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师先生?他们唱的丧歌中有关于‘煞’的内容?”我好奇地问道。
我本是新时期一土家青年,对硒都当地独特的民风民俗虽谈不上系统的了解,但并不陌生。印象最深的就是老人“黄金落窖”后,孝家要举行丧葬仪式,一共是三天,俗称“三天集葬”。“集葬”期间,孝家要请专门的道师班子打丧鼓,唱丧歌,我曾多次见过道师先生们照着发黄的旧书抑扬顿挫地唱丧歌,却从来没有听清楚唱的什么内容。此时徒然听寄爷说道师先生唱的丧歌中居然有关于“煞”的内容,我自然感到十分震惊和好奇。(黄金落窖,当地人对老年人去逝的讳称)
“当然有,”寄爷嗬嗬笑道,“你没注意到道师先生在集葬其间要做好几趟法事吗?做法事时唱的丧歌中就有关于煞的内容。我们土家人,历来不把人死当作一件悲戚的事,认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死亡只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看得与四季交替没有差别,所以土家族把人的正常死亡称之为‘白喜’。土家人又历来信奉祖先,所以老人死后,为了其灵魂在去阴间的路上不受折磨,孝家就要请专门的道师班子超度,其中就有‘赶煞驱鬼’这趟法事。”
“赶煞驱鬼?这么说,煞是可以避免的,那我们闯过的生煞地和毒煞还会继续存在吗?”
“这倒不会,一旦煞地有人闯过,那煞气就泄了,煞自然不会再存在。”
原来如此。我正欲再问,满鸟鸟颤声说道:“哎,我说你两爷子,莫在这个地方摆这些龙门阵行不?说得我心上心下的,这不是‘活闲儿’的事!”(活闲儿:开玩笑)
听满鸟鸟这样一说,我倒不好再细问,握紧火把仔细照着溶洞,牵着覃瓶儿,一步一步向溶洞深处走去。花儿这次倒没扔下我们独自跑上前,紧贴我的大腿亦步亦趋。
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溶洞不但没有看见尽头,反而多出几个或大或小的支洞。我们商量好一阵,也没形成统一的意见到底走哪个洞,只好凭感觉,选择一个较大的溶洞进去。这个溶洞地上虽然也满是蝙蝠粪便,但明显少了许多,恶臭自然也就淡了,空气污浊程度稍稍减弱。
我们此时已经不敢再用竹灯和手电,一是为了节约煤油和电池,最主要的还是用火把来探查溶洞中的空气,万一不小心进到一个没有氧气的空间,如果用手电,我们死了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儿,岂不是真正成了冤死鬼?
在那个溶洞中没走多远,又出现几个支洞,东西纵横,上下穿插,我们仍然把逃出生天的希望托付给直觉,选择较为高大较为干净的溶洞前进,按满鸟鸟的说法就是,要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其实我心里还有一个想法,这些溶洞密如珠网,走向毫无规律,说不定我们运气好,根本碰不上寄爷所说的“魂煞”和“死煞”,岂不是好事一桩?
我们在无数的溶洞中走得越来越深,地上的蝙蝠粪便变得越来越少,到后来,溶洞终于变成干燥的岩壁岩板,再也见不到任何动植物生存的痕迹,完完全全的与世隔绝。
当然,溶洞前方仍然是黑漆漆一团,既没看见尽头也没看见出口。
“听——么子声音?”满鸟鸟突然停住脚步,神神秘秘地低声说。其他三人被满鸟鸟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我拿着火把的手一抖,停住脚步,覃瓶儿将我的胳膊抱得更紧。
四个人默然而立,侧耳细听了一阵,除了火把在噼里啪啦燃烧以及四人一狗喘着粗气,哪有一丝一毫其它声音?
“你是不是耳朵发茬了?”我没好气地对满鸟鸟怒喝一声。人吓人,吓死人!这个道理未必不懂?
