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内堂里寂静无声。良久,李弘的一声喟然长叹打破了屋内悲戚的气氛,“是非对错,自有后人评说,随他去吧……”
长公主轻拭泪珠,缓缓坐到李弘身边,抓住了李弘的手,垂泪不语。
“殿下,大将军……”樊阿迟疑半晌,吞吞吐吐地说道,“大师听说陛下亲率大军再攻南阳,担心荆襄百姓的生死,心里很难过,所以……”
“大师狂放率性,对战乱深恶痛绝,对时局有自己的看法和理解,这很正常,没什么好怪罪的。”李弘笑了笑,用力握了握长公主的手,“还是把几位大师都留在晋阳吧。南方这几年烽烟四起,战火不绝,他们回去后,性命恐怕难以保全。”
长公主抬头望向樊阿,眼露征询之色。樊阿犹豫了片刻,低声问道:“陛下要一直打到江东吗?”
“朝廷要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平定天下。”长公主郑重说道,“不管是两年还是三年,朝廷都要打。南方不平,陛下则绝不回京。”
樊阿脸色微变,行针的章奏立即慢了下来,眼里充满里了痛苦和无奈。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这样南北对峙、年复一年地打下去,让江淮和荆襄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还不如倾尽全力一泄而下,杀进叛逆,彻底平定天下,让天下苍生永久摆脱战乱的苦痛。
“我会尽力劝劝师父,请他留在晋阳。”樊阿说道。
“北疆缺少医匠,大漠上的外族以巫术治病,百姓一旦身染重症,只能坐以待毙。”李弘脸显喜色,轻声说道,“如果诸位大师愿意留在晋阳,我可以和殿下联名奏请陛下和朝廷,请诸位大师在晋阳大学堂授学,广收门徒。”
樊阿闻言,不禁吃惊地望着大将军。
医术不登大雅之堂,一般都是私下传授,属于家学,根本没有公开授学的资格,这也是医匠严重缺乏的原因,如果朝廷能一改旧习,允许医师开堂授学,把医术纳入私学甚至官学的范畴,那对医术的传播、发展和病疫的防治都是一个飞跃,医师的地位也会因此得到提高,接下来会影响到大汉百工工匠地位的提高,可以让百工技术在更大范围内得到传播和发展。
一个医匠的技术不论如何高超,也不管他是不是常年游医四方,他能诊治的病人毕竟有限,如果他能广收门徒,那么通过他的技术救活的病人将成倍增长,这是很多医师梦寐以求的事,也是很多百工工匠们梦寐以求的事,但历朝历代以来,虽然所有的统治者都知道百工工匠的人数和技术对于国力发展的重要性,但在先秦礼仪典章制度规范下,以工艺样式传承为主要原则的百工教育,一直未能受到足够的重视。
自西周成康之世以来,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教育一般都存于官学,而天文、历算、医术、匠造等技艺、技术,则通过官学以外的途径,比如父子相传,师徒相授的办法世代继承。《礼记》王制称:“凡执技以事上者,祝、史、射、御、医、卜及百工。”这些人一般“不贰事”即不能迁业,“不移官”即不能入仕,“出乡不与士齿”,即与“士”相比,他们没有社会地位。
《礼记》中的这个规定使得中国古代百工的基本身份三千年大体不变,他们的技术教育受到各种限制,又没有社会地位,这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中国古代科技的传承和发展。
长公主看到樊阿吃惊的表情,急忙接着李弘的话说道:“过几天,我请太尉大人和诸位大师到府上来仔细商谈此事,共同拟写一道奏章。大汉中兴之期,该改的都要改,只要有助于恢复国力,我们都要努力去做。”
樊阿又惊又喜,连连点头。
长安关于修改官制的奏报送到了晋阳,长公主敏锐地察觉到长安暗流涌动,朝中各方势力都在乘着天子南征、大将军病重的机会,摩拳擦掌,准备正面对决。
官制的修改,无疑有助于小天子控制权柄,但问题是,官制是朝廷的根本,不能轻易变动,尤其在目前这种形势下,修改官制肯定会引起朝廷动荡,一旦长安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长公主犹豫不决,内心斗争很激烈。虽然她已经还政于小天子,但小天子年纪太小,短期内只能靠南征建立威信,为了确保南征的胜利,长安的稳定是首要条件,然而如今长安各方箭在弦上,要想稳定,除非自己出面强行干涉,但自己一旦出面,就把大将军推到了前面,他的处境将非常艰难,而小天子也因此处处受制,行台和晋阳必定发生冲突。
豹子大哥绝对不会同意自己出面干涉,如此一来,长安失去了镇制,各方势力必定斗个你死我活,不乱就是奇迹了。
“这都是仲渊惹得祸,他的改制速度太快,影响面太大,损害了太多人的利益,结果……”长公主把手上的奏章丢到案几上,望着筱岚无奈地说道,“你说怎么办?”
