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世子阴差阳错与阿小同行,在其庇护下幸免于难。而江禀义培植多年的暗线曲伊人在守卫王帐之时奋死杀敌,最终伤重不治而死。
阿小原本一直阴沉着脸站在帐内,此时无声上前跪拜。
承晔见他犹缠着白色纱布的左臂上隐隐有血渗出,双手和双肩却禁不住剧烈抖动着,平日里飞扬挑起的剑眉此时笼在一重深深的怒色之中,他清晰地看见一滴晶莹自他垂下的面上滴落,无声没入毡毯中。
承晔心上被针刺了下,目光转向铁勒王正要出声,却见他满面哀色望着地上跪着的阿小道:
“小英雄和曲……曲姑娘对铁勒家的恩情老夫会一直记得。这曲姑娘应是贵国的旧人,今夜便会将她厚葬,如果林大人有意要送曲姑娘一程的话,届时老夫会差人来请。”
世蕃心知这是铁勒王出于感激而刻意安排的追思,又想那曲伊人或许是江禀义极为心腹之人,便也坦然致谢,答应带人同去追悼。
眼见铁勒王有意要告辞而去,世蕃只得直截了当地提出所托之事:
“在下这里有件要事,想烦请老王爷安排则个。”
“林大人但讲无妨。”
“前番侦知我朝一名要紧的逆犯曾出现在拉木伦王帐前,如今此人不知踪迹,在下想试试能否在拉木伦王这里找到蛛丝马迹。眼下此案由老王爷主责,不知可否能让在下单独问拉木伦王几句话?”
铁勒王这才想起仿佛刚进门之时,卫承晔也一脸关切地问起过一位中原老者的行踪,土奚律与大宸缔结邦交互市在即,确实不容有此等与突伦有瓜葛的中原人在中间挑拨破坏,便满口应下。
“此事不难,容老夫安排过后,遣人来请大人。”
至此,宾主之间又是一番客套,这才送了铁勒王一行回去。
承晔挽着阿小,觑着他神色问道:
“这是怎么了阿小?”
“不妨事,二爷别担心。”
阿小握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向他勉力一笑。
承晔情知他不愿说,也不再问,只跟着他入帐亲自验看了伤口换过药,这才放心。
方打开阿小帐中的门帘待要外出,便见小禀义在外面冲着他招手,承晔想起方才托她向那突伦大汉打听之事,便紧走了几步带她回到自己帐内。
“问完了,昨日午间乌木扶云先行离开,一人返回突伦。昨日夜里冯斯道和乌木扶雷带着月里朵逃走,此人是月里朵的护卫,受她之托折返回来,说要将那帕子和马亲手交给你。”
“乌木扶云倒也罢了,他外出之时想必城守还未有防备。乌木扶雷和冯斯道逃跑之时城门想必已经戒严,他们是怎么逃出的,月里朵的护卫又是怎么轻易返回的?”
小禀义嘴巴一扁,不以为然地回道:
“我也想到了这一层,他却说当时城门并未戒严,城守吩咐只许出不许进,因此出城之前月里朵命他折返回城中,他们则是径直出了北城门走了。”
承晔在心里推算江禀义所说的时间点,发现当时冯斯道找的逃跑时机很好。
冯斯道先是在拉木伦王帐中放火,想必王帐中的人都慌了手脚忙着灭火。
扶雷所犯之事自不可与外人说,他作为久居王府的上宾,要出帐救火或者避难想必无人阻拦。
冯斯道与拉木伦王相交本是秘事,他更是王帐中的生面孔,火起之时侍卫和下人们首先想着要保护的是主人和财产,这几个面生的人趁乱外出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
而在他们在王帐内放火的片刻之后,在江禀义号令下,金帐东面的私库营帐也被火矢引燃,金帐北寨门的拉木伦王看到自己特意保留下的财物即将被付之一炬,驱逐在北寨门攻击的叛军悉数前往东寨门外,他们全部到达东寨门外之后,又被声势更大的火马阵一通踩踏冲撞。
这个时间里,想必不止拉木伦王帐中留守的人的注意力被牵扯,连城中平民百姓和部分城守也会被惊动,谁又有心去关注此时出城的三个人呢?
“眼下那突伦人去了哪里?”
