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车子离开红叶公馆便穿梭过整座城市。
车窗外的微风,隔了玻璃亦是带着冷意。此刻正笔直前往另一处,那也是这一遭到了结束时刻最后一个去处。
驾驶座上,宗泉正在开车,透过前车镜不时望向后方。
那一道红衣身影,闭着双目那样沉静,沉静之中萌生出一股子不可忽视的悲愤,在寂静的夜里愈发显得惊心。
宗泉收回视线,继续默默开车。
车子一直奔驰行驶,远离了霓虹璀璨的城区,终于来到了那一座祖宅前方。
“蔓生小姐,已经到了……”宗泉低声呼喊,终于还是开口提醒。
蔓生立即睁开了眼睛,她好似并没有睡着,所以眼神是这样的清醒。不等他将车门打开,径自下车而去。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一切都已经万籁俱寂,月光掠过前方,照映出那三个字——永福堂!
宅子里仿佛空无一人,蔓生看见那一盏红灯笼,还悬挂在檐角的两侧,风轻轻一吹,等待着她入内。
她迈开步伐,没有一丝犹豫,进入祖屋往祠堂而去。
夜幕将一切都蒙上了一曾晦暗色彩,眼底便也分不清究竟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蔓生的步伐缓缓,她并不急躁,却是如此夺定。
终于,她来到那间祠堂,来到了他的面前。
蔓生一抬眸,就对上了他的容颜,他的身上还穿着今日喜宴时的西服衬衣,一如初见时那般英气脱俗。
其实她也同样,未曾褪下身上衣物。这件红色中式喜服,多么显耀醒目,就像是枷锁在身。
是他给予她的枷锁,却也是她最后一次心甘情愿穿上的枷锁。
跨过那道门槛,蔓生上前,而他正凝望自己。
她不曾出声,不曾开口。
当她走到祠堂中央,终于站定不动。下一秒,她伸手一动,开始将那件喜服脱去。红色华服落在青石板的地面,里面只是一件素净的真丝白色衬裙,蔓生的眸光一直落定在前方那人,他亦是回望,她在他面前跪地,在尉家列祖列宗面前跪下,更跪拜于那左右两柱红烛。
红烛的灯火,幽幽之中一抹,闪烁在他的侧脸,也散落在她的眼中。
“你之前说的,我都照做了。”蔓生这才轻声说,她脸上带着憎恨却又虚无的笑容,“师父真是料事如神。”
记忆刹那间回到那一天在意大利,就在庄园别墅的房间里,她终于承认,她终于再也无法抗争,她对他说:你赢了,是我输了。
她愿意放弃小宝,愿意离开这里,愿意远走异乡这一辈子永远也不出现!
唯一的要求。便只有一条——放小宝自由!
而他则是立刻提出,三个必须要她答应的条件。
第一件:立刻定日期认回王家。
第二件:讨要王家百分之一家族股份。
为什么要做这两件事?
当时他的分析理智冷静,一如既往残酷而现实。
——你现在还没有被王家认回,就算是你决定放弃离开,王家也可以认定是你个人行为。只有你认回王家,你才代表了王氏家族。你走之后,他们就算想要以王家的名义出面,也不会有办法。日期越快决定越好,省得中间再生变故。
——至于百分之一的股份,这也是你必须要得到的信物。只有得到股份,你才能够被所有人彻底认可。哪怕你是义女,也是王家名正言顺拥有继承权的王氏千金。而王家也会因为你这一举动,更加确信你的心意。就算心里边还有迟疑,也会暂时打消顾虑。
果真这一切如他所料,王父没有再质疑,王家上下也没有一人再质疑。
……
蔓生望着他微笑,瞧见他动了动唇,朝她说道,“你也很聪明,知道要将自己的心腹召回海城。”
他们三个人,一个是她的贴身秘书。一个是她的全能组长,外加一个才智特助。自从她进入锦悦以来,这一路跟随至今,走南闯北哪里都有他们如影随形。
“只有这样,障眼法才算彻底奏效。证明我是真的下定决心,而不是轻率之下的决定。”蔓生幽幽回道,“师父,你说是么?”
事实的确是如此,余安安三人一抵达,王家便像是有了三重保障,斩钉截铁相信她是要认回王家继续和尉家斗,继续和他争夺小宝。
“你这一招障眼法补得好。”尉容低声称赞,接着问道,“剩下第三个条件,你也有照做?”