筱岚苦笑,“我回长安,想办法斡旋一下。”
“你现在回去,安全如何保证?你如果出了事,长安马上就乱。子龙把你送到晋阳,不就是担心你出事吗?”长公主气苦,用力摇了摇手,“上次你能斡旋成功,是因为大将军正好病危,大家对未来局势无法掌控,所以才各自退了一步,现在……”长公主长叹,“现在局势明朗了,大家都在赌,赌大将军是不是有意篡夺社稷,如果大将军还是像过去一样坚决辅佐陛下,不再威慑长安,那么长安各方谁能得到陛下的支持,谁就能获得最后的胜利。陛下要南征,要打仗,要钱粮,要朝堂稳定,要掌控最大的权柄,他的选择很明显,所以仲渊这次……”
“晋阳必须出面。”筱岚微皱黛眉,语气非常坚决,“仲渊如果退出朝堂,改制随即失败,新政极有可能全面颠覆,那时就不是陛下南征能不能胜利的问题,而是社稷能不能保全的问题了。”
“他不会同意我出面,他自己更不会出面。”长公主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筱岚。
“不要你出面,也不要大将军出面。”筱岚从容一笑,“许劭大人和襄楷大师都测了一下日子,正月初七是黄道吉日,大吉大利,可以举行迎亲大礼。”
长公主两眼蓦然睁大,清秀而美丽的面孔上突然显出一抹红晕,单薄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起来。她盼这一天盼了十几年,总算盼到了,心里非常激动,非常喜悦,但兴奋之中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惆怅。为什么我这样凄苦,我嫁给豹子大哥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然而,这幸福的背后却隐藏着朝堂上的惨烈博弈,甚至还有可能沾染血腥和仇恨,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就因为我出生帝王之家?
长公主送走筱岚,回到了内堂。
内堂里欢声笑语,小雨、风雪、李雯、李秀围坐在李弘身边,正在说着什么,突然李秀叫了起来,“唱一曲,给爹唱一曲。”
李雯清了清嗓子,轻声唱了起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歌声悠扬委婉,意味无穷。
“姐姐,唱这首曲子应该且歌且舞……”李秀从榻上跳了起来,兴奋地说道,“姐姐,我吹横笛,你一边唱一边跳,再给爹爹欣赏一次。”
“好了,好了……”小雨一把拉住李秀把她抱进了怀里,“你们姊妹两个唱了好几曲了,够多了,还让你爹休息吧。”
“今天晚上谁陪爹爹?是娘还是殿下……”李秀坐在小雨怀里,用手推了推风雪,笑嘻嘻地问道。
“不要乱说话。”风雪痛爱地揪了揪李秀的小脸,“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
“把她嫁出去,你就省心了。”李弘一手搂着李雯,一手指了指李秀,笑着问道,“刚才那歌很好听,是名动天下的佳人歌吗?”
“爹,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李秀瞪大眼睛,一副绝望至极的样子,“爹,难道你除了打仗,什么都不知道?”
一家人被李秀逗笑了。
“爹,这就是佳人歌,相传是孝武皇帝朝的乐府协律都尉李延年所作。”李雯轻声轻语地说道,“孝武皇帝因为听了这首歌而心动,意欲目睹伊人,于是召见了李延年妙丽善舞的妹妹,也就是后来深为孝武皇帝宠爱的李夫人。”李雯转头望着李弘,娇声问道,“爹,你也觉得好听吗?”