“出鸡屙尿了,刚才我明明听见有么子声音在我们后面!”满鸟鸟说完这句话,大手又坚定不移地勒上我的脖子。
我见满鸟鸟不象开玩笑,心中一紧,急忙拿出手电向来路一照,一束白光由近及远,隐入黑暗。我特意在洞壁和洞顶仔细搜索一番,并不见任何异样,暗想难道满鸟鸟因为害怕产生了幻听?
“寄爷,您家走在最后,感觉后面有么子东西吗?”我仍不放心,问寄爷道。
“没感觉啊!”寄爷皱着眉头答道,伸手取出背篓中的新鲜猪肉看了一眼,“没问题啊。鸟鸟,你是不是听错了?”
“我们刚才在走的时候,我听见有很细的叮零当啷声,我们停下来后,却听不见了!”满鸟鸟说得很肯定,表情也很丰富。
寄爷听完,在手电光中向来路走了一段,又折回来,我们注意细听,根本没有任何异样。
“你耳朵肯定发岔听错了!”寄爷对满鸟鸟说。满鸟鸟变得不自信起来,“难道真是我听错了?”
“你胆子啷格恁个小呢?你不相信我们三人,总应该相信花儿吧?如果有么子不干净的东西,花儿肯定看得见,一定会出声报警的!”寄爷显然被满鸟鸟一惊一乍弄得不耐烦了。
“这样吧,”寄爷缓和了语气,“我们干脆来唱歌吧,免得鸟鸟胡思乱想,影响赶路的进度,如何?”
“唱么子歌哟,还是赶紧找到出口出去吧,我的小心脏嘣儿嘣儿跳得厉害,我快罩不住了!”满鸟鸟一脸苦相,很不满寄爷的提议。我和覃瓶儿也哑然失笑,实在想不到寄爷会在如此环境中提出以唱歌来缓和紧张气氛,这不是叫花子胸前挂钥匙——穷开心吗?
“这样,覃姑娘是稀客,还没听过土家民歌,我先来唱几首原滋原味的土家情歌如何?”寄爷见三个年青人不话说,主动请缨。我们大喜,听寄爷唱情歌,这可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呐!
“走,你们边走边听!”寄爷挥挥手,使力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轻声唱起来:“月亮出来两头弯,照到后门火烧山,火烧芭蕉心不死,恋姐不到心不甘……”老实说,寄爷的嗓子实在不怎么样,但那曲调婉转缠绵,听来格外是一种滋味。
“还有吗?”覃瓶儿来了兴致。
“有啊,你听着……月亮出来白如银,照到后园豇豆林,要学豇豆成双对,莫学茄子打单身……怎么样,好听不?”
“好听!还有吗?”覃瓶儿兴趣更浓了,连我和满鸟鸟也渐渐被歌声吸引,忘了当前的处境。
“我们来唱《六口茶》吧?鹰鹰和鸟鸟应该会唱,我一个人唱没么子意思!”《六口茶》这首土家民歌我倒是很熟悉,旋律优美,歌词也很有韵味。想想与其在溶洞中瞎闯,默默走路,弄得“此时无声胜有声”,平添几分恐怖,倒不如嚎上几嗓子,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于是,我和满鸟鸟扮作女声,跟着寄爷哼唱起来。
“喝你一口茶呀问你一句话,你的那个爹妈噻在家不在家?”寄爷唱道。
“你喝茶就喝茶呀哪来那多话,我的那个爹妈噻已经八十八!”我和满鸟鸟接道。
“喝你二口茶呀问你二句话,你的那个哥嫂噻在家不在家?”
“你喝茶就喝茶呀哪来那多话,我的那个哥嫂噻已经分了家!”
……
“喝你五口茶呀问你五句话,你的那个弟弟噻在家不在家?”
“你喝茶就喝茶呀哪来那多话,我的那弟弟噻还是个奶娃娃!”
“喝你六口茶呀问你六句话,眼前这个妹子噻今年有多大?”
“你喝茶就喝茶呀哪来那多话,眼前这个妹子噻今年一十八!”
……
最后三条土家汉子一起合道:“呦耶呦耶呓呦呦耶,眼前这个妹子噻今年一十八耶!”
