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零三分,百谷泉一郎站起身来,审理进入了最后辩论的阶段。
他的身躯,好象比任何时候更加高大。他的发言,宛如喷吐寒冷的火焰。
“现在我开始进行最后辩论。被告以东条宪司的被杀及尸体遗弃和他的妻子东条康子的被杀及尸体遗弃等四个诉因被起诉了。
“假如这些都是被告所犯的罪行的话,确实应该处以极刑。但是,除东条宪司的尸体遗弃以外,对其他三条罪行,被告都坚决否认。
“我第一次和被告见面的时候,就被他的真情所打动。我相信被告不是犯了可憎的罪行而企图逃避刑律的罪犯,而是由于受到一定程度的误解而蒙冤的人。
“当然,人不能象神仙那样完美无缺。这次事件是一个非常微妙的事件。因此,在防止过于相信自己的先入观念方面,我是有所警惕的。我认为警察局和检察厅的诸位先生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这一事件,从而对村田和彦提起公诉,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是,我在依照自己的信念当了被告的辩护人以后,到公审开始以前的两个月当中,和被告会晤了八次。与此同时,我进行了各种调查,结果得出了和检察官的结论正相反的结论。
“报纸、周刊和其他杂志对被告村田和彦的性格和过去的经历的批判,大部分都是无稽之谈。当然,我并无意否认,村田和彦从过去到现在的言行,是容易引起那样的误解的。但对其中不恰当的部分,本辩护人已经在审判过程中接连不断地予以纠正。当然不能说我已经做得完美无缺,但我已经倾注了最大限度的努力。
“那么,村田和彦的那种容易招来误解的言行,为什么一直继续到现在呢?这一点,我在第五次和池见面的时候,才弄清楚了。
“当一个人站在生和死的边界线上的时候,是会有所觉悟的。村田之所以终于把他曾经下过决心即使因冤罪被押上绞刑架也不从自己嘴里泄露出去的秘密,向我公开出来,就是他的这种觉悟和我的一片真心促成的。
“他的秘密,他自己在这个法庭上说出来了,那就是他出身的血统的秘密。他对他部落民、新平民的出身,抱有一种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自卑感。我敢断言,形成他后来那种性格的原因,以及在这次事件中采取常人无法想象的行动的原因,也在这里。
“民族间或人种间的差别意识,在任何国家都是存在的,尽管程度有所不同。例如,希特勒盲目相信日耳曼民族血统的优越性,残酷迫害犹太民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奥斯威辛和其他地方,进行了史无前例的大屠杀。据可靠消息,在奥斯威辛和比克瑙两个收容所惨遭杀害的大约有四百万人,其中九成以上是无辜的犹太人。
“这随够仅仅解释为一个疯狂的独裁者的无以伦比的罪行吗?我认为不能。甚至连被认为最民主的国家美国,在前一个时代,白种人对有色人种的迫害,也是无法用语言采形容的。据说以黑人问题为题材的作品被禁止,所有的出版社都拒绝出版。由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黑人部队英勇奋战,这种思想好象有所纠正,但这种偏见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去掉的。去美国旅行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那种差别待遇还残存着。
“回过头来看一看我们自己的国家,在大日本帝国时代,对朝鲜民族的蔑视,也是很厉害的。在关东大震灾那年,传开了一种不负责任的谣言,说过去受虐待的朝鲜人,趁此机会要起来暴动。结果使很多无辜的朝鲜人被惨杀的事情,还是记忆犹新的。
“幸而今天他们有了自己的祖国。对于日本民族来说,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切除了一个多年的病根。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就是这个部落民问题。
“新平民——这是制定旧户籍法时,对过去的贱民,也和华族、土族、平民一样地登入户籍时的一种称呼。仅仅这一个‘新’字的重压啊!
“和这相类似的,还有旧宪法时代的私生子,也受很厉害的差别待遇。在结婚、就业和其他需要户口证明的情况下,它就成为很不利的条件。在投考陆军、海军学校、师范学校的时候,不管本人成绩多么优秀,只要沾上这一点,就要毫无例外地被淘汰下来。
“我有一位可尊敬的老学长,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旧帝国大学的工学院,在投考陆军和海军学校时,学科考试和体格检查都顺利地通过了,只因为他有这个瑕疵——责任不在自己的私生子,结果双方都没考取,只好作为二等兵应征入伍。他虽然有干部候补生的资格,也没能够通过考试这一关。这位老学长,在激烈的战火中,侥幸得以生存下来,现在某大公司任技术部长。就连私生子在旧军队里都受到那样的差别待遇,何况是新平民呢!不难想象,后者比前者的处境,要恶劣几倍。检察官只举出被告在军队里呆了五年,连一个阶级也没晋升这样一种表面事实,想以此造成控告具有一种危险思想和特殊性格的印象,对此我是绝对不能同意的。难道检察官先生对于旧军队中存在有这种差别待遇的事实,就一无所知吗?!”