小禀义朝他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说:
“人刚走,我也不便强留,便让我爹的人跟上去了——人家有名字,叫扎答,不要这突伦人那突伦人地喊。”
承晔心知她还在为自己下午的话生气,心里也不恼,只是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唉,这个年纪的小女子他一个也吃罪不起。
从秋表姐,到眼前这位,还有那位月里朵,哪个都是姑奶奶气性,他占不到半分便宜去。
“对了,你使人把禀义叔请来,待会儿想必要到铁勒王帐走一趟,就说是关于曲姑娘的事儿。”
第71章 知己
是夜,酉时末。
世蕃带着承晔、阿小和江禀义父女前往铁勒王帐,因是参加祭礼,几人均着了素色常服。
因江禀义在土奚律权贵圈中颇有人脉,此时怕被人认出,便着了侍卫服色扮作世蕃随从,又将最引人注目的大胡子修剪大半,直如变了个人一般。
意料之外地,祭礼之所选在一处空旷之地,西塞的猎猎寒风中,整齐列队的侍卫静默站立,而棺木之前,只有素衣的铁勒王父子孤零零地站着迎接他们。
承晔见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心里猛地一阵酸涩。
察觉身后阿小的呼吸声逐渐粗重起来,扭头望去,他双目之中蓄满了眼泪,犹自倔强地睁大双眼,额头上已有青筋凸起,想是在拼命忍耐要冲出口的呜咽。
承晔拉住他手腕握在掌中,发觉他的身体也在颤抖,心里更是狐疑,昨夜铁勒王帐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让阿小到了现在仍然怒意难消。
再向前走去,才在侍卫密密麻麻的方阵之后看到了安然躺在柴床上的曲伊人。
围拢在前排的侍卫们手中都举着松油火把,因此火光将柴床上的人照的分外清楚。
承晔清晰地听到身旁所有人或惊呼或压抑着的呜咽,那此刻躺在柴床之上的与其说是人,毋宁说是一堆血肉模糊的肉身。
她的身体上布满了被折断的箭矢。
承晔幼时听兄长说过,久经沙场的人若被敌人射中,首先要折断羽箭以防被敌人攻击伤口,如此也可不影响继续杀敌。
“为什么不把箭拔掉呢?”
那时小承晔天真地发问。
“别说你没有时间拔箭,单说即便有机会拔掉,群敌环伺的当口,随着不停杀敌,伤口不断出血,就算箭伤在不要紧的地方,失血过多也要死人哪!”
承暄皱着鼻子宠溺地将承晔两腮向中间一挤,“还不如让断箭留在身体里,先这么堵上那伤口。”
未被折断的一支蓝羽箭深深没入心口,她的躯体在这最后一击之下痛楚挣扎出狰狞的弧度。往日清丽的面部苍白得几近透明,失去生气的面孔惨白脆弱得如同即将消融的雪花,仿佛眨眼之际便要消失了。
承晔双腿忽然一个趔趄,胸口剧烈抽痛起来。
大哥他,最后也是这样吗?
那英武清隽,坐在马背上会发光的兄长,在人生最后一刻竟是这样离世的吗?
他的兄长和阿小的父亲身上中了二十七箭,每一箭都刺入同样的血脉和骨肉,被同袍之箭刺入身体,会有多痛?
“晔儿,站好!”
林世蕃目中惊恸,伸手拦住承晔。
他这才意识到阿小正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他能感受到阿小的手掌在剧烈发抖,也终于明白阿小为什么自铁勒王帐回去之后便满面杀意。
江禀义挣了几下,看世蕃向他点了点头,便冲到柴堆旁跪坐了下去。
他口里发不出声音,只张大了嘴巴无声地呜咽着,令所有看见的人都从喉咙痛到心里。
承晔抓住胸口上的衣襟,拼命遏制越来越困难的呼吸,竭力想让空气自口中进入胸口。
世蕃迎着铁勒王投来的疑惑的目光,微微点头说道:
“曲姑娘是我这护卫的亲人。”
铁勒王眼中的哀色更沉了几分,拉着身旁的世子走到禀义身前深深躬身一揖。
铁勒王世子又哽咽着向江禀义跪下叩拜道:
“曲姑娘有大勇大义,先生请受晚辈一拜。”
禀义在女儿的搀扶下站起身向铁勒王父子回礼。
此时静默着的王帐侍卫在一声令下以土奚律语齐声祝祷着,用手中的火把缓缓点燃了柴床。
铁勒王父子则站在棺木旁,将曲伊人生前的衣物配饰一件件地放入棺椁之中——她尸身损毁严重,只能火葬,棺椁之内只能留下骨灰和衣冠。
当铁勒王捧着最后一顶珠冠颤巍巍地放入棺椁之内时,承晔分明看见有眼泪顺着他眼角的纹路流过苍老干涸的下颌,滴入棺椁之中。
帐外换防的护卫已报了亥时,帐内的几人仍然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呵……”林世蕃深深地吐了一口浊气,胸口的压抑有了些微的舒缓。
“禀义,那曲姑娘到底是你什么人?”