蔓生自然清楚记得,那最后一个条件。
第三件事:留下书信告诉他们是你自己离开。
他缜密筹码算无遗策,那日的男声又是盘旋而起。
——如果你就这样一走了之,那么所有人都会因为你的离开翻天覆地。不管你是死是活,他们都会一直找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到最后一刻不放手。你要告诉他们,你只是出去走走。让他们不要惦记,总有一天你还会回来,就让他们等你。这样一来,他们就算要找,不超过三个月,也会停止罢手。要是还不死心,也不会派出去千军万马,你的日子才能清静太平。你这次的离开,才能最终确定落实。
“师父请放心,信都已经留好,一封也没有少。深怕他们瞧不见,我还特意留了一张字条在桌面上。明天一早,只要有人醒过来,进入我的房间就会发现。”蔓生又是回道,“感谢师父,在最后时刻还给了我一些辅助药物,才能够让他们睡的这么沉。”
也是他将佐匹克隆交到她的手中,告诉她催眠所需要的剂量,她的离开神不知鬼不觉,就算是雷鸣闪电也不会有人惊醒。
他看着她跪拜在地的身影,这一刻终于出声道,“就算你还喊我一声师父,又何必在这里下跪,也没有别人,又是三更半夜,宴会都散了,戏也散场了。”
“演给别人的戏,已经散场了。演给自己的,才刚刚开始。”蔓生清冷的女声在寂静祠堂里响起,此时格外惊心动魄,“我现在喊了那么多声师父,是因为今天夜里也是最后一次。”
“请处以家法,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是你尉容的徒弟,和尉家更是没有一点关系!”蔓生一双清冷带着恨意的眼眸如此决绝,她一身素净白裙跪拜在祠堂里。
青石板地砖,在夜半时候寒气透过膝盖袭上全身,幽冥鬼火已起。
这里已是地狱!
……
周遭唯有寂静——
红烛的烛蜡滴落,渐渐凝固,越积越多。
长时间的定睛以对后,尉容笑了笑道,“林蔓生,你当我们尉家是什么?你想入就入。你想解除关系就解除?”
“依照尉家家规祖训,无论是以结拜还是以相认方式成为尉家中人,外姓之人但凡没有犯下过错,无责任者无需请动当家人以及宗亲长辈。在尉家祠堂列祖列宗面前,当事者外加一位见证人,罚十记鞭刑既可解除关系!”蔓生将尉家遵循如实道出,声音更是响彻于整座祠堂。
“今天你就在这里,宗泉人在外面,你只要喊一声,人就凑齐了。”蔓生轻声说道,双眸灼灼,如那一抹烛火。
视线朦胧,那人的模样也随之模糊,只听见他的声音沉然笑道,“尉家的规矩,你倒是记得真牢!”
“长鞭一共有两条,尉家有一条,祠堂里也有一条。请师父命人取来,我就在这里跪等!”蔓生又是出声,眸光愈发决绝。
尉容愈发笑意深浓,几乎是要和那片黑暗融合为一体,“我约你在这里碰面,做一个最后的了断,你倒是会举一反三,抓住了时机。”
“也是多亏了有人在宴会上,提起了我和你的师徒关系,我才能记起来,原来我还有一位师父!”蔓生笑着,她的笑那样的悲怆,“我竟然还有一位师父,为了让我能够顺利离开出谋划策,真是让你费尽心思!”
“现在还等什么,时间不多了,午夜凌晨一过,就已经是黎明!黎明之前,我一定要走!”蔓生定睛,决裂的情绪已经渲染了这座祠堂,“我想师父也一定清楚,我一走了之,找一个人不容易,但是在海城,想要打听一个人曾经的去处没那么困难。”
“刚才过来的路上,车子开进村子口那条道,沿路有人在走,应该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蔓生不疾不徐诉说,将方才所见道明,“等到明天天亮,他们就会开始找我。到时候,尉家还有你就会成为重点寻找的对象。”
“这座祠堂附近,也一定会被盘问查找。到了那个时候,那个村民就应该会说出,今天晚上有辆车进了尉家祠堂。再盘问之后,所有人都会来到这里,找你要个结果!”
“对于我的突然离开,你说又要怎么给他们一个说法?”
