是否完全康复了。程自远伸伸腿脚，打个呵欠说：“略微有点酸胀。”

　　“我也差不多，不妨，我们还是在这里静养几天为好。”

　　“你就不怕那两个元凶被掠走或者被毒害么？吴村凶险，意外随时可能发生，你遥感那边终究不如亲临现场。”

　　楚素眉略一愣，眨眼道：“昨夜跟你这个大状元倾谈，心里稍稍平复，想来查找元凶这般辛苦危险，如果不成，也属天意，只要能得到像程君这样的博学儒雅之士，平安相守，也可慰藉，何必整日衔恨奔波，生死劳碌呢。”

　　程自远颇感意外：“咿，这可不是你李嗣英的口气哦，难道儿女之情大过了家国之恨？”

　　楚素眉脸映朝霞，腾地红了，抱拳致意：“天地之间情为贵，有这样乡村安宁的日子，管它身外如何天翻地覆。再则家国兴盛，所求的不正是安宁日子吗？安宁日子才是目的、根本。”

　　程自远先是略感激动，继而在她凉丝丝的抓握中眉毛微蹙，忧心忡忡：“可是你我人鬼相隔，守在一起却难有夫妻之实，熬人啊。”这么说着，脑海里闪现梦中情形：尸体，柴堆，手术器械，开颅移魂术……难道那是一种预兆或暗示？他不寒而栗。

　　楚素眉却扑哧发笑，伸出尖长得指甲戳点他的眉毛，半恼半喜半玩笑：“好啊，你原来想的就是那种事情，这下暴露原形了，哈哈哈，想不到你我在一起，你居然受煎熬，堂堂大状元，跟我一个鬼，煎熬……”

　　程自远顿悟这女鬼是在试探自己，跺脚道：“促狭鬼，你蓬门幽闭三百四十多年，你倒无所谓，我可是血肉大活人！再则人生那么多大遗憾，难道就忍了么？成功就在眼前，曙光已经闪现——这都是你告诉我的。”

　　楚素眉笑：“嚯，你现在比我还急。”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没有忘记重要使命，就是单为了你返回去向那两个女友讨还情债，我也要努力追凶练法的。”

　　程自远急辩：“什么呀，那两个女的早就跟我没关系，你别……”

　　楚素眉指点桌案上的饭菜，让他自己热东西吃，她去去就来。

　　程自远跟着她迈到院子，叫：“哎哎，一大早你上哪儿？”

　　楚素眉冲他挤挤眉毛：“去吴村帮你探一探啊，省得你担心。”

　　“早饭也不吃吗？当心！”

　　呼啦，就地腾起一股紫烟，楚素眉在烟里旋转，躯体如纸，扁平，收缩，飘起，空中悠悠回荡她的声音：

　　“马上回，别担心，到时家仇国恨、人生情爱一起了结，哼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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