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义愤填膺的老师,不是别人,正是乐校大门招考官,蒋老师。
自三皇五帝以来,乐道作为超然的力量,一直是以雅言入乐。所谓雅言,即可以记录下来的文言。乡间虽有白语山歌,坊间也有软语坊歌,但均被认为是靡靡之音,不入乐堂!
“以乡语入歌,亵渎乐道!”
这个罪名可不小!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事关乐道,纵然不敢苟同,也不能轻易辩驳,以免惹祸上身。
“呵呵,蒋老师可真会开玩笑!”杨活不在意地笑了笑,“当初因为竹简木椟记录不便,故采用言简意骇的文言,能传下来的乐谱自然都是文言。现在我们有了桑白棉纸,也有毫毛软笔及竹管硬笔,可以畅所欲言,又何必划地自限?”
蒋老师见他嘻嘻哈哈,浑不放在心上,更是恼怒。
“乐道乃国之大道,岂是儿戏?你一个黄口乐生,说改就改,将厚重典雅的乐词变成乡间俚语玩闹,这千年乐道岂不毁于你手?!”
杨活收了笑容,认真地道:“蒋老师,你听过《童谣三百首》吗?”
蒋老师怒道:“你什么意思?这是乐生入门歌书,我身为乐校老师,怎么可能没听过?”
“那你听过《西海》这首歌吗?”
蒋老师闻言一愣,脑子里飞快回想着这本童谣的内容,可他从没教过乐塾,对没有实际功用的童谣也没兴趣,心里正着急呢,却听见杨活已经吟唱起来。
“吴王出游观震湖。龙威丈人山隐居,北上包山入灵墟,乃入洞庭窃禹书。?
天帝大文不可舒,此文长传百六初。若强取出丧国庐。”
传说,大禹唱大风歌治理水患之后,将自己对乐道的理解,记录为金书玉简,藏于洞庭湖底的灵墟之中。凡是刚入乐塾的孩童,无不希望自己找到禹书,一夜成圣!
这首童谣非常接近口语,不能算是雅言。蒋老师一听,脸色就有点白,怒容变成了担忧。
“如果蒋老师常见得这首歌还不够口语的话,那你再听听这一首:羊羊羊,吃野草;不吃野草远我道,不远我道打尔脑!”
这首童谣听起来非常浅显,就像乡民说话一般。其实,它是一首讽喻诗,讽刺官员出行时的威势和对百姓的轻视。
杨活吟了这两首童谣之后,就不再说话。当初,他就是先确定了白语可以入歌这个事实,才选择歌徒这条道路的。所以,歌谣中的特例,他都熟记于心,随口就来。
刚才被蒋老师以乐道震慑住的众老师,则纷纷抒发不满情绪:“什么嘛,明明乐塾里就有这样的白话入歌,还说什么污辱乐道?这分明就是鸡蛋里挑骨头!”“连乐塾的童谣都不熟悉,也敢来发表谬论,完全是在危言耸听!”“我看这蒋老师是得了红眼病,竟想毁掉我们阳林县的歌徒一脉!”
蒋老师听到这里,吓了一跳,心道:我再不表态,今后在乐校混了。忙道:“对不起杨活,我绝没有危害你的意思,只不过你的曲调闻所未见,一时惊诧……”
“刚才歌词有问题,现在曲调也有问题了?”冯校长笑呵呵地道,“我说蒋老师呀,你和李老师素来不昧,但也不能公报私仇啊!杨生现在不仅仅是老李的乐生,更是阳林县的乐生,甚至还是国乐部钦定的乐生!你凭什么置疑乐部的判定?”
“乐部钦定?”蒋老师脸皮一颤,低头认错,“对不起,我……失言了!”
见他低头,冯校长也不再过多斥责,转而对杨活笑道:“杨活啊,你这首歌的确是发前人所未发,无论是曲调还是歌词,都属于一种创新,更难得的是,竟然达到歌者才能达到的‘滴泪之境’,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我听说,连校外排队的考生都被感动了呢!”