“请你告诉他们,是我要和你脱离师徒关系,所以才来这里受罚。罚过之后,我就走了。当然,我也是真的走了。”终于,她的声音落定在最后一个字。
所有一切,部署周密之人已然并非只有一人。
她的聪敏睿智严谨决绝,从来不逊色于任何一个男子。
尉容一双眼眸看了她半晌,忽然幽然笑了,“这还真是刚好,托了那位村民的福,你来这里不需要遮掩,你离开也不需要隐藏。我会让他们慢慢找,直到自己打听到这一切。”
“林蔓生,你真是我的好徒儿,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好徒儿。”他对上她说,是称赞是嘲讽,全都掠了过去。
蔓生最后唯有一句,“请师父亲自实施家法,我就在这里受着!”
所有一切都将要结束,沉默中听见他的宣判,对于这一场关系的终结,他冷漠出声,“那会脏了我的手。”
……
脏了他的手……
蔓生颓然笑了,好一句犀利无情的话语!
风继续吹拂,入夜更是寒冷,身体几乎都要冻僵,这一刻早已经是豁出去,更是没有了半点退路。到了悬崖上,周遭陡峭石壁。唯有纵身一跃粉身碎骨,都混不惧怕。
“尉容,临了你连亲自动手都不愿意,你还真是够狠!你够狠!”蔓生瞧着他,她已没有心碎的滋味,那些疼痛的感觉早让全身麻木,一颗心更是早被人狠狠握碎。
“那就请师父随意指一位对我处罚!时间已经不多!”蔓生眼睛一闭,已是听天由命。
黑暗中什么也瞧不见了,蔓生只是跪在青石板地上,那些声音全都掠了过去,最后也不知是谁到来,那是一个声音,好似是看护祠堂的那位老管家。耳畔却是依稀听见了声音,是鞭子被取出,在空中散开的“呲啦”声响——
惩罚就要来临,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是她爱上一个人的惩罚……
“蔓生小姐,我现在就要动手了,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就算您中间晕了过去,也要继续直到十鞭终止……”老管家的声音在耳畔终于响起,蔓生默默颌首。
她静静跪在这里。一开口却是朝那人发问,“尉容,你答应我的事,又是什么时候兑现?”
“你走之后,三天之内。”他给了最终期限。
蔓生扬起了唇,再也没无话可说。
她依旧是闭着眼睛,再也不去看那些面无可憎的人,再也不去回顾那些逼迫争夺的场面,只是听见鞭子在空中飞旋的声音。
突然,“啪——”一声中,那道长鞭落在背上,也落在了地上,又是“哗啦”过一声颓然的拖尾声。
一瞬间是木然的,可是顷刻后,鞭子落下的痛楚从那伤口处散了开来。喉咙处更是落下疼痛,是酸是涩,是血腥味一下充斥而来,那股子甜腥好似要冲破喉咙处,一起涌上来。
“啪——”长鞭又是落下,她的身体也开始颤抖,她几乎是被打到趴在地上。那麻木的疼突然变得异常凌厉锋芒。
身体是真的被撕裂,裂开伤口都好似在跳动,神经末梢全都被抽起,整个人像是被剥开,她的眼前突然涣散。
黑暗中也是无比凌乱。
突然浮现起小宝。
是孩子一张可爱的脸庞。
怎样都好,她是生是死都罢,只要能放小宝自由,还有什么可以顾忌,还有什么不可为。
却偏偏,孩子的脸庞慢慢散开,成了另外一人的模样,这样相似,这样神似,他遥远而不可及,让她落得这样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呵……”很轻的一声从她的口中传出,是她叹息。
是上天作孽,让她遇到这样一个人。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居然就对他动心动念。
她怎么就会爱上这样一个人。
……
第三鞭再次“啪——”一声落下,蔓生却想起了更多的往事,想起海城所发生的一切,想起这座祠堂祖屋里的订婚宴,想起那身新娘嫁衣,更想起了他决然的离去悔婚不顾于她,留给她的唯有一场可怕梦境。
她又想起了流转于襄城以及鹏城之间所发生的所有事情,想起每一次争执分离,也想起过后的重新拥抱。他的甜言蜜语,是最蛊惑人心的毒,只要听上一句,就会沉醉在他虔诚的目光里。
她更想起了宜城初初靠近,她不过只是一个被所有人都轻视的小小总监,母亲已逝,父亲不顾,弟弟未能经事。董事会的高层会议上,他坐在她的身侧,他是她身边之人,是为她而存在的独立董事。可是初逢已是利用背叛,结果唯有这样。
她为什么要和他在北城错误相逢?
