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四
“我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为什么以天驱和辰月的能耐也会栽在这里。”雪怀青感叹地说。
“整个这座小镇,其实就是他们精心经?营的一个据点,”安星眠接口说,“光是要挖通这些地道,就不知道要花多少年的工夫了。”
此时所有人——包括游牧部落的人们、天驱武士、辰月秘术士和安雪二人——都已经?进入客栈的地下陷坑,通过陷坑里的地道走出数里,这才重新钻出地面。这里已经?是戈壁里的一片沙山了,而远处的小镇重新恢复宁静,仿佛刚才那一系列恶斗完全没有发生过。
安雪二人的待遇尚可,有人给他们送来一皮囊饮水。只是两人被迫在身上披上了带着帽兜的长袍,头脸也被遮住,乍一看就像两个游牧部落的成员,似乎是不想让他们被旁人认出。正在喝水的工夫,身前又走过两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宇文公子和他忠心耿耿的女斥候。当然,和安星眠一样,他们的身后几步也有拿着兵器的游牧民监视着,同样是俘虏。这两人显得心事重重,并没有辨认出安雪两人的身形,径直走了过去。
“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安星眠笑了起来,低声对雪怀青说,“这里变成了一场老熟人聚会了。”
“就差须弥子了,”雪怀青说,“不知道这个老怪物躲到哪儿去了。”
宇文公子倒是气度不凡,尽管身处险境,仍然很是镇静,倒是她的女斥候始终焦躁不安,宇文公子反过来要去劝慰她。在安星眠的印象里,这位女斥候一向很沉得住气,眼下如此反常,或许是因为她太过关心宇文公子的缘故。安星眠忽然想到,这个女斥候和宇文公子之间,会不会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呢?
“宇文公子那么多手下,那么多朋友,居然只带一个人来犯险,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雪怀青说。
“真的没有想到吗?”安星眠看着她,“比狐狸还狡诈十倍的宇文公子会那么容易被生擒?”
雪怀青听了这句话,忽然间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说,他和你一样……?”
安星眠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带着雪怀青在一旁坐下休息。他悄悄对雪怀青耳语:“我没有猜错的话,宇文公子的想法和我一样,反正都是要见你父亲,在什么样的场合下见似乎不重要。反正对他而言,不能解开鲛人的契约咒诅咒,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不如拼了这一把。”
“可是除了你我之外,宇文公子、天驱和辰月都想要得到苍银之月,同时还想得到你手里的萨犀伽罗,狼多肉少,怎么分哪?”雪怀青愁眉苦脸,“更别提还有须弥子那个凶神,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些什么。”
“我倒是想开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希望做到算无遗策了,”安星眠给了她一个笑脸,“有些时候,走一步算一步也挺好的,毕竟你算得再精明,也无法算到所有的变化,还不如省点精力,别让自己那么烦恼。”
雪怀青点点头,正想开口说话,身子却忽然一震,张了一半的嘴唇动了动,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安星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明白了她如此紧张的理由:一个中年羽人出现在了两人的视野之中,并且正在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这个羽人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虽然面容不可避免的和其他游牧民一样,都留下了很浓重的风霜蚀刻的痕迹,身上的衣着也很普通陈旧,但面容轮廓间却仍然有一种无法掩饰的优雅气度,可以看得出来年轻时是一个绝对的美男子。而他金色的头发和淡?蓝色的眼瞳,更是让安星眠隐隐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雪怀青脸色惨白,死死盯着这个越走越近的羽人,嘴唇轻轻颤抖着,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她的双手无意识地拉?伸着自己的袖子,一会儿挽上去一会儿放下来,几乎要把袖子都扯破了。
中年羽人来到两人身前,挥了挥手,一直监视着两人的游牧民立即离去,只剩下三人在场。他低下头,仔细看着雪怀青的脸。雪怀青一度想要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但最终,她还是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和这个羽人坚定地对视着。
“我一直在想象着你的容貌,想象你和你的母亲到底有多相像,”羽人的双目中慢慢地有了泪光,“我甚至不知道你是男是女,却在过去二十年里无时不刻不在惦记着你,现在我终于见到你了,我的女儿。”
雪怀青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了这个和蔼慈祥的羽人:“父亲!”
