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弯,景象依旧昏暗,只有一束车灯照着山路,仿佛一根拐杖向前摸探;周围山石蒙面,树木隐身,仿佛一个个随时准备偷袭的埋伏者;深黑的天空里,星光异常清晰繁密,看上去简直伸手可摘,在城市是看不到这样的星光的,熟悉的天空因此陡然陌生、奇特,似乎正排演一种前所未有的神秘阵容,带着程自远看不懂的意味、无法参透的启示,寒意袭人……
再拐弯,车灯里,隐隐浮现矮小的白色身影,一个,两个,三个……
哐当,程自远听见一种类似拐杖敲击的脆响。车灯依旧,山路依旧,车前车后的沉默依旧。程自远意识到那脆响来自自己的内心,他心跳加速,呼吸紧张,双手越过纸箱,抓住了座垫下的铁栏。倒是杨晖很平静,提醒:
“小心,前面有小孩!”
又嘟囔:“哎,这么晚,这样的荒郊野外,怎么会有小孩在路上?”
无人应答,只有突突车声在延续。
渐渐看清白色身影的轮廓,约有五六个,十岁左右,白衬衣,白裤子。车灯照上去的刹那,其中一个回头,竟是僵白面目,空洞的眼鼻嘴似乎带着血,冲这边挤眉弄眼。其余几个小孩也跟着回头,全是像面具一样的僵白面目!
杨晖短促叫了声,双手死死搂住程自远的腰,头埋向他的脊背。程自远也倒吸冷气,一只胳膊绕到吴副村长的腰上,呜啊惊叫。车子猛地摇晃。
吴副村长喊:“小心纸箱,那可是孤儿用品!”
程自远不得不收回胳膊,压在纸箱上,心仍旧狂跳不已。
吴副村长闪了闪车灯,白衣少年就像得了什么命令,或者中了魔法,眨眼消失不见。
“他们是谁?”杨晖颤声问。
“孤儿,”吴副村长扬手指指身后,口气平静道,“都是遭遇车祸的孤儿。”
程自远脑海里闪过刚才看见的侧翻货车,倾倒的沙石、玻璃碎片、血红亮光……他的眼睛再次感到了疼痛,不得不克服着,朝前方路边极力瞪大,搜寻起消失的孤儿,嗓音提高,带了责怪:“他们受伤了!该停车施救啊!”
吴副村长苦笑:“怎么施救?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
“你怎么能这样?”程自远叫道,“快停车,快!不能见死不救!”说着身子倾斜,一只脚去够地面。摩托车跟着倾斜,摇晃欲倒,杨晖发出尖利的惊叫。
车轮、鞋子在山路上摩擦出火花。刹车声像挨宰的猪嚎。
吴副村长呜哇大叫,惊慌之极,终于勉强刹住,气得脸孔红胀,直喘粗气,骂:“不要命了!一旦翻车,我们全得玩完!”
程自远也叫:“你早就该停下,那些受伤小孩你怎么能不管?”望一望路边白衣少年消失的方向,此刻黑黢黢一片,山风吹拂,树草窸窣,似乎正发出哽咽的呼救声。
吴副村长摊手耸肩,苦脸道:“怎么管,嗯?事情都过去三年了,怎么管得了?”
程自远和杨晖同时喊:“刚才明明看见这些小孩个个脸上有血,前面的车也翻了,怎么会过去了三年?”
吴副村长有些无奈,叹口气,说:“唉,你们不了解啊,车祸的确是三年前发生的,几十个吴村长大的孤儿坐校车去三溪洞上学,在这一带遇上运送水泥沙子往吴村盖度假酒店的大卡车,两车相撞,校车翻下山崖,上面的孤儿、司机、老师全都遇难,奇怪的车祸啊,几十条人命全都含冤不白,冤怨郁结!”
骤停的黄色校车,车身塌陷和撕裂,轮胎瘪掉,血迹斑斑……嗡,程自远的大脑一阵疼胀。出车祸的校车明明在山下的雅答堡,怎么会……莫非事后被拖下了山?明明报废了,怎么会惊得大巴司机大叫?——难道他眼花看错?
那么,时隔三年,这些死去的孤儿怎么又出现了?
“你是说他们是——鬼?”程自远小声问。杨晖倒吸一口凉气,两手死死抓住程自远的胳膊。
吴副村长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父亲说也许是,也许——只是一种幻影,就像贵国皇宫晚上出现的古代宫女影像,但凡景象夜夜重复阴气过重,或事故惨烈悲天恸地,就会令山水草木吸收他们的形貌身影,在相似的环境里再现。”
杨晖咧嘴如哭,道:“我的妈呀,吓人,快走吧!”
重新上路。三人再也不说话,仿佛生怕惊扰什么。
到吴村,天已全黑。吴副村长问:“你们在哪儿下?”
程自远懵了,没好气地说:“不是说好你们免费接待的么?怎么反问我们?”
吴副村长含笑对程自远说:“程老师误会了,你是老师,好办,可以住孤儿院,也可以借宿村民家,大家都欢迎。”
转脸看一旁发怔的杨晖,表情为难,讷讷道:“只是……这位女士恐怕……难办啊,你们大概了解过,我们吴村从不接待真正的游客,三百多年来都是这样的。”
杨晖闻言竖眉瞪眼,叫:“什么?你们只管我男友?要撇下我?要我和他分开住?”
吴副村长赔着笑,弯腰致歉,口气混合了惋惜、无奈和一种莫名的得意:“没办法,这是规矩,不是要你和男友分开住,是你没有地方可住!你们事先也应该清楚,本村非教师、保育员一律不接待,我把你载到吴村,已经算是破例了。”
杨晖双手捂脸,呜呜咽咽哭起来,哭声带着颤抖的叫骂:“什么破地方,害得我有家难回!呜呜呜,我不稀罕了,我要回去!”
程自远慌了神,拉住她哄劝,说他也没想到会这样,不行天一亮就回去。杨晖怨怒地盯住他,眼睛通红,头发散乱,爆发出的哭骂撕裂了黑寂的夜空:“都是你害得!你个穷教书的,没钱就不要出来旅游,不要找女朋友!我上你的老当了,我要回去,你这就陪我回去!”
程自远搀扶她,转脸看吴副村长,乞求道:“能不能请你帮找家旅店,我们付钱,熬过这个晚上?”
吴副村长鼻孔哼哼,发出讥嘲的笑,说:“吴村不接待游客,怎么会有旅店?三百多年从来没有过这种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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