为什么非要听信姑姑的话语,前往那一家咖啡馆,为什么不事先拨打那位相亲者的号码确认,为什么她一上前,他一开口,她便就信了。就连那一杯酒。都醉的糊涂,是她太糊涂。
她方才能够明白——
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了最美的时光。
意大利博洛尼亚,那里不是她最美好芳华的时候,那只是一场噩梦的开始。这场梦开始了太久,久到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太迟。
人生总是不可预期,上天也会偏心偏爱,可为什么被放弃的人她,为什么非要是她遇见他爱上他……
为什么让她遭受这所有一切,为什么他要丢下她,为什么他违背誓言,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她……
为什么母亲欺骗她,为什么父亲厌恨她,为什么他们都只是同情她。
为什么她的亲生父亲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这一生她所拥有的这样不堪,为什么她的存在,只带了仅剩不多几个关心爱护她的人痛苦担忧,让他们总是为了她奔波停留,为了她成天担心不完,而她就连保护他们的能力都没有……
上天太不公平!
上天不公!
“啪——”那一声涣散而来,蔓生的脸庞倒在地上。青石板有着冰冷的温度。她只听见那些声音犹如梦魇,不断传来不断响起。
啪——啪——!
她被梦魇拖住,已经无法再动弹,那些声音也渐渐远去。梦魇之中,疼痛都仿佛变得薄弱,唯有火一般灼烧的感觉而起。
她睁不开眼……
意识早就开始散开,她在梦魇里醒不过来。
昏昏沉沉中,有人在呼喊她,不断的在呼喊她,“蔓生小姐……蔓生小姐……”
蔓生用尽所有力量,这才睁开眼睛,那黯淡的视线里,她瞧见了一张叠影的脸庞,是老管家的声音响起,“蔓生小姐,还有最后一鞭!您受住了!就要结束了!”
要结束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
蔓生咬紧牙关,她点了点头。那些尖锐锋芒的疼痛早已经袭遍全身,那最后一鞭终于袭下,“啪——”一声里,她整个人都被绷紧,而后丧失了力气松开,彻底倒在青石板地上。
呼呼,呼呼。
喘息声唯有自己听见,那么的微弱,那么的轻微。
朦胧之间,瞧见有人走近她,是他来到她的面前,就像是君王前来审视检阅最后的成果。
……
她看见他的鞋子,蹭亮的一双皮鞋,顺着那双鞋子往上瞧去,她终于看见那张居高临下的脸庞。
“尉容……”她轻声开口,气若游离,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俯身蹲下,在她的身旁聆听,蔓生浑身都是汗水,头发都被汗水湿润,更分不清是血腥味还是其他充斥在喉咙处,咸涩到让人觉得发苦,“我这辈子来到这个世上……遇见了你……我认了……”
“被你算计……被你利用……我认了……”她又是轻声说,说出心中一直以来的想法,以及内心深处从不曾诉说,却逃脱不了的感情。
“爱上你……我也认了……”她没有力气,她的手都在发颤。
“可是……你负了我……我绝对不会原谅你……”蔓生轻而缓慢的声音响起,她一字一字说,“做鬼也不会原谅你……绝对不会……”
不知何时,她已经流泪,连自己都不曾发觉。
血汗混合了泪水,一起淹没了视线,不等他再出声半个字,她用尽全身力气,她开始动了动手,她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离开这里。
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站立,她的双腿像是不属于自己,背部的疼痛将一双腿也几乎牵连。
“蔓生小姐,我扶您……”老管家又是说。
蔓生却不回声,几乎是秉着最后一口气,她无视于身旁的人,更是将自己身旁的人推开,再次咬住牙关,她开始用手匍匐攀爬。
她要离开这里,她还不能就这样死……
要是死在这里,那么小宝怎么办,这样不算是离开。
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来。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强行要走。
仅靠着双手的力量,那道身影已经满是血痕,她身上白衣素裙,裂开的伤痕怵目惊心不忍目睹。
她一定要彻底离开,她要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的地方,那里没有利用没有算计,那里没有人再逼迫勉强她,那里更没有无止尽争斗……
那里,更没有他!
