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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浮现她写字时,那种柔顺惊惧,偶尔又带点微笑的样子,这一下,如何还能忍得住满心的煎熬?他一掌就向墓碑劈去,一掌一掌,直将那个木桩做成的墓碑劈得七零八落:“自杀了那么多次,你都没死;饿了你两天,你也不死;现在为什么会死?丫头,老子绝不相信你死了……”
他将那张纸折好,放入怀里,一脚就将扔在地上的酒壶踢飞,摇摇晃晃地边走边骂:“丫头,老子要是捉到你,一定有你好看的。丫头,老子发誓,无论你躲到天涯海角都要把你揪出来……”
一晃六年过去,各自征战流离。
这是河北境内一个叫真定的山寨。这里啸聚着一股远近闻名的土匪,匪首陶钧不仅率众劫掠乡里,更霸占了真定境内全部商市,官兵多次围剿无果,土匪的势力倒越来越强大了。这一次,新上任的宣抚使下令,全力围剿这股土匪。
土匪们早已探得风声,自然积极布防。这天,寨子里来了一股外地经商的人,陶钧大喜,立刻下令将这帮精壮的商人抓起来,强令他们入伙,以扩充壮丁,应付官军的围剿。
几天后,陶钧正在寨中喝酒,接报朝廷一官军率领几十名骑兵在寨前叫骂挑战。土匪们见这股官兵人少,大开寨门,鼓噪涌出。
二头目贾进和那位领军的小队长交手,小队长招架了几个回合,根本不是对手,唿哨一声,掉转马头就跑,陶钧在摘门上挥舞大刀,笑道:“这厮鸟原是个银样镴枪头,把这伙鸟官兵全部给我杀了,一个也不留……”
土匪们气势汹汹地追出去,没想到了山下,忽然听得那名败逃的军官一声长啸,周围伏兵四起,紧紧围上,而原本熊包样的年轻军官忽然变了一个人般,威风凛凛地返身回杀,手中一杆长枪所向披靡,贾进迎战不到十回合,就被一枪挑中心窝,当即坠马而亡。其余匪徒见状,扔掉器械,跪在地上直喊饶命。而那些潜入山寨的“商人”,原来全是兵士乔装的,乘着空虚,四处纵火,捣烂了匪窝。陶钧慌慌张张地骑马逃走,被绊马索绊倒,小队长上来,一脚踏在他的胸口,将其生擒,随后指挥众人压着俘虏,载着战利品,凯旋而归。
一战奏捷,宣抚使大喜过望,亲自迎出府衙,但见马上的青年:
头戴银盔,身披锁子甲。银鬃马,正似白龙戏水;沥泉枪,犹如凤舞梨花。浑身雪白,遍体银装。马似掀天狮子,人如立地金刚。枪来处,人人命丧;马到时,个个身亡。
大名唤做岳鹏举!
岳鹏举早已下马,还来不及行礼,宣抚使已经托住他,十分欣赏地看着这个冷静沉着的年轻人,笑道:“鹏举,你可真是好样的。辛苦了,快回去先歇歇,本官设宴为你庆功。”
岳鹏举不慌不忙,补行了一礼才道:“多谢大人赏识。小人因为约定要去附近探望一位多年未见的至亲,恳请大人准允,明日再行返回。”
“行行行,你快去快回。”
“谢大人。”
绿荫深处,鹅羊成群。
岳鹏举越是接近那片地方,心里越是紧张,激动、期待、思念、兴奋……千百种情绪涌上心底,恨不得下一眼,就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
六年了,姐弟俩这一别就是六年,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进了庄户,立刻下马,岳鹏举发现耕作来往的庄户明显减少;偶有几个饥弱的儿童,都是生面孔。
离开六年,青山不改,人事已非。
忽然害怕起来,姐姐,她会不会已经离开这里了?常年在外,兵荒马乱,加上种将军病逝,这些,都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心里更是迫切,也顾不得再仔细辨认是不是还有熟悉的面孔,只一径往里走。
诺大的厅堂已经空了,只有一个老人家在门口颤巍巍地打着瞌睡,他心里一喜,这老人家是认得的,正是种府的老仆周伯。他上前一步,行一个诺:“周伯……”
老人家睁开昏花的眼睛:“小哥,这里不接待客人了,你另投他地吧……”
种将军兴盛时,庄里经常接待落魄的英雄好汉,或给予推荐、留用,或资助钱粮,如今,从朱漆剥落的大门看去,里面蔓草萋萋,鸦雀横飞,显然,庄子已经随着种将军的逝世而衰落了。
“周伯,这里的其他人呢?”
“家人都随小种经略相公去了,这里,没什么人啦。”
岳鹏举急了:“周伯,我是岳鹏举啊,六年前和我姐姐一起来的,你不认得我了?”
老人家这才发现他有些面熟,揉揉眼睛:“小哥儿,你长大了?”
他点点头,赶紧问道:“周伯,我姐姐呢?”
“你说花小姐啊?她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到哪里去了?”
“最近庄子里不太平,有土匪侵扰,花小姐带领佃户们习武去了。”
岳鹏举大喜过望,立刻辞别老伯往演武场而去,他在种家时,每天都会在那片场地习武,花溶要操练,肯定也是在那里。
奔进了,才发现演武场上只有寥寥七八个人,好像正结束了操练,各自拿着锄头、扁担,又去干活了。
然后,他看到一个一身劲装的苗条人儿往这边走来,渗青巾帻双环,文武花靴抹绿低,带一张弓,插一壶箭,近了,更见得她齿白唇红双眼俊,弯眉入鬓,细腰削肩。
花溶一路过来,但见一个高大的年青男子痴痴地盯着自己,眼也不眨一下,心道,这人好生无礼。
正待侧身离开,却听得一声喜出望外:“姐姐……”
这个声音,是怎么也忘不掉的,那么熟悉。
她立刻停下脚步,但见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龙眉凤目,身材高大,胸脯横阔,骨健筋强,器宇轩昂。
昔日弱小的少年,已是一条威风凛凛的男儿汉了。
好一会儿,她才笑起来,声音都激动得有点颤抖:“鹏举,竟然是你!”