我们唱的声音越来越响,最后干脆扯开喉咙嚎叫。声音几经反弹折射,隐入溶洞深处……
覃瓶儿听得咯咯大笑,声音清脆悦耳,在幽深的溶洞中传得很远很远,“这《六口茶》歌也太有趣了……咯咯……爹妈都已经是八十八了,还有个弟弟是奶娃娃……土家男人这么厉害?”
三条汉子被覃瓶儿最后一句话惊呆了。这妹娃儿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脾气柔弱,说话声音绵软细糯,没想到得意忘形之时,居然说出一句能把地上砸个大坑的话来。
覃瓶儿自知失言,俏脸唰地羞得通红,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狠狠掐了我一把,细若蚊蝇地说:“我不是……这首歌明显是勾引人家姑娘的嘛……唉呀!”覃瓶儿跺了跺脚,头垂得更低了。
“这首歌只是土家情歌中比较典型的一首,娱乐性强于艺术性,所以歌词不合理也没人追究……”寄爷在后面稳腔落板地说。
“那也不能这样……人家的嘛!”覃瓶儿娇羞无比,没好意思再说出“勾引”二字。
“这个……覃姑娘就不晓得了,我们土家人历来喜欢唱歌,在没有受到儒家文化影响之前,土家人生性豁达乐观,对歌是寻找情侣最主要的方式哩!就是现在,硒都每年七月十二都要举办女儿会,那真是歌山歌海,男女一旦对歌对上了,大多成为终身伴侣,这样的事例数不胜数。不但找对象要唱,娃儿出生要唱,老人过世也要唱……可以说,凡有聚会必定有歌,土家人就这样一路唱着走过几千年的沧桑……”
“女儿会?那肯定很有意思,有机会见识见识下!”覃瓶儿兴趣又上来。
“你也不用到女儿会上去见识了,我们家鹰鹰就是一个土家情歌王子,你和他对歌就行了……”满鸟鸟话里有话,覃瓶儿哪有不明白之理,轻啐满鸟鸟一口,瞟我一眼,“真的吗?”
“你听他的话,猫儿都要杀来吃。我哪里会唱土家情歌,小时候唱几首‘扁口歌’还差不多!”我苦笑着说。“扁口歌也好啊,唱来听听!”覃瓶儿不依不饶。
满鸟鸟“噗”的一口笑了。我无奈地对覃瓶儿说:“‘扁口歌’就象这样……呜哇呜哇,哭泣,懂不懂?”
覃瓶儿轻轻一笑,不再央求我唱歌,回头对寄爷说:“您家唱的这些歌怎么都是男追女的歌呢?有没有女人回应的歌?”
“太多了!你听好,我嚎几首对唱情歌。”
寄爷先唱男声:“有情妹妹听我言,蜜蜂不进秋后园,情哥不恋无情姐,太阳不照背阴山,无情无意无姻缘。”接着又尖着嗓子唱道:“有情哥哥你莫呆,秋后园里菊花开,菊花谢了有梅花,有情哥哥只管来,背阴山上缘分在。”
“这是一首男子试探女子心意的,还有一首……”寄爷话未说完,满鸟鸟陡然跳起来,尖叫道:“听!那声音又来了!”
我们又被吓一大跳,灼热的心仿佛猛地掉进冰水里,一下子就抽紧了。我们停住脚步,再次侧耳细听,却仍然没有听见任何异样响动。
满鸟鸟见我们不信,急赤白脸地说:“真的有么子东西在我们后面啊,我们一走,那声音就响,我们一停,那声音就没了!骗你们我是龟儿子!”
寄爷毕竟是寄爷,关键时刻稳得住神。他对我们一挥手,低声严肃地说:“走,往前面走,我们试一下!”