没有他!
终于,她爬出了祠堂,这短短的路程,却好似过了几年漫长的时光,她又是往来时的院子而去,快了,就要离开这里,就快要离开——
他又来到她的面前,在她离去的路上出现,犹如恶鬼拦路。
夜空星朗,深浓的夜色里,她如此惨烈,笑着朝他道。“我和你……下辈子也永远不要再见……”
若有来生,是男是女贫苦富贵皆不重要,不求否极泰来不求金玉满堂,甚至不求平安康宁。
只求永不相见生死不复。
……
四月里桃花盛开,山野之处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烂漫。
这里是一片一望无尽的山林,周遭苍翠清宁,放眼望去,寺庙庵堂隐匿于此,是世外桃源,却也并非远离世俗。
但是却出奇的静,出奇的安宁。
这些寺庙庵堂傍山而建,上上下下环山而立,那一座雪山被奉为神山。随着气节变化,时而云蒸霞蔚,时而碧空万里。那座雪山便隐匿在云霞碧空里,群峰如此晶莹耀眼。
雪山在春日里远远的就像是女仙卧躺,此处附近大大小小寺庙无数,南有苍斗峰,北有叶泉峰,两座山峰对立而座,像是两位天兵神将坐阵于此。
再往西南一路而去,又有五峰环抱,山间景色怡人秀美。
就在五峰的尽头,崎岖山路的山脚之下,远离了庙堂集区,郁郁葱葱遮掩深处,是一座名不见经传,更是默默无闻的庵堂。
庵堂座落在山脚下,小小的一座庙堂,却格外的清新出尘,在这片本就佛音环绕的山林里,自成一派自成格局。
这座庵堂虽小虽无闻,却因为僻远,保留了自始以来的古朴典雅。
整座庵堂院落结构严谨,布局得当,木质结构玲珑清秀。年代久远里,就连修葺,也是庵堂里由师太带着门下女弟子亲自动手。庵堂内环境幽静,古色古香,香火虽不繁盛,可一直不息。
山脚另一处,连接着远处几座同样座落于深山里的村落。停停歇歇需爬上一天。才能抵达。虽然如此,那些焚香乞求的虔诚信徒,依旧会零星前来。
四月里桃花正开得美好,那一朵又一朵,透过庵堂院墙的镂空窗洞,便可以瞧见一二。只是平时时候,若有香客前来参佛,看上一眼后就会念阿弥陀佛迅速离开。
佛门清净地,不应窥探,不应妄语,更不应左顾右盼。
庵堂的住持师太,法号定慧。
定慧师太已经有百余岁的高龄,她慈眉善目,那张脸上永远带着微微笑容。她身形虽然消瘦却精神抖擞,除了近年来因为年事高了,听力有些减弱,诵经礼佛之时却是音色洪亮清明。
若问定慧师太,何时在此处礼佛,又是何时出家,倒是无人知晓。
只因为定慧师太高龄,比附近村子里的长辈们还要年长。师太潜心修持。深入经藏,农禅并重。
这一日,院子里桃花开得正好,村子里的村民前来讨要,希望待到花期落尽之时,能够将桃花收起要去,这样便可做些桃花糕,再酿些桃花酒。
“阿弥陀佛,贫尼会让一众弟子将桃花收好。”定慧师太笑盈盈应允,一如去年一样。
村民是两个和善朴实的妇人,一听便十分高兴,更是感激,“谢谢师太!”
“师太——!”忽然,后方处传来女童的声音。
妇人扭头去瞧,只见是一个六、七岁年纪的女娃儿,生了一张清秀可人的面庞,真是个可爱的瓷娃娃。
女娃儿亦是一生素服袈衣,是这个庵堂里的小尼姑。
可她虽说是尼姑,却是个带发的尼姑。
听闻,这是个可怜的女娃,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被师太好心收养在此处。师太依照女弟子排行到“妙”字辈分,给这个女娃取了个法号叫妙玉。
“师太……”小妙玉已经气喘吁吁,手里还提着个竹篮子。
“玉儿。”师太瞧见女娃儿到来,微笑问道,“你跑得这样快,要是摔倒了可怎么办?”