安星眠坐在一旁,看着这对二十年来第一次见面的父女相拥而泣,内心不知道是感动还是羡慕。他和雪怀青一样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但父亲好歹是陪伴着自己长到十多岁之后才过世的。只是父亲生性严肃,对自己严厉的时候多,慈爱的时候少,他虽然很尊重父亲,却始终少了几分亲切感。此时看到雪寂和雪怀青父女情深的模样,难免有点小小的妒忌。
“我很想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不过我想,你的疑问应该比我更多,对吗?”雪寂问雪怀青。
雪怀青点点头:“我对你和母亲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尤其是母亲,她是什么人?她现在在哪里?”
雪寂迟疑了一下:“等一会儿我会完完全全地告诉你。不过现在,先让我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
他伸手指了指远处的俘虏们,雪怀青会意:“明白了,你先去吧。不急在这一时。”
“不急在这一时。”雪寂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离开两人,走向俘虏们。天驱武士一个个都被用极粗的绳索捆住,这是自然的,而捆绑辰月秘术士们的绳索则有些特殊,那是一种透明的细线,看起来并不起眼,但被捆住的秘术士个个显得十分委顿。两位首领倒是并没有受到束缚,或许是为了尊重他们的身份,但每人身边都有三个人贴身监视,再加上手下全部被擒,两人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是尸麂线,是用殇州尸麂的骨胶制成的特殊的绳索,”安星眠告诉雪怀青,“这种线有很强的毒性,可以抑制秘术的发挥。”
“他们真的是做了足够精心的准备,当然,你也帮了他们大忙。”雪怀青说。
“我原?本就是故意帮他们这个忙的,”安星眠回答,“那毕竟是你的父亲,虽然我之前完全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还是希望他能顾念着父女亲情,所以暂时不要和他作对。”
“我明白的。无论什么事,你都会先考虑到我。”雪怀青握住安星眠的手,眉宇间却隐隐有一些忧色。
“各位来到这里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雪寂大声说,“你们是为了找我而来的,而找我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我这个半截入土的无用废人,而是为了苍银之月。那我也不必兜圈子,实话告诉各位,苍银之月就在我的手里。”
这番话说出来后,并没有人显得太吃惊,就凭雪寂布置了这么周密的手段来对付他们,就能猜想到苍银之月在他手中。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人们齐齐发出了压抑的惊呼。
“但是这件法器,已经?被我毁掉了,”雪寂说,“二十年前我就已经?毁掉了它。”
听完这句话的人们表情各异。安星眠和雪怀青都显得松了口气,宇文公子的脸色却十分难看,而天驱和辰月的神情要更为有趣一些。天驱们一个个既难以置信,又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让他们的脸看上去又像在哭又像在笑,至于辰月,这些修炼深厚的秘术士并不轻易表露心里的情绪,但眼神里流露出的悲伤、愤怒?、怀疑等等交织的情感,却是无法隐藏的。
“你这句话说出来,和不说并无区别,”辰月首领平静地说,“人们只能证明‘有’,却没有办法证明‘没有’。”
“据我所知,你们辰月这次派出的人,原?本应当由另一位教长带领,但最后的首领却是你,”雪寂说,“恕我眼拙,请教尊姓大名。”
“我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自己的名字了,”这个有着年轻面容的老人眼神里骤然生起无限沧桑,“你愿意的话,叫我陆先生就好了。我在辰月教内没有任何职位,只是为了苍银之月而来。”
“当年贵教的苍银之月被人抢走,最后被我妻子得到,这当中的情由我并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听到过一个传闻,据说是当时一位位高权重的辰月教长不小心出了岔子,为人所骗?,这才失却了圣物。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那位犯了大错被削去一切职位的教长吧?”雪寂目光炯炯地盯着陆先生,“而你所用的这种驻颜秘术,能够提升精神力,却对肉体有很大的损害。”
