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啊,傲骨平心护苍生是什么意思呀,你为何总要我抄写这句话?苍生又是谁呀?”
“就是说做人哪,要心有正气,不为富贵权势低头,遇到旁人有难,要尽力帮助,不让他们被坏蛋欺负。”
“哦……就是如果有人欺负隔壁的小胖跟娟儿,我就要保护他们是吧。”
“嗯,是这个意思。你长大以后,会遇到更多的小胖跟娟儿,所以为了保护他们,你得好好吃饭睡觉,把身体养壮实,努力练出一身好功夫。以后不光可以保护你的小伙伴,如果有人侵犯我们的国家,你还可以披甲上阵,杀敌卫国。就像阿爹跟你讲的那些英雄一样,如果你能做到这句话,你也是英雄。”
“哦,是阿爹跟我讲过的那些厉害的将军吗?”
“哈哈,是的,青竹长大后,说不定也会成为很厉害的大将军!”
“青竹一定要当大将军!阿爹,我把这句话刻在木剑上,好不好?”
“嗯,小心拿刻刀,莫伤了手。”
“知道啦!”
一笔一画,在刻刀下笨拙而坚韧地出现,每刻一笔,他都在心里念一遍,与其说刻在了剑上,倒不如说是刻在了一颗年幼又干净的心上,从此成为一个孩子在他刚刚开始的人生里,第一件想努力做到的事。
再小心,手指还是受伤了,他吮了吮伤口,忍住没哭,也没有跟任何人说,小姑娘才哭鼻子呢,他可是要做一个傲骨平心护苍生的大将军的人呢!
傲骨平心护苍生……
傲骨平心……
护苍生??
此刻,他仍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呆呆地望着零星落雪的天空,慢慢抬起左手,刻剑时留在指头上的伤口,早就没有了。
“有些东西,不是你说不要就能不要的。”桃夭的声音比天气还冷,“连这把剑都忘记的话,你如何当得了护苍生的大将军。”
他垂下手,没有动弹的力气,蒙在眼睛上的一层灰翳让他像个死不瞑目的人。
“要得到一件东西,就得拿另一件去换。”他缓缓道,“我以为这是很公平的事,也以为完全可以拿这个道理说服自己。”
“拿霍青青,可能还有什么宝儿花儿,一整座城的性命,去换一座连将军府的牌匾都不敢挂的将军府?”桃夭看看四周,遗憾道,“怎么算都是段将军亏了本啊。”
他沉默,闭上眼:“也有我的命。我若不死守城门,纵是不被城中妖邪杀死,也会被治个欺君渎职之罪,死无全尸。”
“为何锁城放火?”桃夭还是好奇的。
“起初只是一些孩子身上冒出黑斑,不肯吃饭,天天号哭,没几天,大人们也不对劲了,好好的人渐渐变了模样,浑身黑斑溃烂,形如恶鬼,最可怕的是他们神志不清,有的拿了剪刀就往自己身上插,有的疯跑到高楼上一跃而下,还有的直接把自己闷死在水缸里,若有人去救,一旦触碰到他们,救人者也是同样下场,变成另一个一心寻死的怪物。当下便有人说城中出了妖孽,毁人身躯乱人心智,要拿无数性命供其修炼。”他努力地回忆,每追回一个场面,他的心都往下坠一点,“就在我们无计可施时,狴犴司来了人,是谁呢……”他卡在那里,敲着脑袋想了很久都想不起,“为何我还是想不起那是谁的脸……但我确定是狴犴司的人,当即便命我撤出所有兵士,关闭城门,那个人说……说‘不可令一人越界’,还说‘守得住城,便守得住段家血脉,守得住余生荣华’……是的,是这样说的。”他的眼神散乱起来,两手无意识地在雪地里乱抓了几下,“我知道青青还在城中,好多我熟悉的人都还在城中……我想过不顾一切打开城门,就算里头有妖孽横行,那没有被祸害到的人要怎么办,我不放他们出来,他们要怎么办!!我心如乱麻,手下兵士们也手足无措,我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出去推开那扇沉重的城门……但我终是没有这么做,尤其在看到城中燃起大火时,我彻底放弃了开门救人的念头……”他怪异地笑出来,“我被打败了。傲骨平心护苍生……啊,我想起来了,在我随爹娘迁居之前,去隔壁跟小胖他们道别,大家都舍不得我走,娟儿还哭着问我以后回不回来,我说我也想回来,但不知能不能回。于是小胖出了主意,说城中佛寺祈愿特别灵验,要我带上一件最喜欢的东西,说是将这心爱之物埋在庙里,就算是给菩萨爷爷送了礼,许的愿望就一定会实现。所以那天,我把这把木剑埋在了佛寺的庭院之中,也许下了将来必要回来的愿望。可笑的是,等我回到这里时,小胖已经病故,娟儿也嫁去了外地。那把埋在庙里的木剑,我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桃夭笑笑:“你回来,菩萨便是灵了。也难怪你的木剑能在短短时间里修成了婴源,先受香火气,后有血土盖。”
他慢慢坐起来,怔怔看着桃夭:“你总说的婴源,究竟是什么?”