“阿弥陀佛,师太我错了。”小妙玉立刻停步道歉,紧接着却是孩子心性不改,一点也不惧怕师太威严,拉过师太喊,“塔里的师姑又不好啦……”
两个妇人瞧见此景,也不便打扰,立刻道谢离开。
转身的时候,忍不住瞧了一眼满山桃源,却见小妙玉已经牵着师太的手而去。
两个妇人有些好奇,那位塔里的师姑,想必是庵堂里一位女弟子。
目光再是追随山上而去,掩盖在这片深山尽头,浮生古塔屹立于此,仿若与世隔绝。
……
走过苍翠山路,踏过沿路台阶。那一座古塔便在翠绿枝杈桃花满园中映现。
这座七层浮生之塔,自从上个月的时候,迎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女施主。这位女施主来到这里住下后,就一直不曾离开。
庵堂里的女弟子们却唯有三人瞧见过那位女施主,实在是神秘得很。
众人问起师太,师太言谈之中相告,女施主若是愿意,就留她在庵堂。
小妙玉一算辈分,立刻机灵喊,“阿弥陀佛,那她就是我的师姑了。”
听说,这位师姑到来的时候,几乎是奄奄一息昏迷不醒。
也听说,这位师姑其实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只是可惜一时想不开才会来到此处。
更听说,这位师姑是受了情伤。所谓情伤,父母至亲之情,兄弟姐妹之情,知心知己之情,更有男女世俗之情。
虽不知是哪一种伤了她,可她足不出户已有半个月有余。
也有女弟子好奇。便询问见过她的另一位师姑,师姑一向少言少语,是个实诚人,既不会说谎,也不愿多言。
最后被师妹们缠了几次,便也只说了一句,“雪山的女仙,像是到了我们这座庵堂。”
这座雪山可是一众弟子以及一众村民,更是所有前来朝佛信徒眼中的神山。
雪山犹如女仙,那位师姑竟然犹如女仙。
那应该是一位极美极好的可怜人。
却无人知晓,这位可怜人,还要在浮生塔里住多久。也不知道,她这满身情伤何时才能治愈。
小妙玉带着师太来到浮生塔前,小女娃年幼已经气喘吁吁,她将门轻轻推开。
塔内清静异常,石垒木质,所见一切皆是质朴。
那个女人,她一身素服坐在那里,头发散落下来,她靠着塔窗,那些阳光便透过窗纹落在她的脸上。
她脸色苍白。然而素服后背却又渗出鲜血。
“阿弥陀佛,我来为你上药。”师太上前轻声道,小妙玉因为害怕,所以转过身去,却又是说道,“师太师太,你要轻一点,师姑不会说话,她喊不了疼。”
自从到来此处,她不曾再开口说过一句。
失声失心,像是成了一个哑巴。
连一个疼字,都不曾喊过。
……
浮生塔内,定慧师太取过早就准备在屋子里的药箱。木箱子被打开,里面的瓶瓶罐罐不少。定慧师太拿出其中几瓶,又上前扶住她。
女人倒也不反抗,由师太一扶,便不再靠向塔窗。
只是那双眼睛,不知道在望什么,其实角度已经不对,所以只能瞧见一小处。那是窗外的桃树,那些桃花开得实在灿烂。
那张木质的躺椅上。铺了一块软垫,柔软的毯子将她陷了进去,她的素服被师太轻轻撩起。
昨天上的药,又将伤口扎好,可是今天又裂开了。
师太再次为她重新上药,不禁说道,“阿弥陀佛,昨天你又做噩梦了。”
夜里边睡不安宁,便会梦魇不断。
大抵是极其可怕极其让人心慌的噩梦,所以才会梦里撕心裂肺不断翻滚。可是再痛再疼,始终发不出声。就连嘶喊,都是咿咿呀呀,等到天亮一醒,她又没了声音。
这样反复的梦魇,持续了许久,也不知还要重回多少日才能停止。
“噩梦是什么?”小妙玉听见了,好奇询问。
师太回道,“日有所思就会夜有所梦。”
“师太,我可以转过来了吗?”小妙玉有些等不住了。
师太已经将药上完,“可以。”
小妙玉立刻回头,瞧见师姑果真穿好了衣服。那些血迹也不见了。小女娃像是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喊,“阿弥陀佛,师姑又好了。”
只是她又起身,靠向了那个窗户,一动不动。
定慧师太是个慈心肠,瞧见她一直望着窗外的蓝天,可是却足不出户。那眼神既黯淡,又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憎恨,更甚至是憎恨自己,所以才会这样冷然,而失望至极又会厌世。想要超脱,却也并非易事。
师太朝她道,“你要是不喜欢住在这里,等伤好了,也可以离开。要是喜欢这里,不如就留下。”
“师姑为什么要走?”小妙玉却不答应了,更是着急,“师太,师姑不要走!”