天野检察官的身躯微微颤栗,头深深地低了下去。毫无疑问,他已经承认在这次“战斗”中负了伤。
“为了强调这一事实,我现在举一个实例。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九日,在名古屋发生了一起为日本陆军史抹上永久污点的事件。”百谷泉一朗穷追猛打般地说。
“这天,中部地区的陆军特别人演习结束以后,在名古屋练兵场举行作为最后点缀的阅兵式。这时有一个叫北原的二等兵向天皇面前跑去,要直接向天皇告状。
“他跑了十几步就被抓了起来,他的诉状当然也没交到天皇手里。因为在旧宪法里有‘天皇神圣不可侵犯’的规定,所以他这种行为就构成不敬罪,受到了严惩。一般刑法还那么严厉,更加严厉的军刑法,惩罚就更重了。北原二等兵明明知道有这种法律,为什么还敢于采取这种过激行动呢?诉状的标题‘关于取消军队内部蔑视特殊部落民及其差别待遇的请愿书’就说明了一切,他是豁出了性命想直接向大元帅陛下告状的。”
整个法庭鸦雀无声。毫无疑问,这位律师的辩论,震撼了所有在场者的灵魂。
“当然,这种血统自卑感,对一般的人和生来就幸福的人来说,可能是一种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感情。我自己也不能说对被告的心情具有充分的理解。但是,这里有一份帮助我们理解的资料,就是跨越明治、大正、昭和三代的大文豪岛崎藤村一生的名著《破戒》。”
百谷泉一郎手里举起了一本书。在法庭上作这样的大动作,往往是要惹人讨厌的。可是这时我连一丝一毫厌恶的感觉部设有。大概是燃烧在这位律师全身的正义感和永远要和无辜的被告站在一起的人类爱,感动了我们的心。
“藤村是在距今五十五年前的一九〇六年写完这部小说的。但是,从这次事件也可以看出,这种差别意识,一直延续到距今三十三年前的一九二七年,依然存在。再也没有比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真空地带的旧军队更保守、更重视传统的了——也不管这个传统是好还是坏。一九〇五年(明治三十八年)开始使用的三八式步枪,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战争结束时,还是主要武器之一。连‘晒物朝’、‘高腰皮鞋’都还在沿用古老的传统‘读音’呢!村田和彦在五年的军队生活中,心灵上所受的创伤,是别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呀!
“藤村在这部小说中说:‘不论遇到什么事情,也不论遇到什么人,都不能说出那个秘密。要时刻记住:要是因为一时的悲愤,忘记了这个戒律,那就一切全完了。’他甚至说:‘要象荒野的狼那样死去!’忍耐,忍耐,那怕象牛马一样被屠杀,也要忍耐到最后一天!
“我再说一遍,只有在理解了他的这种心理以后,才能理解他在这次事件中使人难以理解的行动。
“比如他挪用自己经管的公款借给伊藤京二的事,就是因为怕暴露出他出身的秘密,但我决不是说伊藤京二的行动是对他的胁迫。在正常人身上不算回事的一点擦伤,有时就可以夺走患有血液没有凝固力的血友病人的生命。在别人看无所谓的片言只语,就可以绐一个心灵特别容易受到创伤的人以致命的打击。
“被告自己在法庭上已经说过,伊藤京二是知道他的这个秘密的。他本来是可以向剧团领导说明实际情况以减轻他自己的责任的。小岛证人的证言里,也提到了被告当时如能说清楚那笔钱的用途,是可以避免发生对他来说是最坏的事态的。但是他却宁愿背着侵吞公款的无辜罪名去蹲监狱,也不愿意叫自己血统的秘密暴露出去。这种感情,一般人是无法理解的。但是,不理解这一点的人,怎么能够对人生和人性有所理解呢?只有对这种人性有所理解,法律也好,裁判也好,它才能具有活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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