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 一个侍卫问班头,手指着对过廊檐下打开着的门,张平便是被延陵王带进这间房了。
“再等等罢。”
侍卫班头皱眉说道。
这是皇帝指派给张平的差事,若说谁最着急,自然还是张平自己。
他实在犯不着因为这点着急去延陵王面前讨个没趣。
只不过,今日这趟差事着实办得不顺,回禀皇上之后少不了要惹来一通责备。
正思量间,已经听到延陵王的声音在对面传过来。
“公公若是喜欢,本王送你一只如何?”
“王爷美意,却之不恭,只是小人今日着实担着差事,皇上那里怕是已经等得急了……”
“哈哈哈哈……”
延陵王放声大笑起来,惹得廊下一阵鸟惊雀跃。
“不敢耽误公公办正事,且快去见皇上罢。”
寂静寥落的小院,在皇帝等一干人的注视下,穿着一品袍服的沈迟堂而皇之地站在供桌前。
他口里念念有词,对着香案再三拜祭,又点燃了三支线香,恭恭敬敬插在香炉里,这“跳大神”的场景才算是告一段落。
这是要做什么?
承晔疑惑地偷瞟宜秋一眼,方才她话里提到的,这小院里的所谓“妙人”,难道是沈迟?
“皇上,祭拜已毕,请随臣下移步内堂。”
上房的堂屋未安置桌椅等家具,在白日里倒是燃了好多灯烛,将室内照的白亮亮的,光线甚至比室外还要刺眼些。
承晔跟随众人往里去,绕过一架简易的木质屏风,看到内里的摆放,这才知道促狭表姐方才话里所说的“妙人”究竟是谁。
他扭头白了宜秋一眼,暗怪自己不上心,顺天府衙置办的不起眼的小别院,如此空旷简陋灰败破旧。
是停尸房。
第103章 剖尸
想到沈迟方才大费周章的祭拜,承晔终于明白是要做什么了。
查案人员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之下,为了案情需要,也可以通过剖开尸体的手段取证。
只是这样的手法需要层层审批,在解剖之前也需要敬告神明以示郑重。
沈迟先给皇帝行了礼,似是迟疑着要说什么,皇帝立即向他摆摆手道:
“朕带人出去等结果。”
承晔也点点头,这样的场合,谁也不想继续留在室内,光想想那声音、气味就够难受了,更别说血淋淋的尸体和腐肉。
崔喜已带人在大门过道内安置了椅凳并茶汤,还抬出了一个大大的青铜兽脚火盆放在皇帝身旁,又自马车上取了手炉脚炉拿给皇帝用了。
看着如此周到的侍奉,承晔和源铮无声对视一眼,抿嘴笑了。
“这是死者坠楼之前十二个时辰胡达的所有行动,什么时间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列好了。”
宜秋拿出一叠纸呈给皇帝,又说道:
“我们把胡达的夫人、妾室、丫头并几个府里管事单独提审,将每个人的供词合并验证之后得出来的,错不了。”
皇帝将供词拿在手里粗略翻看了几眼又递给宜秋,笑盈盈道:
“秋姐姐办事,朕没有不放心的,咱们这便等着沈卿这里的结果罢。”
宜秋听惯了皇帝称她“秋姐姐”,她也不敢每次都去刻意纠正,好在都是私下的场合,叫的多了也就随他去了。
因此,这次听到皇帝的话她只是肃容应了。
转过头又从随从手里接过一摞文书,加上方才胡达家人的供词,一并递给承晔道:
“知道你今日必定会来,特地把胡达案的卷宗也带来给你看看。”
皇帝又命崔喜给宜秋和承晔看座奉茶,众人一边谈论胡达案件的细节,一边等着沈迟的尸检结果。
此时上房堂内,木屏风后。
除了沈迟偶尔几声咳嗽,屋内安静得只能听到大块的皮肉被翻卷搅弄的声音。
“大人,死者颅骨上有多处碎裂,胸部、四肢多处骨骼断裂,都跟在现场检查出来的结果匹配。”
一个年轻的声音恭敬地描述道。
“别看咳咳……别看已经查出来的,看看有没有新的发现?”
“是。”
接着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皮肉被割裂搅动的声响。
“咦?”
“怎么?”