我们往前走了几步,这回听得仔细,果然有很低的叮零当啷声在我们后面不远的地方响起来,等我们吓得再次站住,那声音又没了。
“寄爷,是不是魂煞?”我忍着心跳,低声问寄爷,同时把覃瓶儿抱得更紧。
寄爷没回答,从我手中接过火把,从背篓里摸出斧头,顺着声音来源方向,小心翼翼地摸过去。我们三个站在原地,拥作一团,心都几乎跳到嗓子眼。
“办它奶奶的,原来是我们各人吓各人!”随着寄爷极富特色的咒骂声响起,他拿着一个粗铁丝做的8字形东西走了回来,“我的墨斗线啷格掉出来了呢?”
我看清楚了,那确实是墨斗的8形针,用来在木料上固定墨斗线头的。
寄爷从背篓里拿出墨斗,摇把收线,边摇边说:“莫怕,不晓得哪时候我的墨斗针掉了,扯出了墨斗线,我们一走,墨斗针被拉着撞在岩板上,才有那叮零当啷的声音。”
我们长吁一口气,哭笑不得。满鸟鸟抚着胸口说:“格老子的,我的魂儿都差点吓落哒!”
“可能是我先前摸东西时无意扯落的,当时地下有蝙蝠粪便,所以我们没注意,后来就走上岩板,我们才听见。是我粗心大意了!”寄爷不好意思地说。
弄明白声音来源,我们虽然对寄爷打不得,骂不得,心里却狠狠对他埋怨了几句:还好意思吼满鸟鸟哩,自己都是个棒棒!
满鸟鸟自然放心了,心情大畅,扭头对寄爷说:“罚你再唱几首情歌,算是给我们赔罪。”
“唱就唱!”寄爷不甘示弱,开口唱了个引子:“土家山寨歌子多,一唱就是满山坡,哪个妹儿听如意,上前与我打个啵!”
覃瓶儿绯红了脸,轻啐一口,低声对我说:“这老家伙也太……没看出来呀!”
我示意覃瓶儿噤声,听寄爷破锣般的嗓子继续唱道:“红漆板凳三尺三,把郎拉来坐中间,一不要你陪姐玩,二不要你发誓言,变根丝线把你缠……红漆板凳垫白帕,挨郎坐起好讲话,赌咒发誓要娶我,背到又落别人家,再起歪心遭雷打……”
寄爷唱了一首又一首,悱恻缠绵的原生态情歌,唱得我们心旌摇动,陷入那痴情直白的情景当中,早已忘了我们身在何时,身处何地。
覃瓶儿紧紧搂着我的胳膊,鼻息急促,满眼向往。我暗道,“哪有男儿不痴情,哪有女儿不怀春”这句话真是说得太正确了。
寄爷还在唱着,声音越来越大,感情越来越投入,似乎回到了年青时的美好时光。歌声在幽深的溶洞中震撼悠远,绵延不绝。
我们对珠网般的溶洞浑不在意,机械地在歌声中向前走着,走着……那溶洞深处的无尽黑暗也仿佛被歌声撕扯得支离破碎,变得无精打采起来。
我虽然听得心潮起伏,倒并不象覃瓶儿那样倾情投入,心里仍然很着急。象这种走法,几时才能找到出口啊?不过,我又有一丝庆幸,到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见到尽头,这意味着前面还有希望。也许,前面不远就是出口吧?我暗暗祈祷!
此时,作为领路人的我,稍稍改变了前行的策略,不再专拣那高大而干净的溶洞走,而是遇到岔洞,始终进最右边的那个溶洞。这样的策略并没什么高深的用意,完全是玩那些走迷宫的游戏而得出的经验——这些密密麻麻的溶洞总应该有边吧?只要有边,找到出口的机率就会大许多。寄爷他们唱的唱得起劲,听的听得痴迷,并没注意到这个细节,跟在我后面,一路嘻嘻哈哈,似乎早忘了“魂煞”、“死煞”这回事儿。
寄爷终于唱累了,唱完最后一句后住了嘴。
当最后一丝歌声在溶洞中飘走的时候,我徒然听见后方一声女人叹息,“唉——!”声音是那么虚无飘渺,那么幽怨哀婉,那么透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