“过去种种多说无益,我们还是谈谈眼前的事吧。”陆先生平淡?地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安星眠听着这番对话,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苍银之月是由于这样的原?因落入到雪寂手中的。他之前一直在猜想,以辰月教的实力,教中的至宝为什么会被外人抢走,现在听来,原?来并非是强抢,而是欺骗?。至于到底是怎么欺骗?的,雪寂语焉不详,但看这位陆先生年轻而英俊的面庞,似乎隐隐可以猜到一点端倪。
辰月教里的精英,终究也还是凡人啊,安星眠心想。
“好吧,陆先生,且谈眼前事。你说我无法证明‘没有’,但事实上,我既可以证明‘有’,也可以证明‘没有’。”雪寂说。
“此话何解?”陆先生问。
“你马上就知道了。”雪寂说着,向身后打了一个手势,一名游牧民立即跑开,不久后回来,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木盒。见到这个木盒,所有人的呼吸都禁不住急促起来。即便是一直镇定自若的陆先生,双眼也眯缝起来,双手也稍稍颤抖了一下。
“我可以让你们见到苍银之月,辰月的圣物,天驱最痛恨的东西,但见到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现在的它,只不过是一个空壳而已。”雪寂说着,打开了木盒。木盒里露出一根大约三尺长的黑色铁棍,顶端有一个小铁球。
陆先生面色大变,雪寂却神色如常:“陆先生,请你把这根法杖拿过去看看,看是不是你们辰月世代流传的圣物苍银之月,看我有没有作假。”
他握住这根法杖,坦然地递了过去,陆先生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来。他用的是双手,显得十分郑重其事,接着仍然用双手把法杖捧在手里,仔仔细细地验看着。而在不远处,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聚焦在这件传说中的凶煞之器上,这大概是这些人第一次见到它。
其实从外貌看起来,这根法杖也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安星眠想,但就是这样一根外貌普通的铁棍,改变了那么多人的命运。
“苍银之月坚硬无比,即便被寻常的兵器砍中,也不会留下痕迹。现在这根法杖上唯一的伤痕,是昔年被天驱宗主原?烈用河洛铸造的魂印兵器风藏剑所伤,你可以看看,这道伤痕有没有可能作假。”雪寂抄着手站在一旁,不紧不慢地说。
陆先生没有说话,而是单手持杖,右手贴到了雪寂所说的那道缺口上,不知催动了什么秘术,缺口忽然间变得红亮,爆发出一道耀眼的火星,竟然在陆先生的右手上烧灼出一道长长的黑色伤口。陆先生恍如不知疼痛,慢慢松开右手,也不去包扎伤口,长出了一口气:“是的,这的确是苍银之月,错不了。风藏砍出来的伤痕,无法作伪。但是你所说的它已经?被毁了,已经?只是一个空壳了,又是指的什么?”
“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我没有猜错的话,之所以这一次由你来率领辰月,是因为你曾经?有过使用苍银之月的经?验,甚至可能是现在还活着的辰月里唯一有这种经?验的,”雪寂一摊手,示意陆先生继续检视苍银之月,“因此你最应该知道我说的不是谎话,不然怎么可能把这件杀人于无形的凶器交到你的手里?你不妨试试,催动苍银之月,把我变成一个活死人。”
这个要求提得实在有些过于冒险,就算是敌人也忍不住要替他捏把汗。但雪寂看上去是那么自信,反而让陆先生都有些踌躇了。他沉吟了许久,最后还是缓缓地平举起苍银之月。
人们屏住呼吸,看着陆先生的动作,也看着雪寂的反应。
仿佛比一年还要漫长的片刻过去,陆先生把苍银之月在手里举得稳稳的,却始终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雪寂仍旧站在原?地,笑容可掬,没有丝毫被夺走神智的迹象。
“陆先生,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吗?”雪寂问。
陆先生半晌不语,忽然间手一松,苍银之月落在了沙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他仰起头,看着正在下落的太阳,猛然间发出一声长啸。
能用声音杀人的秘术不止一种,安星眠一听到陆先生发出啸声,就赶忙集中精神力准备抵御。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只是多此一举,陆先生并没有催动精神力发出攻击性的秘术,他纯粹只是在宣泄自己的情感。那啸声中饱含着失望和悲怆,让在场所有人——无论是他的教友还是他的敌人——都禁不住在心里暗暗生起同情之意。
啸声停止后,陆先生的头低垂了下去,仿佛是在凭吊着什么。过了好久,他才重新开口说话:“你是怎么做到的?”
