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却是出乎我的预料。在正常的灵魂观念里,肉体是会腐朽消亡的,而灵魂则在肉体腐朽消亡之后依然继续代表人而存在,那么灵魂不才是本体吗?
“记忆、欲望、本能……组成人格的诸多客观要件,都是根植于人的肉体,是能够从物质层面上观测到的一系列电化学反应。”她这个术士居然跟我讲起了科学,“人格信息储存在物质媒介上,要想将其转移到灵体上的话……这个过程大概会变得和把计算机里的文件真正地转移到移动硬盘里一样困难吧。”
“很困难吗?听你这个比喻,好像很简单吧。”提问的同时,我又想到,如果肉体已经大包大揽了一切,灵体的存在岂不是显得毫无必要性。
“如果按照计算机这个比喻继续,你具体会怎么转移文件到移动硬盘里?”
“先把移动硬盘连接上去,然后把文件复制黏贴……不,剪切黏贴过去。”说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了难点在哪里,“等等,你刚才说的是真正地转移……”
“没错……按照计算机的操作逻辑,复制黏贴和剪切黏贴的差别只在于,后者会把原文件删除掉,而出现在移动硬盘里的文件即使长得和原文件一模一样,也终究是两个文件。”她说,“人格也是一样,是在事实上和我们的生物脑绑定在一起的东西。哪怕是所谓的灵魂出窍术,也无非是捆绑在生物脑上的人格凭借灵性连接,远程遥控自己的灵体罢了;而就算是那些幽灵,看似还能够和生前一样口吐人言,也无非是生前的回响罢了,早已不再是本人。”
她补充,“单独存在的人类灵体,在术士的常识中被定义为‘作为死者而存在的灵体’,而显灵术士则是‘作为生者而存在的灵体’。对于他们来说,成为灵体并非人生的结束,而是人生的新开端。并且由于脱离了肉体的桎梏,他们哪怕肉体被挫骨扬灰也不会死亡,同时也不会困扰于肉体的生老病死。这是众多术士的终极追求,而显灵术士正因为能够到达这个领域,所以才被誉为大术士。”
“按照这个理论……”我想了一会儿,然后问,“我莫非也被替换过很多次了?”
如果我的人格也根植于生物脑,那么过去在脑组织被炸飞和重新长出来的这个过程里,人格也肯定被替换过了。这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但我这会儿还没有生出实感。
她也沉默了下,问:“你自己是怎么感觉的呢?”
“我从来没有过自己被替换的感觉。”我说。
“如果魔人时期的你也没有觉得自己被替换过,那就是真的没有被替换过了。”她说,“以当时你的觉察力,不可能连自己的生死都看错。”
“也就是说……我的人格是在灵体上?”
“那也不合理……”她摇头,“人格与灵体相结合,意味着能够百分百地使用灵体的力量,但是现在的你能够在不使用塞壬之刃的前提下操纵巨大的灵性吗?”