“嗯……”李弘稍加沉吟,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乐调好听而已,应该算是靡靡之音吧。和张机大师所唱的《七哀诗》相比,差得太远。王桀所作的《七哀诗》应该有七段,张机大师仅仅唱了第一段,你们就泪如雨下,由此可见……”
“王桀之才,天下罕见……”李雯脸显仰慕之色,“张机大师后来吟唱的《登楼赋》也是王桀所作,几年前就曾传抄天下。据说他在寓居荆州期间,有志不遂,于是登上麦城城楼,借景抒发乡关之思,继而忧思王道未一、天下未治,意欲建功立业,一展抱负。此赋风格苍凉悲慨,境界遒劲阔大,情感深挚沉郁,语言精炼晓畅,乃今世之佳作。在长安的时候,很多大儒名士都认为王桀之才,甚至可以和当年的孔融大师相媲美。”
“孔融?”李弘心里蓦然一痛,脸上的笑容不禁僵住了。
长公主正准备走进去,听到李雯的最后一句话,心里一窒,身形顿时停住了。
“孔融大师死后,江淮和荆襄两地的士人曾重金求购孔融大师的辞赋之作,徐州的曹丕甚至出金百斤。”李雯并没有觉察到李弘表情的变化,继续说道,“大师的《临终诗》传遍天下,最为有名。”
“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穴。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室。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靡辞无忠诚,华繁竟不实。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
李雯悲声长叹,“爹……孔融大师遭受诬陷,无辜被害,虽然他襟怀坦荡、无疚无悔、从容就死,但他‘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的悲愤天下皆知。”
“大师死后,长安太学曾有争论,儒生们到底应该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候?还是苟利国家生死以,不因福祸趋避之?或许邦无道,卷而怀之,才是明智之举,像孔融大师这样,生死族灭,最后以一捧黄土掩埋自己凄惶的壮心,难道不是很可悲吗?”
李雯语不惊人死不休,吓坏了小雨和风雪。李秀更是目瞪口呆,心惊胆战地望着李弘,生怕他勃然大怒。
“你长大了,长大了……”李弘搂紧李雯,欣慰地笑道,“我一直以为你痴迷于琴棋书画,两耳不闻窗外之事,谁知你竟有这样的见识,好啊……”
“爹爹明白女儿的意思?”李雯低头问道。
“我懂,我懂你的意思。”李弘苦涩一笑,缓缓吟唱,“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文举兄(孔融)言辞犀利,锋芒毕露,死得不值啊……”
烛火轻轻地摇曳,火盆里燃烧的木炭偶尔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敲碎了深夜的静谧。
李弘斜靠在榻上,闭着眼睛,默默地想着心事。长公主坐在他身边,抱着李弘的手臂,右手轻轻地梳理着他的长发,神态幽雅而娴静。
“正月初七。”长公主忽然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时间不合适?”
李弘睁开眼睛,搂住了长公主的细腰,歉疚地笑了笑,“不是时间不合适,而是筱岚这个提议有问题。你我都知道,陛下在新年之前不可能夺取南阳,陛下没有夺取南阳,没有一战立威,我们就不能成亲,否则会严重损害陛下的威信。这件事筱岚很清楚,但他为了让仲渊(李玮)在新年之前离开长安,为了让长安感觉到我们对仲渊的有力支持,不惜损害陛下的权威,这说明什么?”