“就是,我听说不但考生们哭了好几个,连发号牌的跛脚老刘也哭了呢!”“你是没在现场啊,那场面叫一个感动,李老师不断挥泪,台下也是泪湿青砖!”“哎,我听说城里有个失心疯的女人突然清醒过来,说是听到天空传来悲伤的歌声,会不会就是杨生的原因!”“那肯定啊,能达到滴泪之境的歌声,自然可以直达天际,声传数十里!”“我还听说有个想自杀的人,听到天传悲音,忽然不自杀了!”“真的假的,这么玄乎?”
冯校长听大家越说越偏,忙咳了两声,笑道:“滴泪之境虽然厉害,但大家也不要太过夸张,咱们乐校家属不能相信巷街流言,以讹传讹像什么话!对了,杨生,今天考场之上你似乎是临时换了歌,是不是?”
“是,本来要唱一首意境优美的牧歌,但我当时忽然发现,自己的状况实在不适合歌曲意境,所以临时换了一首应景的歌。”
临时换的应景歌?竟然能达到滴泪之境!
那你事先准备的歌,那岂不是突破天际、响遏飞云了?真是吹牛不打草稿!
不但其他人这样想,就连听过现场的冯校长也是这样想。但他嘴上还是露出了宽容的微笑,说道:“能不能现在唱出来,给大家听一听?要不然,我今天晚上可就睡不着了!”
“杨生乃滴泪乐生,再让我感动一次吧!”有人怂恿道。
“听杨生一曲,宁可少活十年啊!”有人开玩笑。
一个精神抖擞的小伙子,从楼梯那里探头向包厢这边张望,显然是听到这里热闹的动静,好奇地来偷瞧一眼。
杨活见大家热情高涨,此情形不唱就脱不开身,只好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首歌也是那位采药老农教会我的,没有曲谱,还是清唱,大家凑合着听听。”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唱到这里,杨活不自觉朝身旁的楚洵美看了一眼。没想到,她也刚好看过来,两人的目光隔着黑纱却似乎撞到了一起,同时害羞扭脸。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杨活的噪音微哑,用一种这世界还没有悠扬曲调,一下子就将在座诸位的思绪带到了一片无际的大草原上,牛羊点点,帐房朵朵……
她那粉红的笑脸
好像红太阳
唱到这一句,杨活想起了楚洵美那铺满青色胎记的左脸,心中莫名地一种感伤。歌声中不自觉地带了一丝颤抖,楚洵美听到这里,双目垂泪。
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这里的语气又变得欢快,杨活的脑海中闪过她那光滑洁白的小下巴,想起她说话的种种语气,他猜想她一定有一双美丽动人的眼睛,无比明媚!
我愿抛弃了财产
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她动人的眼睛
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她去放羊
在场大多是男人,听到这几句歌词,简直就是触动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愿做一只小羊,跟她去放羊……让人想起孩提时对母亲的依赖,这几乎是世上最纯洁、最童真的情感!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听到这里,楚洵美心中有一种酸楚的感觉,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快乐,就像是心里盛开一朵世上最娇嫩最柔弱最美丽的花朵,只想用尽一生去呵护它。
一曲唱完,好多人都还闭着眼睛,不愿从这个美好的意境中醒来。天哪,这是什么歌曲,为什么会如此美妙,如此动人心弦?乐生们的心中,从此多了一个无法忘却的模糊倩影;而老师们的心中,却无不遗憾自己曾经错过的年少轻狂!
对于乐校师生们而言,因为本身就有欣赏音乐的能力,所以对歌曲的意境领会得更纯粹一些。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听到这首歌会引起什么样的感受,那可不好说。
站在包厢门口的跑堂伙计,双目直视屋梁,嘴角露出一丝憨笑,而双腿之间淋漓一片,显然是尿湿了裤子而不自知。
站在楼梯边的那个小伙子,突然径直走过来,对楚洵美道:“好姑娘,我愿做你的小羊,跟在你的身旁,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楚洵美吃了一惊,往后一缩。
这小伙子却直接拉住了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就去掀她的黑纱。
“你干什么!”杨活喝道。
小伙子歪头瞧了杨活一眼,看他瘦小虚弱,不屑地骂道:“你娘的,老子干什么关你屁事!滚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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