“姐姐,是我。”
姐弟二人只简单对答得这句,虽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相对站立了好一会儿,花溶才微笑道:“站在这里干么?走,随姐姐回去。”
岳鹏举应一声,默然跟在她身边,满心欢喜。
夕阳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岳鹏举低头,见她的纤细的身影被自己高大的影子覆盖,两条人影交相重叠,看起来异常亲密。
“姐姐,我给你写了信,你收到没有?”
花溶笑起来:“我这两三年,大半的时间不在种家,加上兵荒马乱的,从来没收到过。”
岳鹏举的眼睛一下亮起来,这几年的戎马生涯,从小兵到敢死队小队长,其中艰辛苦闷自不待言,稍有空闲,他曾捎信给花溶,却一直不曾收到过只言片语的回复,心里很是挂念,怕她又有了什么意外。
现在才知道她也两三年不在种家,难怪没收到。
进了门,花溶的心情特好,一边给岳鹏举倒茶,一边看他:“你都这么高了,呵呵,这次怎么回来看我?”
岳鹏举简单讲了大败土匪陶钧的事情,花溶大喜过望,才发现昔日的少年不但成了男儿汉更是成了一个英雄了。
“你会长期留在宣抚使那里么?”
“现在战乱频繁,宋金辽连年混战,我听说宣抚使募兵抗敌抗匪,先留下看看。”
“呵呵,那我们要见面就容易了。”
岳鹏举但见她挂那样的弓,插那样的箭,一眼看出她这几年除了样子没变,其他方面却有了极大的变化,尤其是那种温存中又略带了点英气的眼神,只此一眼,如沐春风。
“姐姐,你跟我离开的时候完全一样……”
“我变了,我现在是百步穿杨哦。”
岳鹏举也笑起来,他那样的笑,完全是发自真心,基本上,花溶说什么他都会相信。
“饿了吧?”
“还真饿了。”
“姐姐给你做点好吃的。”
周伯絮絮叨叨地在张罗饭菜,都是寻常之极的粗茶淡饭,早非六年前在种家时的大鱼大肉。种家早已衰退了。而花溶亲自去做的“好吃的”,也不过是加了一味鲜嫩的山野小菜,肉是没有的。
但岳鹏举却吃得异常香甜,仿佛生平滋味最好的一顿饭菜。饭厅的窗户开着,风从绿杨的树枝上刮过,对面坐着的细心温柔的女子,多年奔波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深刻的宁静,比凯旋大捷的喜悦还来得猛烈。好像重新回到了海边时,姐弟俩在那片水湾的草地上捡贝壳的日子,只是,他不再提起,怕成为她心底的伤痛。
她是不愿回忆那段时光的,他也不愿意,却牢记,因为正是在那里,才认识了她。
姐弟俩刚吃完饭,忽然听得门外一声大喊:“阿妹,阿妹……”
这个粗豪的声音,岳鹏举是记得的,喜道:“是鲁大哥回来了?”
“可不是他嘛。”
种将军去世后,鲁提辖有相当一段时间都留在种家看护,直到小种经略相公举家搬迁到上任之地。这期间,花溶除了得他指点武艺,还因缘机会,得他引荐一位异人,骑射之术大大提高,终到百步穿杨的境地。
相处日久,鲁提辖十分豪爽仗义,完全当她妹妹看待,诸多照顾。
姐弟俩一起走出去,只见鲁提辖提着碗口粗细的禅杖大步进来,一听得岳鹏举叫“鲁大哥”,立刻认出他来,哈哈大笑:“好家伙,现在见了你姐姐没有哭哭啼啼了吧?”
一见面就被揭出糗事,花溶终是维护弟弟,柔声道:“鹏举现在是大好男儿了,才不会哭哭啼啼呢。对了,鲁大哥,你这次得到什么消息没有?”
鲁提辖的脸色变得慎重起来,叹息一声:“现在金国虎视眈眈,九王爷奉朝廷之命在相州设大元帅府,并派枢密副使刘浩在民间招募义勇军。洒家联络了一些人马,准备投靠九王爷,一起抗金……”他打量一眼岳鹏举,“好小子,你要不要去九王爷麾下?”
“待我禀明宣抚使大人,再行定夺。”
“行。”
三人当夜畅谈许久,朝廷现在完全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
岳鹏举道:“金国的铁骑只怕马上就要挥鞭南下……”
花溶吃惊道:“会这么快?宋金不是在联合灭辽么?”
“我参加过那次联合攻打燕城的战斗,宋军十几万人围攻奄奄一息的燕京,却由于军纪松懈,了无斗志,竟然被辽军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连领军大将郭药师后来也投靠了金国……”
那次战斗,岳鹏举等极少数官兵拼命杀开一条血路才逃了出来。也就是这次所谓的“联宋灭辽”金国一眼就看穿了宋军虚弱的底细。猛虎发现黔之驴不过是一头毫无战斗力的庞然大物,起而吞噬之,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这一夜,众人几乎谈到天明,花溶因受九王爷恩遇,便决定和鲁提辖一起去九王爷帐下,看能不能出点力,岳鹏举则要即日赶回去,面见宣抚使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