“你才和这位师姑认识这样短的日子,怎么就会这样留恋?”师太好奇问道。
小妙玉捧着脖子上挂着的佛珠。她突然道,“因为师姑和我一样,她也有头发!”
小妙玉被收养在庵堂里,不曾剃度所以蓄发。这位师姑是庵堂里,除了她之外,唯一一个同样有头发的女弟子,所以立刻被小女娃视作亲近之人。
任是师太,此刻也是忍不住哑然,竟是无言以对,“……”
却是突然之间,靠窗的她,竟然扬起了一抹笑容,像是觉得有趣,所以才在此刻会心一笑。
“师姑笑了!”小妙玉立刻喊,像是瞧见了不得的事,“师太,您快看,师姑笑了!”
师太也是去瞧,果真瞧见她扬起了一抹笑容。许是因为小女娃天真无邪,所以才能惹人开怀。
小妙玉却是大胆凑近到她身边,定睛瞧了她一会儿后,又是突然甜甜一笑,认真说道,“阿弥陀佛,师姑笑比不笑好看。”
都说童言无忌,这小尼姑说起话来也是层出不穷。
待师太走出浮生塔,对着小女娃叮嘱道,“玉儿,以后你每天都来给你师姑送饭菜,再陪她说说话。”
小妙玉点头,接下这项重任,“是,师太!”
……
从这日起,小妙玉便包揽了送饭菜的事宜。于是庵堂里的师姐们,更是一日一日为她准备。小妙玉每天高高兴兴去,又高高兴兴回来,这样周而复始不知过了多少日子。
日复一日后,终于桃花花期也要过了,庵堂里的女弟子们将桃花收好送给前来的村民妇人。
小妙玉还是每天都同师姑说许多话,可是师姑都没有回声过一句。
直到这一天,那几位妇人做了桃花糕,又送了一些桃花酒来。桃花酒撒桃花树。感恩花神天赐繁花,待到来年又是一出桃花季。
小妙玉悄悄拿了一壶瓶,打算带到浮生塔,去敬一敬那里的桃花树。
可是谁知,就当用过膳食后,师姑却将那瓶酒拿了,拔了瓶盖仰头就喝。
小妙玉着急喊,“阿弥陀佛!师姑,出家人不能喝酒!那些酒是用来敬花神的,就是外面种的桃花树!”
女人一听,瞧了一眼浮生塔外,她的步伐踌躇了下,却是往塔外走。
“师姑……”小妙玉一惊,她又是喊,“师姑出塔了!”
她走出浮生塔,瞧向院子里的桃树,那片桃林在风中摇摆,周遭暖阳一片,满是花香。她上前去,将酒撒给桃树撒给天地。而后径自坐下,就在这桃树下。她仰头喝酒,将这一瓶全都喝尽。
小妙玉劝说半天无用,这下又去请了师太前来。
师太赶来的时候,只见浮生塔外已是另外一幅景象。那桃树下边,坐躺了一个女人。她的头发随风微微飘起,她肆意喝酒,酒香醉人,她面色微微带了一丝红,已是微醺。
师太慢慢走向她,小妙玉走近几步,瞧着那些花瓣全都坠落在她的身上她青白的袈衣上。
此刻,小妙玉只觉得师姑就像是师太禅房那幅画里的谪仙。
待酒喝完,酒瓶已被轻轻搁浅在桃花地。
师太默默陪伴半晌,这才开口轻轻询问,“阿弥陀佛,我听过许多人间故事,你的故事又是如何开始。”
风吹桃花,花林瑟瑟作响,小妙玉站在原处,过了许久,她突然听见一道女声微哑响起,那是她第一次听见师姑的声音。
那株桃树下,青衣素服的女人轻轻动了动唇,那样嘶哑那样悠远的女声呓语一般。
却犹如浮生一梦,她醉倒在这片桃树林里。那则故事已经说完开头,不过是短短两句——
我遇见了一个人,一心想要和他在一起。
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我,可是我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