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旁人忘得了,惟勤却是忘不了的。虽则悉心调养,也恢复了七成的神志,只是三魂少了两魂,七魄短了六魄。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目光就和院子里的水塘一般,空濛濛的,一坐就是一下午。
都知道我和惟勤脾气还算相投,便是遵了江家太太和大娘的旨意,也少不得多在一旁陪着,倒是练就了一副自说自话的的本事。
“你在这干坐着,不喝点茶?”
“嗯。”
“你中午也没怎么吃,不饿?”
“嗯。”
“玉笙哥早说要请咱们吃小馆,从冬日直拖到现在,咱们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嗯。”
“…………”
二姐路过,在一旁听了一会子,把我叫到一边,道:“你也忒笨了点,回回都是这样否定的反问句,你换个问法,不就好了。”
我奇道:“怎么问?”
二姐走过去,对惟勤道:“饿了吧?咱们去宰傅玉笙一顿,横竖这机会也不多了。”
惟勤果然“嗯”了一声,二姐得意回头,笑的春水出尘。
我愕然,这样也行?
二姐道:“等下,我去换身衣裳。”
我愈加愕然:“你也要去?”
二姐奇道:“咱们过两日便要回豆城了,还不兴出去一起热热闹闹的吃顿饭?”语毕又恻然,“若是能把秀儿叫上就好了。”
她语气恻然,显是又勾起沉沉往事,我心里一动,想起阿香所居,暗道若真想,也不是不能。
惟勤几乎是被我架着到了傅玉笙处,随同而来的不只是二姐,还有傅玉琅。然而几人在门口叩门之际,却听到里头似乎有争论之声。
“报道针锋相对,当局势必不容,现在叫你回家,却是为你好的。”
“老秦,难道咱们写些新闻稿子还要看谁的脸色不成?”
“便是不看谁的脸色,总要懂得保全自己,饮冰室主人尚且流亡日本,如今叫你回家去躲一躲,又有什么坏处?”
“我写的是新闻,做的是报人应做之事,如今躲起来岂不是叫人诟病敢言不敢当?若是有人借机质疑我们所写真假,岂不是要坏了大事?”
我几人探头贴在门边听着,二姐听得最是凝神,一个不小心竟是靠在我身上,将我推到门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再是轻微,里头的人也到底是察觉了。开门的不是傅玉笙,却是一脸戒备的老秦。
虽是无意,偷听也是没好意思,我讪讪笑着,倒是傅玉笙看见我们,笑着给招呼了进来。
少不得给老秦一一介绍,老秦叹道:“成日价只说自己还年轻,看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这才真觉得自己老了。”
二姐俏皮道:“老当益壮,更添神采,秦主编身上可有着我们羡慕不来的沉淀。”
老秦哈哈大笑:“你这丫头倒是好生会说话。”
傅玉笙这时忙着烧水,也没有插画,但见老秦夸赞二姐,却好似他自己被夸奖了一番。
傅玉琅过去给哥哥帮忙,惟勤自己本来神色奄奄,此时只管坐在书桌前翻看报纸书籍。倒是二姐同老秦聊得欢快,也是平日里读书多的缘故。
我守着惟勤靠在桌边,百无聊赖,目光逡巡间又瞧见衣架子上的那条烟灰色围巾,也是想转移惟勤的注意力,便指道:“你看玉笙哥那条围巾,真是丑出了新花样。”
惟勤淡淡抬头,瞄了一眼道:“还好。”
我道:“你这是什么眼神儿,”说着走过去,掀起围巾一角,“你瞧瞧,这里头还刺着绣,鹅黄的配色,当真是画蛇添足。”
此言一出,旁人倒还好,唯有二姐扫视过来,一双眼睛里像是带着风火雷电,恨不得在我身上打几个霹雳才好。
傅玉琅此时忍不住掩嘴一笑,傅玉笙却有些不自在,暗地里拿手轻轻拽了下傅玉琅,傅玉琅心领神会的过去将围巾拿下来叠在手里,道:“这围巾慢慢的也用不到了,还是叠起来留着,以后一年年的也不用织造新的了。”
我看着傅玉笙面上虽则平淡如水,耳廓却渐渐的显出了羞赧的红,不由暗道原来他们兄妹二人,惯是红耳朵的人。
傅玉琅看着我,似乎有所提示,道:“这是最近的摩登样式,寻常还买不到呢。”她眼风斜斜,却是瞄到了二姐那里。
瞬间醍醐灌顶。前次二姐夜不归宿,不就是自己打了围巾给玉笙哥送过去的么?我也是笨了,净捡着枪口撞上去,此时心里更是后悔不迭。
屋子里陷入一种难得的寂静里,只听到炉子上茶炊的“嗡嗡”声,有气泡翻腾着自壶底升起,窜到水面绽出一个漂亮的水花,却是响水未开。
二姐这时故意转圜气氛,与老秦道:“秦主编,方才可是在与玉笙哥讨论什么?说出来也给我们长长见识。”
老秦看了看傅玉笙,道:“也好,趁着你们都在这里,也帮着劝劝这头倔驴。”说着便将来龙去脉与我们理了个清楚。
原来傅玉笙那篇“总统贿选”的报道,可算是摸了老虎的屁股,大总统虽则现在为显仁厚不会怎样,但已然是把傅玉笙本人加进了黑名单,但凡寻得了什么错处,势必要旧恨新仇一并结算。
老秦在报业有一份名声,亦与大总统有些私交,觅得的口风便是要傅玉笙暂且离了北京,待局势稳定了再回来重操旧业。
老秦道:“其实这也是我的意思,玉笙现在已经进了总统的视线,若还是这么时时刻刻在眼皮子底下晃悠,难免时时提醒着,不如趁着现在回老家去消停一时半刻。大总统日理万机,总不能时时记着,等他忘得差不多了,再回来不就齐了?”
傅玉笙道:“老秦,你总是叫我走,你自己是走也不走?”
老秦向我们摊手道:“你们瞧瞧,总是这样倔强,如果大家都走了,报社不是要关门大吉了?”
傅玉笙道:“正是这个道理,现下文章如刀剑,稍不留神便是要得罪一票人等,若大家都这样作鸟兽散,你自己撑得起偌大报社?”
老秦急道:“事有轻重缓急,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你都不懂?”
二姐突然问:“留得青山在,是什么意思?”她看了看傅玉笙,又看了看老秦,“总不成……是有什么……大的危险?”她先开始兀自镇定,到后来却掩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一片春心付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