“死者胃里没什么别的东西,残留的东西像是……半夏。”
“咳咳……我看看”,沈迟的声音说道。
半晌之后又听到沈迟说话,“半夏秫米汤?”
年轻男子回应道:
“没错,应是喝了大量的半夏秫米汤。”
“那这又是什么东西?咳咳咳……带回去仔细查查。”
沈迟吩咐道。
片刻之后,沈迟忽地又说道:
“看一下死者鼻孔!”
呵……
沈迟和那年轻男子同时失声,这个东西……
“可以先给皇上复命了。”
沈迟静静说道。
院落外的大门过道内,皇帝正在安抚跪地谢罪的张平和几个侍卫。
“朕知道了,人既已死了,便让顺天府尹去收拾处理罢,你们先起来。”
源铮笑吟吟地望着张平,向身后的崔喜招手。
“小喜子你来,朕预备了东西赏你师父和这几个侍卫,你带他们领赏去罢。”
众人又急惶惶下跪谢恩,皇帝的眼睛一一扫过众人,在后排跪着的一名侍卫身上略作停留,之后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此时上房的门从里面打开,沈迟以手巾掩着口鼻重重咳嗽了几声,快步向皇帝所坐的过道行来。
皇帝向众人摆摆手,张平乖觉地带人退了出去,自己留在最后带上了小院大门。
过道中只剩下皇帝和承晔、宜秋、沈迟几人。
皇帝抬手阻止沈迟下跪行礼,“老尚书今日辛苦,别计较这些繁缛礼节,有什么发现不妨直说。”
沈迟面上感佩之色溢于言表,仍然敛衽对皇帝一揖到底。
这才不急不徐地说道:
“皇上体恤,老臣惶恐,臣已经有些发现,现在需要先看一下胡达家人的供词。”
从宜秋手里接过几张供词,沈迟拈须细细看了,笃定地向皇帝回禀道:
“皇上,依照胡达家人的供词,咳咳咳……老臣可以确定死者不是胡达。”
方才尸检过程中发现了什么?如何就能确定死者不是胡达?
臣下在皇帝面前奏报,大多需要条分缕析地分析、引证,最终说出结论。沈迟这样先行断定结论又不说断定过程,多少有些刻意卖弄,在皇帝面前博取关注和重视的嫌疑。
当然,他有资格有资历如此卖弄,源铮只是微微笑笑看向沈迟问道:
“老尚书是如何发现死者不是胡达的?”
沈迟恭敬地将供词呈给皇帝:
“老臣的尸检结果,死者胃中食物与胡达服食之物完全不同,这是其一;其二,死者胃中残留的半夏秫米汤是安神安眠的药膳,大量服用之后必然会昏沉欲睡。
而据供词中所述,胡达并未有长时间沉睡或神思昏沉的情况出现。这两点足以证明死者不是胡达。”
如此简单的证据,却需要如此繁复的手段才能拿到,只是如此便已能明确知道死者不是胡达。
皇帝略微有些恼怒,对手大费周章的布局,需要他们更加大费周章的拆解才能一步步接近真相。
单单是死者并非胡达这样一个简单的结论,他们直到做了尸体解剖才能找到证据。
其后还有更多的问题需要求解——
既然死者不是胡达,那么真正的胡达在哪里?
既然死者不是胡达,那这名死者的真实身份又是谁?