当然是做不到的,否则我上次也不会伤到连心脏都被破坏的地步了。
未解之谜――现在只能以这种陈词滥调来形容我的状况。
但是在隐秘世界里,未解之谜实在是太多了,无法用常识来描述的事情……甚至是无法用逻辑来描述的事情,我在过去五年里也不是没有遇过。
在没有条件深入的前提下,我也只能先搁置这个问题。
夜晚,我们回到了柳城安全局,随即进入了一楼大堂。
“先去给你做个全面体检吧,你之前假死过一次,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什么病根……”青鸟走在前面为我带路,而乔甘草则先行离开了。
我跟着青鸟向深处走去。
就在这时,变故发生了。
有什么东西突然按在我的背部,从触感来判断,是一只瘦而坚硬的手掌。而与此同时,相当明确的恶意从我的身后升起。我立刻就想要回头,身体却如同锁死了一样动弹不得。
就好像有着大量的蜘蛛丝转眼间便从内部遍布了自己的全身,非但动弹不得,还有种即将被人操纵的强烈征兆感。
能够勉强动弹的也就只有手指,不过这就足够了。
我立刻召唤出塞壬之刃,并且艰难地收拢右手的五指,将其握住。
一瞬间,如同血管里群马奔腾般的力量感充斥全身上下,扫清了所有障碍。几乎是同时,我毫不犹豫地挥动塞壬之刃,向自己的后方斩去。
站在我身后的,是个有点眼熟的老人,他右手拎着个金属手提箱,左手则对我这里按着。
就在我挣脱束缚反击的同时,他脸色巨变,反射性地抬起了右手的箱子,当成盾牌格挡;而左手则凝聚灵性,形成了一把蓝色的短刀。
从动作来看,他是个对于战斗有所经验的人。
不过这种防御反击的架势在我的面前起不到丝毫作用,力量的差距已经悬殊到了再专业的技术也无法弥补的地步。只一击,他的姿势便在巨力的冲击之下散架跌倒,而那金属外壳的坚固手提箱则如同纸糊般被斧头斩得四分五裂,内容物都爆散开来。
其中一件内容物在第一时间夺走了我的所有注意力。
那是个透明的玻璃盒,里面装满了淡黄色的液体,而在液体里则浸泡着一只苍白色的断手。
在目击到这件物品的刹那,我毫不犹豫地向玻璃盒伸出了自己的手。
但就在我即将触碰到玻璃盒的时候,另外一只既非我、也非老人的陌生的手,抓住了玻璃盒。
第028章 白驹
鉴于局面有些混乱,所以稍微整理整理现状吧。
当我回到安全局一楼大堂的时候,遭到了某个“有点眼熟的老人”的背后偷袭,关于这个老人的真实身份,我已经在击碎他手提箱的时候辨别出来了。他就是在我无罪释放的第一天傍晚遇到的,如今在安全局后勤部门做处理遗体等工作的“收尸人”。
虽然还不知道收尸人为什么要偷袭我,但是当我目击到从那手提箱里爆散出来的其中一件内容物之后,他的动机和目的云云,都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
这件内容物,浸泡在玻璃盒的淡黄色液体里的,苍白色的断手……哪怕仅仅是一只手而已,我也足以在瞬息之间辨别出来,这是“它”的手!
一瞬间,我又生出了久违的感觉,仿佛心灵被某种事物劈成了两半,其中一半是正常清醒的自己,另外一半则是脑浆混沌地沸腾着,疯狂和糜烂到就连自己都无法预期会做什么的自己。我根本无法阻止后者要做什么,甚至有种要再度被后者吞没一样的感觉。
这浑浊而又滚烫的黑暗感情,到底是出自我的本心呢,还是出自所谓的催眠和洗脑呢?我不明白,无论如何都无法明白。这样的迷茫和痛苦到底要惩罚我到什么时候呢?我要何时才能够从这般煎熬里解脱呢?
指引我吧,拥抱我吧,继续用你那黏滑而又冰冷的肉体把我的脑浆搞得乱七八糟吧。一如既往地,就像是我侵犯你的肉体一样,尽情地侵犯我的尊严和精神吧。
我毫不犹豫地对着在空中旋转的玻璃盒伸出了自己的手,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目标的那一刻,却有一道极其陌生的气息蓦然出现在了我和老人的近处;与此同时,这道气息的主人抢先一步抓住了玻璃盒。
一得手,这个人便突兀地消失在原地,出现在了二十步开外的地方。
那是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穿着白色的正装,脸上有着研究者式的冷静和洞彻,左手上拿着玻璃盒,右手则看不到武器,从站姿和动作上也找不出战士的感觉。
不假思索地,我遵循着强烈无比的欲望和冲动,向着他突进了过去。而与此同时,我心里住着的另外一个正常清醒的自己,却已经凭借着通过塞壬之刃强化增幅的觉察力,得出了理智的结论――我不是他的对手。
他尽管不像是战士,却必然有着极其强大的力量,我从他的身上觉察到了像是站在悬崖边缘向下注视一样的,压倒性的危险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