“筱岚不会做出损害陛下权威的事。”长公主皱眉说道,“这一点,我绝对信任她。”
“我也相信她,所以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说明仲渊(李玮)、子龙(赵云)、子泰(田畴)和彦才(傅干)已经联手了,说明内朝、外朝和行台要联手铲除他们共同的对手。”
长公主不再说话,俯身把脸贴到李弘的额头上,幽怨地叹了一口气。
刚才李雯的话对她的刺激同样很大。孔融是改制的牺牲品,是中兴大业的祭品,他理解这一切,权势之争利益之争有赢就有输,输了就要付出生命,没什么好抱怨,所以他从容赴死。中兴需要改制,改制需要付出代价,当这个代价血淋淋地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时候,很多人往往接受不了,一辈子生活在良心的谴责里。
“大哥,一生一世,我都守在你身边。”长公主樱红的嘴唇吻在李弘的长发上,天籁之音就象美丽的云雾迷醉了李弘的心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李弘心弦震颤,泪水差点涌出了眼眶。
罢了……老大臣们都已辞世,羽行兄(鲜于辅)和云天兄(麴义)已经归天,子烈兄(徐荣)远走西疆,飞燕兄(张燕)北上晋阳,长公主也成了自己的妻子,我也该离开朝堂了。我们这一代人尽力了,在大汉倾覆之际,浴血奋战,力挽狂澜,终于奠定了中兴的基石。该做的我们都做了,现在应该由小天子、仲渊、子龙、子泰和彦才这一代人去重振社稷江山了,他们会用自己的血和泪重新锻铸大汉的浩然天鼎。
“正月初七,我去悬瓮山迎亲,我娶你进门。”
十二月上,南阳。
汉军三路攻击鲁阳,互相支援策应,进展顺利。
十二月初,颜良率军攻克穰城和新野两城,成功切断了襄阳和宛城之间的水陆联系。
十二月初,钟繇率军攻克西鄂城,逼近宛城,其前锋军和穰城的于毒顺利会师。
十二月上,王当率军攻克博望城,沿着淯水河东岸南下,逼近宛城。三天后,彭烈率军攻克棘阳城,逼近育阳城,其前锋军和新野的颜良顺利会师。
十二月初七,玉石、张绣率四万大军赶到宛城城下。
至此,汉军十五万大军完成了对南阳叛军的包围,把南阳六万大军包围在宛城、涅阳和育阳三座城池里。南阳军队在蒯良的指挥下,在这块不足百里长的锥形地带顽强抵抗。
前将军玉石奉旨章制诸将,指挥各路大军围攻宛城。
十二月中,鲁阳,天子行台。
御史大夫荀攸和太仆卿崔琰详细解释了官制修改的必要性和紧迫性,着重提到了当前新政中诸多政策和南征平天下策略相互矛盾和冲突的地方,认真阐述了皇权和相权严重失衡后给社稷可能造成的危害,最后归结为一句话,官制修改与否,直接关系到南征胜败,关系到中兴大业。
小天子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他端坐在案几后面,全神贯注地练习书法。荀攸和崔琰说了一个多时辰,他就一丝不苟地写了一个多时辰。
他离开长安快三年了,在边疆艰苦的行军和惨烈的征伐中,他的心智远比同龄的孩子成熟,他的经略学习和实际紧密相连,与那些坐在舒适的书房和明亮的学堂里抱书苦读、高谈阔论的儒生们相比,他学到的知识更加全面更加深入也更加富有成效。从荀攸和崔琰的眼里可以看出他们对小天子的失望和鄙屑,同时因为小天子这种无礼的举止让他们还感到几丝不快。小天子看上去置若罔闻,但两人的表情他都看在眼里,两人的话他也记在心里,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陛下,臣等已经奏禀完毕。”崔琰拱手说道,“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小天子咧嘴一笑,放下笔,指了指案几上墨迹未干的字,说了八个字,“言,心声也;书,心画也。”
荀攸和崔琰四目相对,脸上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眼里的轻鄙之意霎时一扫而空。
这八个字是本朝著名鸿儒扬雄说的,后来成了书法美学的重要论断,光耀书史。现在天子说这句话,肯定不会是因为自己写了一个多时辰的字而心生感慨,他是意有所指。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案几上的白纸黑字。
天子写得是隶书,字体平整端庄,浑厚凝重,给人一种雄健有力的感觉,由此可见天子性情朴实,意志坚定。
隶书是本朝的规范用字,历代擅长隶书的有萧何、曹喜、蔡邕、王次仲、师宜官等人,但书法名家们从隶书中又创出草书,如史游、杜度、崔瑗、张芝、张昶(chang)等草书“圣贤”。孝桓皇帝朝的颖川人刘德升创制行书。当世名家钟繇是楷书大家。自史游创章草以来,草书大行,大儒赵壹因此在《非草书》说,草书不古,是秦末以来临事从宜的简易之作,既非圣人之业,也非常宜,是伎艺之细者耳,然潮流终不可挡,草书两百多年来盛况空前。当今天子不从俗流,习隶书,朴实厚重,当然是有承继圣人之业的意思了。
再细看内容,竟然是贾谊的《旱云赋》,“惟昊天之大旱兮,失精和之正理……怀怨心而不能已兮,窃托咎于在位。何操行之不得兮,政治失中而违章……白云何怨,奈何人兮!”贾谊是孝文皇帝朝的名臣,所做辞赋天下闻名,其《旱云赋》借助孝文皇帝九年(公元前171年)的大旱直斥人治弊端,认为政治失和加重了天灾,直接导致百姓陷入苦难深渊。
白纸上写的是隶书,书写的内容是《旱云赋》,稍加想想,也就能明白这位小天子的意思了。他需要长安稳定,不同意修改官制,不希望因为政治失和而导致天怒人怨,继而贻误中兴大业。
两位大臣没有再劝,躬身告退。
天子太小,虽然聪慧,但不通政事,所以天子这里走不通无关大局,关键还是说服行台大臣。
行台尚书令傅干,尚书左右仆射王凌、杨修,六曹尚书赵松、司马孚、赵行、徐邈、应瑒、刘桢等大臣看完奏章后,意见不一,但多数人反对修改官制。
荀攸和崔琰在天子面前不敢说的话,在这些人面前就无所顾忌了。
晋阳现在是事实上的权力中枢,如果不利用大将军病重的机会修改官制,把丞相李玮赶出朝堂,集权于小天子,将来谁能保证小天子独揽权柄?