“是我妹子。”
好似预料到众人的反应,江禀义艰难地咧了咧嘴权当微笑,眼圈却又红了起来。
“确实是我妹子,我今生只当她是我亲妹子。”
“林大人应是知道的,我本是厄骨朵部的人,从前的厄骨朵部,是受突伦奴役的下等人,地位之卑贱,连牲畜也不如。”
禀义又抹了一把眼泪,沙哑着嗓子接着说道:
“那时为了震慑厄骨朵人,突伦的贵族们还想出了一个办法,做‘人祭’,每逢有打仗或围猎之事,他们便要拿厄骨朵人先做‘人祭’。”
“‘人祭’是什么?”
小禀义轻抚着父亲背心,却忍不住出口问道。
“在厄骨朵部中选出一名奴隶,以铁锥凿破头顶,注入赤汞,使其皮肉分离。剥下人皮,绘以图腾,做祝祷祭祀之用,这便是‘人祭’。”
座中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小禀义更是惊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突伦本是极北雪域中的一支游牧部落,直到几十年前部落中出了一名军事天才乌木云邦,率领族中骑兵一气统一了朔北十姓部落才得以建国。
但其毕竟久居极北蛮荒之地,民族开化晚,是以贵族们仍以蓄奴为乐,蓄养的奴隶数量成为其身份地位的象征。
直到近十几年,一则受到大宸汉文化的影响,二则奴隶中也多有能人奇士帮助主子建功立业,是以对奴隶的残杀之事少了些。
以江禀义的年纪推算,他的少年时代正是残杀奴隶的风气最为兴盛之时。
“有一年我们服侍的突伦人俘虏了一群大宸难民,因为俘虏人多耽误了回家的行程,大雪下过之后有些难民便倒下了。她和她奶奶被丢在雪窝里,我娘见她们可怜,偷偷把她们藏在自己帐里,这才救下她们祖孙俩。她们感念这恩情,说要做牛做马服侍我娘。”
“后来有一年围猎,那突伦人选了我娘做‘人祭’,最后来捉人时她奶奶顶替我娘去了。再后来我娘也死了,卫帅带着怀远军将我们从突伦人手里解救出来……再后来我到了土奚律,她也跟过来,自己去铁勒王帐做了歌女,当我的暗线。她一直不记得自己名字,只知道姓曲……”
“何必要拼死去护铁勒王一家呢?遇到了危险应该找爹爹去救啊。”
小禀义不停地抹眼泪,话里带着浓浓的哭腔。
“她是知义感恩的人,想来是为了报答铁勒王对她的好罢。”
阿小想起昨夜带着小世子离开之时,曲伊人满脸凄苦和不详的神色,大约那时她便要一心赴死了。
“她可能真的心里仰慕铁勒王老爷子罢。”
小禀义目色柔柔的,仿佛看向极远的地方。
承晔心中一动,想起铁勒王落入棺木中的那滴泪。
即便是身为细作,铁勒王将阖家老小托付与她,是将她当做战友同袍了,所以她才会“为知己者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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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作者说有点长,所以放在文后吧。
读历史的时候总是容易被相似的场景打动,那时便有了想法,也想写一个让自己感动的故事。
卫承暄和娄阿端被箭射杀的场景,我是参照明将卢象升之死写的。读明史最动容的便是卢象升全军缟素领数千残兵力战清军而死,身中4矢3刃,其亲兵杨陆凯伏在卢象升身上,保护其遗体,身中24箭而亡。类似让人泪目的场景也发生在南宋,杨再兴在小商桥抵抗金兵中箭无数而死,焚烧尸体后箭镞竟有两升之多。
在写这些故事之初,我希望故事里的每个人不止是个脸谱是个符号,他们都是有血有肉,有人性之中的优点和劣势,这些特质注定了他们有预定的不可挽回的人生轨迹。比如舍身覆盖在主将身体上以身相护的亲兵杨陆凯、亲兵娄阿端,他们也是有父母亲人在世的血肉,在挺身而出的那一刻,我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可能是微不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