沈迟小心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低声说道:
“老臣还在死者体内发现了别的线索,只是眼下一时半刻还看不明白,待回去之后细细探查,应可以查清死者的真实身份。”
他看得出来,面前年轻的天子虽然极力隐忍,仍然是恼怒的。
案件的查探虽然繁琐,需要大量细致的工作,但查出真相并不难,更难查的是其后的布局,以及隐藏在暗处的对手。
此案之中的胡达,官居当朝兵部右侍郎的高位,竟然只是局中的一枚弃子,而眼下的他们,连对方布局的冰山一角都未窥见。
沈迟收起心中的感慨,温言向皇帝说道:
“既然死者不是胡达本人,老臣先行下令立时通缉胡达和杀人嫌犯牛方。至于死者的真实身份,最迟三日,老臣定会给皇上一个准确的答复。”
虽然情势险恶,他凭自己几十年宦海历练出的直觉,笃定要跟着眼前的少年天子。
他沈迟这辈子没有选错过机会,这次也定然选对了。
沈迟握着帕子掩住口鼻嗽了几声,手帕遮住的嘴角无声地勾起。
第104章 路遇
源铮望着宜秋和沈迟一行人车马远去,直到人转弯不见了,仍然觉得自己眼前有一抹木兰青的身影,在薄雾弥漫的冬日街道上蹁跹回旋,惹得他贪看不已。
承晔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心里略微有些不自在,仿佛一时想起一个人牵着青骓狮子拿了一方刺绣得异常粗苯的帕子,仿佛又想起舅舅提起秋表姐时眼中的忧虑,对她来说,无论是皇帝还是祖雍,哪一个都是极好的,哪一个也都是不好的。
“张平,备两匹马,朕要骑马。”
皇帝回过头向张平喊道,眼中仍有残留的温暖喜气。
皇帝和承晔一样是乘了马车来的,此时又在京都的偏远地界,哪有现成的马可以骑。
张平万分为难,只得扁着嘴牵来两匹侍卫用的马,欲要开口劝上几句骑马危险之类的话。
谁料皇帝立时翻身上马,又向着张平和一众侍卫道:
“卫大人和我同行,自会保护我,你们先回宫里。”
张平吓得伸长了脖子,冲着已经扬尘而去的两人大声道:
“皇上皇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要责怪的……”
一时也意识到皇帝听不到了,只得气急败坏地对围拢上来的侍卫们喝道:
“快,快,都远远地跟上去,出了事你们这几两重的骨头可担待不起!”
皇帝本是穿的便服,在车马渐多的街道上并不显眼,二人驱马疾驰,几番穿街过巷,已经甩开了身后跟随的侍卫们。
皇帝一时觉得似从未有过这般恣意舒畅的时候,与承晔勒马驻足在街道旁,不禁朗声大笑。
承晔没好气地叹了口气小声道:
“臣出使塞外一趟觉得自己老了不少,皇上倒是越来越孩子气了。”
皇帝也白了他一眼,却丝毫不气。
此时已近晌午,稀薄的白雾逐渐褪散,街道两旁林立的店肆招牌更加清晰,二人略微出了会儿神,皇帝对承晔道:
“你还记得那样吃食吗?德昌记的带骨鲍螺。”
承晔噗嗤一笑,点了点头,“记得。”
他们一个是藩王在京中的质子,一个是簪缨府邸被卫老太太百般看顾的小少爷,谁也没有自由的时候。
那一年平定土奚律叛乱,卫承暄在京中呆了整整一个月,被他二人缠得无法,偷偷带他们溜出去吃了德昌记的点心。
之所以至今仍然记得那酥甜滋味,是因为返回家中之后,他们二人被卫老太太罚抄书抄了整整一夜,承暄大哥则在院子里跪了整整一夜。
卫氏一家对莅王的这位质子分外看顾,其实从前承晔被承暄带出府游玩也不止一次了,但唯独这一次,他们带着当时还是铮郡王的皇帝出了门,被狠狠责罚了一顿,从此再也不敢犯了。
“可惜德昌记的店面不在这附近。”
承晔话里有些黯然,皇帝知道他想到了承暄,便伸出手握了握他肩膀。
“后退!”
皇帝忽地出声叫道。
承晔抬头之间,发现有一队骑马的官兵远远地在街上飞驰而来,街道两旁的行人小贩一时吓得四散逃避,惊叫连连。
承晔本能地将皇帝和坐骑掩在身后,只见官兵过处,有一位挎着竹篮的年迈老妇躲避得慢了些,差点被翻飞的马蹄踢中后腰。
他纵马飞掠,在马背上向前探身,手臂上一使力,将老妇拉到一旁,堪堪避过马蹄的踩踏。
承晔身下的马与那兵丁错颈而过,对方的马因惊吓而大声嘶鸣前蹄腾空,那兵丁瞬间便被摔落马下。
“小王八崽子,官差的马你也敢撞?”
那兵丁似是摔得不轻,坐在地上张口便骂。
他的同伴们也围拢过来,只因看着眼前两个少年虽然年纪小,但衣饰华贵颇有气度,显然非富即贵。生怕一时莽撞得罪了人,是以才未立时动手打人。
要是换做寻常百姓,早就用马鞭狠狠抽将下去了。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那拦人的少年更蛮横,面上神色未动,只是对着地上跌坐的兵丁一鞭子兜头抽下去。
“闭嘴!”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