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名实一体
如果换成任何一个人,一手举残剑夹教主印信,一手举火把,告诉周围的家伙:你们已经有了新的教主,大家快来参拜。估计不但没人信,还会引来更激烈的攻击。
原因是,其一,我上面说过了,深更半夜光线不强,所谓的印信在绝大多数人眼中看起来就是一块不规整的石头;其二,教主印信对基层教众而言,可能只是个传说,谁也没见过,即便能看清此物的每一个细节,仍然无法判定真假,凭什么你说是教主印信就是教主印信?其三,周围的人基本上是南宫玄的心腹,即便忽然冒出个货真价实的教主,他们也无法短时间内转向效忠,毕竟双方水火不相容,最终结果又不知鹿死谁手,提前站队是艰难的抉择。
就算是我自己,顶着诸葛神甫弟子的名头,蓦然声称我是新任教主,大家不可放肆,赶快停手来拜码头。收效应该也是相当有限。很可能有那么几个不识时务的人冲过来蹭热度,而大多数教众,估计仍然以杀我为目标。
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这个教主,做得有名无实,还多了无数重被人追杀的理由。从来没奢望能凭几句话,和一件所谓的信物,夺回实际权力,统领这帮子江湖老油条。
然而,宣布此事的换成了朱玲,却完全是另一副景象。
朱玲的身份,在教中人尽皆知。教主诸葛神甫的女儿,估计从小到大都被人当成仙女一样供着,虽然她小时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长大了基本不参与教务。但出身即地位,何况她还这么漂亮,而且一点都不刁蛮任性。
南宫玄一直没杀朱玲,一是她自己有足够的机智自保;二是她在教众心目中的地位崇高。事实上,我觉得,南宫玄这两年里,暗中冒充我师父诸葛神甫发号施令,必须故意留着朱玲在教众眼前晃荡,才不至令人起疑。否则,整整两年教主没露过真面目,那些属下难免不会疑神疑鬼。
这大概也是我师父当年能够安心离开的最大原因。他知道女儿在大家心目中的位置,也知道南宫玄要稳固自己的地位,短期内不敢轻易伤害朱玲。
总而言之,朱玲这么大声一嚷嚷,所有人都被惊住了。从常理上说,如果前任教主还有什么遗言或遗愿,那么,他的独生女儿明显是最佳传达者。谁都可以不信任,惟有朱玲不可怀疑。
看不看得清夜色中的印信,就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宣布消息的人是朱玲。
时机也很重要。如果双方胜负未分,或者南宫玄仍然占据绝对优势,那么,朱玲的叫嚷同样会引来杀身之祸,因为在强权面前保命,或向强权效忠,就比对仙女的尊崇更重要。如果必须作出取舍,大多数江湖人物会放弃那位可爱的仙女。美女的作用,也是有限度的,即便是个身份地位很高的美女。
恰恰在南宫玄被李开心制住之时,群龙无首之际,朱玲抓住了机会。立即镇住了场面。惟有她能镇住这些人,我这个教主实际上做不到。归无情也做不到,那七个摆阵的剑客同样没那份魄力。
刚才还是暴风骤雨,现在立马风平浪静。
没人再射箭了。也没人提了质疑。即便有疑问,也留在心里不说出来。静态事件的发展,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要知道,人在江湖混,如果自身武功不足以自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做选择题,选对了就能活下去,选错了恐怕会命丧当场。能够活到最后的人,是每一道题都选对的江湖老油条。
我摆了个很酷的造型,接过朱玲手上的印信,让周围的看客们满足好奇心,实际上内心有点发虚。只不过努力保持镇定,一脸严肃,以使自己显得像个教主的模样。不至于像名字一样,那么傻里傻气。
人群又是一阵惊呼。很轻微的,还有人在低声议论纷纷。然后再次渐渐归于平静。
这几天以来,我王大侠的名头在秀水镇上极为响亮,周围那些吃瓜群众,没听说过我的,应该没几个。但很多人只知道我剑法高超,而且可能是他们教主诸葛神甫的关门弟子,却没见过我的真面目。
我心虚过后,调整了一下情绪,便不无虚荣地想到,你们这些家伙,大概没见过这么年轻,这么高大,这么帅气的教主吧?
