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盛大的欢迎仪式,也没有大臣们如潮的赞颂,有的仅仅只是朱厚照独自站在金水桥边的迎候,如同秋日里知交好友相约游玩般平常,唯独二人眼眶里的泪水,诉说着男人之间无法言喻的激动。
朱厚照亲自领着秦堪入了宫,对于跟在秦堪身后寸步不离的塔娜,朱厚照只是奇怪地扫了她一眼,然后坏坏地朝秦堪挤了挤眼。
男人的坏眼神比掩耳盗铃更明目张胆,秦堪摸着鼻子苦笑,欲辩难辩之时,塔娜的脸刷地一下红透了。
宫里的规矩比外面大,更比草原上大,到了乾清宫门前,秦堪吩咐塔娜站在殿门外等候,他和朱厚照二人入内。
乾清宫内,君臣二人相视而笑,贴身小宦官扬了扬手,御膳房呈来三碗热气腾腾的银耳羹,一碗是朱厚照的,一碗是秦堪的。
秦堪自然不会跟朱厚照客气,径自取过一碗大内皇宫厨师做的羹汤,和朱厚照稀里哗啦喝了起来,吃相同样的难看。
一碗羹汤喝完,二人一擦嘴,满足地叹口气。
“好了,快说说,此去辽东你到底遭遇了什么,什么义州夺兵,什么威服广宁卫,还有如何诛李杲,结朵颜,更重要的是,辽河之战到底怎生惨烈,蒙古鞑子的骑兵果真如此厉害么”
秦堪整理了一下思路,当即便将出关后的所有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朱厚照听得神采飞扬,听到义州夺兵时城内设宴,城外伏兵,朱厚照一脸提心吊胆,广宁卫营门外大兵压境,两门佛朗机炮吓得指挥使魏杨乖乖投降,朱厚照便乐得哈哈大笑,后来李杲集结重兵,秦堪领仪仗官兵深入草原,效班超出使西域,星夜派人斩杀火筛,最后与朵颜结盟,花当点兵合诛李杲,甚至连丁顺挖了李杲祖坟的事也被脸色赧然的秦堪说了出来,朱厚照笑得前仰后合,笑骂了几声龌龊,瞧他那脸色根本不把人家的祖宗当回事,反倒有几分赞扬的意思。
一直说到辽河之战,朱厚照的脸色渐渐凝重,秦堪的语气低沉缓慢,仿佛一个局外旁观者,用最客观最平实的语言将那一战的艰难,惨烈,和刺入人心的痛苦直接表达出来,朱厚照听到最后又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我大明将士壮哉”朱厚照颤声哽咽。
秦堪叹了口气,神情陷入痛苦的思索:“陛下,那一战,太惨了,当时臣已报必死之心,中军被破之后,臣亲自上阵杀敌,只剩最后一丝力气时,已打算横刀自刎殉国,若非朵颜骑兵率部相救,臣早已饮恨辽河”
朱厚照叹道:“军报上的辽河之战只有寥寥数语,朕真不知道,这一战竟如此惨烈,秦堪,苦了你了,朕实在该封你国公才是,比起那些尸位素餐的大臣,你才是真正的国之柱石。”
顿了顿,朱厚照扭头朝殿门外瞧了瞧,道:“门外那位姑娘,便是朵颜花当的女儿塔娜,亲自领兵救你的那个”
“正是,她是臣的救命恩人,臣回京将她带进宫,却是为了让她亲自向陛下递上大明与朵颜结盟的盟书,有了朵颜卫这个盟友,以后大明与鞑靼瓦剌的对峙局面当会大为缓和,我大明边境从此又多了一处广袤的缓冲地带,和上万骁勇骑兵,此举利在千秋。”
朱厚照听得大为兴奋,当即扭头朝殿外喊道:“宣外面的塔娜姑娘进殿朕要好好赏赐她。”
神情强自镇定的塔娜在太监的带领下缓步入殿,离朱厚照数步远的地方站定,按蒙古人的礼节,塔娜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垂首道:“朵颜卫使节塔娜觐见大明天可汗陛下,长生天的神迹永远照耀陆地上最伟大的君王。”
别出一致的觐见礼节令朱厚照眉开眼笑,他喜欢的就是新奇的东西。
瞧了瞧塔娜,再暧昧地瞧了秦堪一眼,朱厚照冷不丁道:“你们的关系不仅仅是施恩与被施恩吧”
秦堪顿时尴尬不语。
塔娜倒是不忸怩,坦然道:“我额直革曾经要把我许配给狗官咳,给秦大人,但是我和秦大人都不愿意。”
“为何不愿意”朱厚照瞟了瞟秦堪,道:“朕的臣子也是年少风流,一表人才呀。”
秦堪扫了塔娜一眼,干笑接口道:“陛下,有追杀亲夫前科的女人你敢娶么”
塔娜勃然大怒,朱厚照神情一变,顿时敬畏莫名。
“你武功很厉害么”朱厚照眨着眼,不知打什么主意。
