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岖不平的山路,带着积雪。地陡又滑,马车却还赶得极稳,偶尔才有轻微磕绊。
车内置了张羊毛软榻,我一手支着头,一手握着个暖炉,倚着车壁,斜斜靠在上头坐着。
隔得近,能细细听到车厢外头除了风卷雪落声音呼呼,还能听到赶车的人频频将手里的缰绳和马鞭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到左手。手臂甫动,衣服摩擦出碎碎的响。
离了矿山已经很远的距离,赶车的人还是这么不自在?
“尤末,为我赶车,你很是不满?”我悠闲开口。
耳力听得衣服摩擦的碎响一滞。然后,男子清朗和煦的声音从厚厚的车帘外传来,“夫人说笑。为夫人赶车,是尤末的荣幸。”
“你很是紧张?”
“夫人……”
我打断他的话,“想问什么,想说什么就赶紧开口,回去的路途还长,我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闲时间回答你的话。”
一言所指,天知地知,我懂他也懂。
车帘外,男子无声。
只余枝叶摇曳风声飒飒,马蹄踏地“噔噔”清脆。
好半晌过去,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路途长远无趣,我拢了拢身上盖着的厚毯,预备瞌目睡上一觉。
“夫人……”车帘外头,男子声音不似方才那般明朗,带了些微的沉,顿了顿,似是叹了口气,尔后,继续开口,“夫人,尤末不懂。”
我闭了目,没睁眼,只觉得车身比之前要晃了些,“不懂什么?”
再是一片沉默。
我听到路旁不远处,树枝枝干不服雪的重压,“咔嚓”断折落地。
然后,尤末似是下定了些决心,缰绳和马鞭再次在手中交换,声音带着些不解的愤懑,“尤末不懂,方才在矿山,夫人为何不在堡主面前直说了?”
“直说什么?”我懒懒问。
“夫人——”男子再次话语一顿,再开口时,声音已没了分底气,“直说夫人昏迷三日,属下私做主张,并未告知堡主一事。”
方才在矿山,上官若风的反应再明显不过。
他不知道我寒症发作的消息。而尤临却天天住在宅里,每日定时去矿山汇报宅内要务。那个大夫,也是跟着尤临一块进出宅邸。这种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端倪。
此处的路似乎很难走,马车颠簸的厉害。
我换了只手撑着头,“我不说,只是没必要。”
“夫人?”
“我还很奇怪,你那弟弟尤临见了我就没什么好脸色,你这个做哥哥的竟反倒对我恭敬礼遇?”换了个姿势卧着,“在上官堡,看我不顺眼的多了去,我若一个个都要找麻烦整治了,那该多累?”
抛夫弃子四年,再加上喜怒无常,在上官堡,没什么人对我有好感过。
再加上近来苏流觞与我走得近些。
一个个都觉得他们堡主委屈得很呐。
我睁开了眼,这车颠得再不能好好入睡。
“夫人……知道?”这话,他踌躇了好久才说出。
车帘摇晃,透了丝冷风进来,看着上头那晃动的图案,我无声笑笑,“尤末,有些事情,不能只靠耳朵听、眼睛看。连亲眼见到的都不一定准,更何况你只是听旁人说?”
男子疑惑,话里却带了些惊愕,试探的说着:“夫人的意思是……”
“永远不要把别人的判断加在自己身上,这点,你得向你爹多学学。我叫他一声‘昆叔’,可不是因为随着你家堡主一道喊。他在上官堡,看了那么多,听了那么多,有几时如你们兄弟这般沉不住气了?”
此刻,也不知是不是道路稍好了些的缘故,车被赶得稳了些。
“我爹他……”
“你爹,他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看得剔透。”想及尤昆,我不由笑笑,“不该做的就不要做,该做的时候就要快很准地立马去做。但在此之前,都得把事情计划打算好了再开始。这几日发生的事,你凭着自己臆断行事,认为生病就该找大夫,更何况我病状突发毫无征兆,十有八九是假装昏厥,引你家事忙的堡主来探,于是便就这么想着随意敷衍过去?”
男子沉默。
“这些日子,你从大夫那听来的东西,是不是让你揪心纷扰了许久?我病症是真,你那些时日可是为了‘告不告知他’而辗转难眠?”
尤末默了半晌,沉声道:“夫人聪慧。”
“我旧症复发,这事可大可小,若当真闹到上官若风那,还不知该如何收场。我同你相处时间不长,所以你并不知晓我的脾气。我也直接同你说,今日我放过你,的确给了你父亲几分面子。”我低眸,看了看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戒指,声音淡漠,“上官若风狠起来的模样,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
马车骤停。
“砰——”的一声,路旁似有重物落地。
我疑惑,挑开马车窗帘。
微讶。
只见泥泞雪地之上,男子笔直地朝我的方向跪着,目光如炬,神色严谨,嘴唇抿得紧紧的。见我挑开窗帘看他,他才开口,“尤末愧对夫人!”
声音洪亮,盖过风雪树枝声,向周围四处散开荡去……
然后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
之前倒从未发现,这个尤末竟是这么个敢说敢做敢认敢悔的人。
我不拒不躲的受了这一礼,放下窗帘,“好好赶车,我睡会儿。”
车帘外,男子松了口气。
马车再次开动,平平稳稳,再无颠簸。
两人再无话语,我撑着额头,听着风卷声、雪落声、马蹄声、车轮碾地声、缓缓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