“苍银之月的外表的确十分坚固,难以伤害,但你也应该知道,它吸人魂魄的关键在于内嵌的那块魂印石,”雪寂回答,“星焚之力全部凝聚在魂印石中,才能让苍银之月发挥出那样强大的威力,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找到了两位痛恨辰月的秘术大师相助,一位是段鲁山,一位是拓跋未央。”
“段鲁山最擅长的是郁非的火焰秘术,拓跋未央和他正相反,一生苦练岁正的寒冰之术,”陆先生说,“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让段鲁山先将苍银之月灼烧到极热,再让拓跋未央用岁正法术给它急剧降温,利用一冷一热的胀缩交替,令魂印石自己开裂。”
“不错,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法子,”雪寂说,“而且光是段鲁山的郁非法术所能达到的温度都还不够,我还请来了一位河洛铸造师,让他用河洛高炉结合段鲁山的秘术,把火焰温度推到极致。经?过三个月反反复复上千次的熔烧、冰冻,两位秘术士几乎要活活累死,终于,我听到了苍银之月内部传来的破裂声响。魂印石终于碎了,苍银之月成为了一个空壳。”
陆先生默然许久,缓缓地说:“你很了不起。真是没有想到,苍银之月没有毁在天驱的手里,却被你……?”
他摆了摆手,闭上双目,似乎是为了平复一下情绪,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双目竟然已经?布满血丝:“无论如何,这一局,辰月败了。我不会再纠缠于你,辰月也不会再纠缠于你,我想请求你放了我的人。”
“你不打算向我报复?”雪寂很是意外。
“报复你又有何用?”陆先生说,“辰月所为,从来不是为了仇杀。我不会为了这种无谓的仇恨而去折损哪怕一个人。”
雪寂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吧,我相信你所说的。放人!”
最后两个字是对游牧民说的。这些游牧民看来都十分服从雪寂的命令,立即为秘术士们松开了捆缚。雪寂弯腰拾起已经?无法发挥效用的苍银之月,又说道:“把天驱的朋友们也一起放了吧。他们原?本就是为了制止苍银之月重新现世而来的,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也不会再和我们动手了。”
游牧民们又手脚麻利地放开了天驱。果然如雪寂所言,天驱和辰月都并不再纠缠,事实上天驱们的目光中都还包含着颇多感激。只是被游牧民们一击得手制服,有些伤面子,所以他们也并未道谢,只是默默地离开。
“宇文公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也想争夺苍银之月,但如你所见,你已经?无法得到它了。请你带着你的人一起离开吧。”雪寂说着,挥了挥手,五花大绑的梁景被推了出来。梁景满面羞惭,但宇文公子对他视若无睹,目光中显得无比迷茫,这是安星眠从来没有在他身上见到过的失落。过了许久,他才迈开步子,失魂落魄地慢慢离开,梁景和女斥候默默跟在他身后。
“你的父亲果然是个厉害的人啊,”安星眠在雪怀青耳边说,“天驱和辰月居然一起栽在了他的手里,而宇文公子……?看来注定活不过四十岁了。”
他心底仁善,虽然宇文公子多次对他不利,还差点害他失去两根手指,但此刻看到这位枭雄如此模样,还是难免心里生起恻隐之心。
“未必。”雪怀青却说出了这两个字。
“什么未必?”安星眠不解。
“什么都未必。”雪怀青像是在玩文字游戏,手上却在不断地拉?扯着袖子,抚摸着手腕上戴着的玉镯。安星眠看到这块玉镯,猛然间明白了雪怀青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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