塔娜朝秦堪重重一哼,垂首道:“回陛下,朵颜部但有出征战事,塔娜通常是前军先锋。”
朱厚照顿时大喜,指着秦堪兴奋道:“如此甚好,塔娜,你把他家的镇宅神兽打趴下,朕封你一品诰命”
很想骂朱厚照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可惜秦堪没有足够的胆量。
大约当初杜嫣揍朱厚照的心理阴影很深,朱厚照一直琢磨着找回场子,于是撺掇塔娜这傻姑娘出手,幸好塔娜没傻到家,她不介意跟杜嫣打一架,但是如果打赢了,皇帝的赏赐委实令她心惊肉跳。
当某位无良侯爷的一品诰命夫人,塔娜毫无兴趣。
辞别朱厚照出宫,丁顺和李二等在宫门外,而且非常有眼力的给塔娜雇了辆马车,众人骑马簇拥着秦堪出城往秦府而去。
“李二,我离京这些日子,京里有何动静”秦堪骑在马上淡淡问道。
李二一催马腹,与秦堪并骑而行,压低了声音道:“侯爷,京里动静挺大,最大的动静是司礼监刘瑾正在大刀阔斧推行新政。”
“新政”秦堪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容:“刘公公雄心壮志,可敬可佩呀,新政什么内容”
李二自然听得出秦堪话里的嘲讽之意,道:“刘瑾所谓的新政包括方方面面,比如清理天下田亩,清理军屯官仓,裁撤京官和地方官府以及各地卫所冗官冗兵等等”
秦堪喃喃叹道:“刘瑾这人倒也并非一无是处,只不过新政名目虽好,却太不现实,清理田亩,触动了大明的地主乡绅利益,清理军屯官仓,又触动了官员和军队的利益,简单的说,他这是作死啊。”
李二补充道:“不仅如此,刘瑾还向陛下奏议,请将各地镇守太监擢升至巡抚同级,后来被包括内阁三位大学士和满朝文武以死相胁反对,这条奏议才暂时作罢,不过后来刘瑾恼羞成怒,寻了由头杖毙了几个带头反对的大臣,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
秦堪点点头,神情若有所思。
对于刘瑾此人,不能一概以“坏人”论之,事实上刘瑾推行新政的用意是好的,弘治帝虽然打下了大明中兴的基础,然而如今的大明国库和民间并未富裕,刘瑾的这些新政条目正是为了增加国库收入,为了达到国富民强的目的,尽管历史上的刘瑾恶迹斑斑,有一万个该死的理由,但推行新政这一事,刘瑾没做错。
出发点没错,但方法错了。
秦堪也想改变这个时代,这一点他和刘瑾的愿望是一致的,但他绝不会选择像刘瑾这样简单粗暴的法子改变这个时代,这是自寻死路,官员武将和地主乡绅都被他得罪光了,当天下回荡着同一个声音,嘶喊着诛杀刘瑾,那时纵然他在朱厚照面前再得宠,朱厚照保得住他吗
李二瞧着秦堪凝神思索的样子,凑近了低声道:“侯爷,刘瑾的新政如今闹得天怒人怨,无论京官还是地方官员,皆对刘瑾咬牙切齿,侯爷若在其中帷幄一番,扳倒刘瑾或许不难”
秦堪回过神,然后摇了摇头。
“时机未到,不可妄动,事情没有你说的那么乐观,刘瑾远没到天怒人怨的地步。”
前世历史上,刘瑾直到正德五年才算天怒人怨,终于被人设计之后千刀万剐,可见大明文官们忍辱偷生的耐性和他们的道德底线一样没有下限,不可低估。
如今才只是正德元年,刘瑾的气数尚存,秦堪若在其中搞风搞雨,恐有引火烧身之险。
朝堂争斗之事李二不懂,见秦堪没有同意他的建议,李二嘿嘿笑了两声便不再提了。
“侯爷,以后咱们”
秦堪笑道:“咱们避而远之,低调处世,刘公公风头正劲,挥着屠刀遇神杀神,咱们躲远点儿,莫被他的刀风所伤。”
眼中闪烁着莫测的光芒,秦堪接着道:“刘公公雅兴正浓,锦衣卫也该有所表示,回头吩咐下去,锦衣卫的诏狱任由刘公公使用,诏狱里的刑具也任由他使用,他想关进多少大臣都可以,想弄死多少大臣也可以,不过,杀大臣的帐可得算到刘公公头上,与锦衣卫无关。”
“是。”
“除了到处清查,刘公公的新政还有什么亮点吗”
李二挠挠头,道:“有,新政还有一条,命令天下的寡妇必须再嫁,不嫁论罪”
秦堪楞了半晌,叹道:“一个木有鸡鸡的太监,还时刻关心寡妇身上有没有汉子,这家伙到底图个什么他指望天下的妇女同胞给他送一面寡妇之友的锦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