大将军对大汉的忠诚毋庸置疑,长公主对小天子的关爱也毋庸置疑,但他们两人愿意交权就能交权吗?看看当今朝堂,谁事实上独揽朝纲?是丞相李玮。当今朝堂上是哪些人把持朝政?是武人,是军功阶层。丞相李玮在朝中为所欲为,凭一己之好恶擅自修改律法,美其名曰叫改制,然后借助朝堂上军功阶层的支持,借助完全由军功阶层把持的各地州郡来强行推广实施他的新政,在这种情况下,年幼的小天子能拿回权力?大将军和长公主能放心交出权柄?
大将军和长公主去晋阳后,你们为什么不带着小天子返回长安?担心什么?还不是担心李玮骄恣擅权,挟持天子?李玮不除,则社稷难安,中兴之期更是遥不可及。
就说九月的南阳惨败,始作俑者是谁?就是李玮。
在北疆叛乱尚未平定的情况下,他为了排除异己,竭尽全力说服长公主下旨攻打南阳,结果如何?南阳前前后后打了五个多月,耗费财赋无数,以惨败而告终,这难道是一个贤良大臣应该干的事?这是一个倡导改制,以振兴社稷为己任的大臣应该干的事?这分明就是一个奸佞的祸国之举,这种人如果不把他立即赶出朝堂,天子的御驾亲征极有可能变成他再一次排除异己的屠刀,南下征伐有可能再次遭遇惨败。
荀攸和崔琰的话可不是危言耸听。李玮从北疆到长安,二十多年了,朝堂上何曾遇到过对手?大将军病倒了,徐荣远走西疆,张燕北上晋阳,朝中的军功阶层现在不依靠李玮还能靠谁?李玮的权势和军功阶层的武力如果紧密联合齐心协力,假以时日,不要说小天子,恐怕就连大将军和长公主都要忌惮三分。
“你们即刻回长安预作安排。”傅干断然说道,“劝说陛下下旨修改官制的事,就交给我们了。”
傅干、王凌、杨修、赵松觐见天子。
天子披散着头发,躺在胡椅上,手里端着耳杯,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块胡饼。吃一口饼,喝一口水,十分逍遥。
这些年在塞外待多了,小天子沾染了不少胡人的习性,喜欢用胡床、胡椅,吃胡人的食物。这胡饼就是传自西域,用炉烘烤,面脆油香,很好吃。看到四位大臣进帐,小天子一骨碌从胡椅上跳起来,指着案几上的盘子含混不清地说道:“还有几块饼子,刚刚出炉的,你们尝尝。”
四位大臣毫不客气,一人拿了一块,君臣五人同嚼胡饼。杨修吃得极快,伸手又去拿。盘子里只剩下两块,小天子急了,担心最后一块又给人拿去了,急忙去抢。他嘴里咬着半块饼子,左手拿着耳杯,右手举着刚抢到手的胡饼,正得意着,忽然发现自己两手不够用了。小天子冲着杨修就是一脚,咬着半块胡饼的嘴里发出了一声怒吼。杨修心领神会,顺手接过小天子手上的耳杯,“谢谢陛下赏赐……”然后往嘴里一倒,全喝了。
小天子一手拿着一块饼,鼓着腮帮子,瞪着杨修,气得只哼哼。
“陛下,大麦饭不吃了?”王凌一边有滋有味地吃着,一边问道。
“不好吃。”小天子苦着脸说道,“还是在大漠上好,有肉吃,有奶喝。”
“皇宫里就不好了?”傅干笑道。
“皇宫?”小天子眼里露出羡慕之色,“好是好,但一想到皇宫外面,朕就不敢回去了。大将军说,在皇宫里待长了,容易忘记天下。”
“陛下可以经常出来巡视嘛。”杨修很优雅地擦了一下嘴上的饼屑,意犹未尽地说道,“这胡饼味道很不错,可惜太少了。”
小天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手上的饼子藏到了身后,“爱卿,朕这里还有狗肉。”
“狗肉?”杨修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兴奋地连连搓手,“陛下,有酒吗?”