接下来,我不好意思自我介绍,因为“王二”这两个字听起来真的傻里傻气。说出来会让我的形象打折扣的。又不能临时胡编一个威猛的名号,那会让人觉得很突兀,而且“王二”这两个字是师父所赐,现在既然继承他的衣钵,就不能随意丢弃他取的名字。即便当初他给我取名时,带着很大的戏谑成份。
于是,我没有说话。只能摆出一副冷峻而高深莫测的样子。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看着我。大概都希望我说点什么,可等了良久我什么都没说。
其实呢,除了无法自我介绍,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毕竟接任教主这种事,是生平第一遭,没经验嘛,又来不及事先写好个慷慨激昂的讲话稿。我平常胡说八道,与人面对面磨嘴皮子比较在行,一旦面对众人,要即兴发表一篇正儿八经的废话,我就张口结舌,搜索枯肠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
我干咳了两声,顺便调整一下站姿,因为装酷太久,双腿有点酸了。当然,冷酷姿势并没完全丢弃。我双目威严地扫视了一遍四周,还是没找到合适的话题。所以依旧是冷酷而沉默。
我看到很多双眼睛茫然地与我对视,我不理他们。我还看到南宫玄坐在不远的地上,李开心站在他旁边。他们两人同样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不知在期待什么。但我让他们失望了,什么表示都没有。
最后,我看到了归无情。他躺在距李开心五步之外的地上,火光中,他一动不动,身子旁边有几股血流,向更远处延伸。我心中一凛,这个死鱼脸难道死了?
我不禁大喊一声:“看看他怎么样了?”
这是我成为众人的教主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没什么水平,但比较实在。既像命令,也像请求。可以肯定的是,此话与教主身份不太相符。
人群没什么反应。大概是所有人都没想到,新任教主憋了半天,说出的却是这么一句出人意料的话。站在权力顶峰的人,说话通常掷地有声,要感染力和穿透力并存的。
最先把我的话当成命令执行的,是朱玲。人群还在沉默不知所措,她开始付诸行动,向归无情躺着的地方走去。旁边的两个剑客立马跟上。
我是紧随着朱玲走过去的。因为我嘴里又没词了,再不借机走动,恐怕连冷酷和威严都保持不了多久。她在前我在后,看起来她才是那个发号施令者。实际上也是如此,众人更多的是甘心臣服于她,而不是我这个憋不出正经话的傻小子。
我们尚未到了归无情身边,周围的人群一阵骚动。又有几枝零星的箭在空中飞舞,接着骚动声更大了,还有金铁交鸣之声。虽然看不清详细情况,但我知道,远处起内讧了。
经历过一阵发懵之后,多数人作出了选择。有人忠于南宫玄,有人倒向新势力。权力交替之际,这种情况无可厚非。
远处的黑暗中,哀嚎声和咒骂声交织在一起,渐有不可开交的趋势。这表明,两种选择的人势均力敌。有人为了自己的选择,愿意付出流血的代价,或者为了表现自己的忠诚,刻意让别人付出流血的代价。
七个摆阵剑客中,有两个跟在朱玲左右两边,我转身朝另外五个挥了挥手,半是命令半是探询道:
“去看看!?”