“刚不是告诉你了吗。每个人都有过‘初心’,我们说的是一把木剑,可事实上却是你在心思最纯净无瑕时许下的要做个护卫苍生的英雄的愿望,这样的愿望对一个人类来说,尤为贵重。”她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可人类最容易忘记的,便是它。没办法,一个人在尘世的时间越长,落到身上的灰尘就越多,灰尘太多就容易盖住记性。但,它不会忘记你。”桃夭把木剑放到他面前,“成为婴源的必要条件,是要埋在‘血土’之下,你万没想到曾发愿守护的城池,会在你的促成之下,生灵涂炭,血肉满地。”
他看着木剑,不敢去碰,讷讷道:“若是这样……它不是该恨我吗……”
“你会在废墟上遇到它,是因为你已到性命堪忧最危险的时候,婴源出土现身的唯一原因,就是它觉察到你要不行了,得赶紧出来保住你。即便那天你不去废墟,它很快也会寻到你身边。你说起初府中出现的种种怪事,确实是婴源所为,因为它讨厌这座宅子。”桃夭环顾四周,“你摈弃了它而得到的东西,它自是天生的反感,怒气与妖气混在一起,扩散在宅子中,便引发了种种怪事。虽然它是个思维简单的妖怪,但也是有脾气的,你得让人撒撒气。”
他朝木剑缓缓伸出手,碰了一下又缩回来,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以为光凭你一人之力就把玄狏杀光了吗?”桃夭又道,“从你身上跑出来的家伙可远不止你密室里那点数量。”她的目光落在木剑上,“婴源知你为玄狏所害,所以才总是哭啊哭啊,因为它知道只有眼泪能对付这些怪物。你也说过你抓不住玄狏出现的规律,它们有时候会从你的噩梦里跑出来,有时候不会。其实它们差不多每次都会跑出来,只是不少都在刚一现身时就被婴源杀掉了,所以这小东西才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满身是伤。如今它去了,对它而言反是好事,再不必为你操心搏命了。”
“你……你说它拼命哭泣,只是因为它知道眼泪才能保我周全?”他的手指终是放到木剑上,拿起来时,犹如千钧之重,“它……它为何要保我周全?”
“因为这就是婴源存在的全部意义。”桃夭叹了口气,“我也不明白为何这种妖怪要拿自己的一生去保护一个抛弃它的人,大概是它们自己也不甘心,总想着若你不死,那它就还有被记起的机会吧。谁知道呢,毕竟这些蠢笨的妖怪常干些我觉得多余的事。”她的嘴角浮出一丝讥笑,“从你拒开城门那天起,从你踢开过去只为心安理得享受余生荣华那天起,无论你生还是死,都注定不可能再想起它了。为老樊养老送终又如何呢,他还是恨你。种下桂树又如何呢,那树下曾与你相视而笑的姑娘不会回来的。”
他呆呆地捧着木剑,一滴眼泪从眼角滑出来。
“为何不当着罗先的面揭穿真相?”他看着桃夭,“是要把功劳都归自己吗?”
“实不相瞒,狴犴司可养不起我这么能吃的下属。”桃夭笑出来,“罗先办的是分内公务,我折回来办的,是我分内公务。我跟他最好互不打扰。”
“你……你不是狴犴司的人?”他一惊,“那你是谁?”
“我的家乡,专管天下妖怪的破事。名字就不提了,提了你也不知道。”桃夭走到他身后,出其不意地抓住他的衣领,用力往下一扒,露出他大半背脊。
一条透着黑气的线埋在他的皮肉之下,沿着脊柱往上之势,还差几分便到颈椎处。
他本能地朝前一倾身,拉上衣服大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得看看是现在就杀你,还是等几天再杀呗。”她笑得特别坦荡。
此刻,天边已露晨曦,积雪莹白,每道光线落下时都格外温和。
清脆的铃声适时响起来。
丁零零,丁零零,白雪金铃,红衣翩翩,一时间分外相衬。
好歹是带过的兵的人,即便才想起了过去,身子中的本能还在,面前这总是笑嘻嘻的小姑娘,竟然那么完美地撑起如此深重的杀机。
她不是在玩笑。
木剑又被扔在地上,他抓紧的,是光亮犀利,吃过人血的宝剑。可是,宝剑能对付得了一个对妖怪之事无比熟知,仅凭一粒药丸就能扭转乾坤的……根本就不知道来历的人?
还是她根本不是人?
他咬牙道:“你可知我始终是归德将军,你若对我下手,朝廷与狴犴司都不会放过你!杀人已是重罪,杀我更是罪上加罪!”
“我不杀人类。”她认真道。
他一愣。
“但我杀妖。”她一笑,一颗药丸已然在指间。她略一松手,药丸落地,绵软的雪地骤然发出“咔咔”的声音,一群树枝般形状的褐色玩意儿自雪下凸起,飞速窜到他脚下,转眼便将他缠绕包裹起来,只留个脑袋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