小天子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酒没有,有竹杖。”
傅干等人大笑。
小天子拒绝修改官制,无论王凌、杨修等人的如簧之舌如何灵巧,小天子就是摇头。
四个人不依不饶,围着他喋喋不休。
小天子无奈,躺在胡骑上,跷着二郎腿,扯着嗓子吼了起来,“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待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金?”
四个人和小天子常年待在一起,知道小天子的脾气,只要他扯着嗓子又吼又唱,那就说明他发脾气了,不能再说了。
杨修拿着没有吃完的半截狗腿子走了。王凌和赵松相视苦笑,告辞离去。
“陛下自从到了塞外,经常吟唱此诗。”傅干问道,“陛下站在长城上,高唱陈琳大人的这首《饮马长城窟行》,是什么感觉?”
“很苦……想哭……”小天子涨红着脸,嘶哑着声音说道,“边塞烽烟不止,百姓就要修长城,死者无数,苦啊……唱起这首诗,我就想起了西海大战,想起了落日原大战,想起了无数死去的英魂……人要活下去,不容易,不容易啊……”
小天子抱着双腿,坐在胡椅上,泪水涟涟,“我们在边疆打了三年的仗,麴义将军死了,鲜于辅将军死了,数万将士阵亡了,大将军也病得奄奄一息,为什么长安人就不能良心发现,以社稷为重,帮助朕平定天下?朕如今到了南阳战场上,南征大战已经开始了,为什么他们还不死不休,非要自相残杀”
傅干苦叹,“陛下,这一路上,我们对你说得太多了,你自己心里也清楚长安的局势,之所以会造成今天的局面,原因很多,但有一点是最主要的,那就是损害了门阀世家、官僚士人和商贾富豪的利益,尤其是损害了大门阀、大官僚和大商贾的利益,他们的既得利益损失太大了。”
“他们才多少人?大汉的国库要想充实,大汉的国力要想增强,大汉要想繁荣昌盛,最终要靠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而不是他们。”小天子激动地说道,“大将军曾经对我说过,当年黄巾军揭竿而起,就是因为没吃的,没有活路了。百姓一年辛苦到头,种的粮食呢?养的牲畜呢?织的布呢?都到那去了?都给谁抢去了?那个时候战争频繁,军队四处打仗,但国库是空的,朝廷为了打仗还要借钱,朕就不明白,大汉的军队难道是为皇帝一个人打仗?朕更不明白,难道皇帝一个人做了错事,就会让数百万、上千万的百姓蜂拥而起吗?”
小天子猛地跳到地上,挥舞着拳头,厉声叫道:“这些大门阀、大官僚和大商贾就是大汉的蛀虫,他们吸大汉的血,吃大汉的肉,最后连大汉的骨头都不放过,这些人统统该杀。”
傅干头皮一麻,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三年征伐,小天子在战火的熏陶下,和大将军越来越像了,甚至连说话的口气和语调都和大将军相差无几。
“正因为如此,陛下才要做出修改官制的姿态,做出和晋阳针锋相对的姿态,以便帮助丞相大人摆脱危机,稳定长安局势。”
小天子愣了片刻,恍然大悟,愤然挥手,“只有把这些人杀了,朕才能平定天下,中兴社稷。”
“陛下……”傅干微微摇手,“你知我知,千万不可泄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