五个人双手抱拳在胸前,颔首行了个礼,异口同声地应道:“是。”
声音洪亮,整齐划一,让我瞬间体会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我感觉,他们变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比如手足乃至指头,可以听凭你的意念和想象,任意摆布,想拿什么便拿什么,想打谁就打谁。这就叫权力。
五个人刚要转身而去,我又提高声音严然吩咐道:
“记住,不要强迫,更不要杀人。若有人不愿留下,让他们去吧。”
五人再次抱拳行礼,同声叫道:“教主宅心仁厚,属下谨记在心。”
我心想,你们这些家伙做到步调一致、共同进退就行,千万别动不动就叫喊如此肉麻的马屁话。我王大侠可不爱听,多听几回杀人的心都有了。到时你们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不要强迫不要杀人,跟宅心仁厚之类的美词搭不上边。那些人如果是南宫玄的心腹,可能跟随他多年,多少有点个人友情在内,你一毛头小子,夺了人家朋友或主人的权力不说,还要人家掉转头跟着你混,哪有这么好的事?再说了,人家内心不愿意,你威压强迫让人表面恭顺,内心还是不甘心,将这些人带在身边,谁知道哪天会暴发呢。弄不好冷不丁背后给你一刀子,多危险呐。
最后,你要杀人,人家也不是吃素的,即便你具备压倒性优势,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对自己的实力也是一种削弱。接下来我要应对的形势,比现在严峻多了,这种杀人搞法,无论如何都是不明智的。
马屁话坏就坏在,即便你不爱听,也不好当面驳斥。因为那相当于不给人面子。无论在什么场合,特别是江湖豪客之间,不给面子就是最大的罪过。绝大多数的江湖冲突,或者熟人间反目成仇,归根到底都是个面子问题。
于是我不再说话,只是木然地挥了挥手,五人立即分散,向各个方向掠去。
本来,作为教主,处理这种下属的骚乱问题,我应该站在高处,发表一通情绪激昂的演讲。但这种事并非我的长项,想想还是省了,否则,到时众目睽睽之下,我忍不住满腔废话,或张口结舌找不到合适言辞,那可就丢脸丢到家了。王大侠的形象,不打折扣都不行。
五个剑客,无论武功还是教中地位,都足够摆平远处的那些弓箭手了。让他们去处理,一方面省了我的麻烦,一方面也表现了对五人的足够信任。
归无情还没死。但已奄奄一息。从表面上看,最严重、可能也是最致命的,是小腹上的一处刀伤。他从半空中猝然袭击南宫玄,虽则一击成功,但南宫玄毕竟不是普通人,一把短刀后发先至,捅进了他的小腹。
所幸的是,南宫玄的那柄宝刀又薄又短,使得伤口又浅又窄,归无情才暂时没死。
我走到归无情身边,蹲下身子,他刚好睁开双眼。看样子刚才像是晕了过去。
他向我咧嘴一笑,头部轻轻摆动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我右手在他肩头拍了拍,示意他别动,也别说话。我心中恻然,虽则我一直不喜欢这家伙,但他因我的一个暗示,便伤成这样,让我有点过意不去。我长吁了一口气,算是吐出了对他的最后一点疑虑和不信任。
我转头向朱玲身边的一个剑客道:“给他详细检查一下伤势。”又问朱玲:“你身上带了伤药一类的东西吗?他下腹必须包扎一下。”
朱玲无奈地摇头。我心知她是被南宫玄押来的,事前准备不足。
那位检视的剑客,就在归无情身上撕了一长条布,将其下腹简单的裹了起来,伤口暂时不再流血。然后他又抬头向我报告:
“下腹中刀,但内脏应该没受很大损伤。左小腿骨折,右腿膝关节脱臼,另外,左手腔关节严重扭伤,右手正常。性命暂无大碍,但完全不能动武。”
我示意两个剑客将归无情抬到平整干净的地方,再合力修复其骨折和脱臼的关节。
此时远处的骚动声渐渐平息,我知道,那五人的行事有了显著的效果。到现在为止,事情算是暂告一段落,形势在掌控之中,周围风险已降到最低,我也成了名正言顺的教主。
我转身走向李开心和南宫玄。南宫玄半躺在地上,李开心则坐在他对面。两人相对无言,但眼神里也看不出多深的仇恨。
南宫玄致命伤口在肩胛骨,归无情的长剑,从其前肩窝刺进去,直透后背,没伤着内脏要害,但筋骨严重受损,整条左胳膊看来是废了。他右手早断,现在左手又废,以后动武绝对不可能了,生活能否自理也是个问题。
南宫玄两条腿中,右腿二十年前从少林寺逃出来时,便已损坏,装的是假肢,从空中掉下来时,已摔弯了。左腿原本正常,现在其踝关节似乎也已扭伤,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整个脚板外摆到了一个扭曲的角度。
他是自己从地上窜起,落地时本不应摔得这么重。但归无情自上而下的俯冲力,有很大一部分转移到他身上,于是,他暂时失去了站立的功能。
一个天才的武者,沉浮江湖几十年,现在丧失了一切攻击力。看起来,他就是一个垂死的普通老人。
他嘴角有一道血线,一直延伸到下巴。他无力擦拭,缓缓抬头向我淡然一笑,说道:
“小子,你了不起。我怎么都没想到,最后会败在你手上。”
我叹道:“你不是败在我手上。你是败于自信与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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