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如同迸溅的水花,在崖谷处阻滞了下来。一曲终了,舞也戛然而止,花雨落了两人一身,格外地美。公子肃看着屏儿,眼里柔情似水,他抱着她,吻着她的眉她的眼,然后夸她:“阙儿一舞惊为天人。”
屏儿闻言稍稍一顿,抬头看着他,心头蓦然涌上一股嫉妒和愤懑,她是屏儿,不是那个死去多时的景阙。她欢喜公子肃对她的情深与疼爱,却不喜欢用他人的面容借他人的身份得来。妖精也是有尊严的!
于是屏儿认真的纠正:“我叫屏儿,不是景阙。”
公子肃的脸都僵了一僵,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可神情却严肃可很多,他不容置喙的道:“不,你是景阙,是阙儿。”
对于两个各自陷入迷障的痴子而言,所有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都说公子肃执念太深入了迷局,可自欺欺人的又岂止他一个呢?就连涉世未深的屏儿,心里也生出了一个错觉:公子肃爱的人就是自己。
单纯的屏儿歪着头看他,寻思这人真奇怪老是自欺欺人,于是终于摇身一变变成自己化形后本来的样子。
公子肃全身都在发抖,他抓住屏儿的肩,抠得屏儿皮肉生疼,他厉声质问:“你是谁?你把我的阙儿弄哪里去了?”
看着性情大变的公子肃,屏儿有些无措,怯生生的重复事情的前因后果,最后加了一句:“你的妻子已经死了。”
“啪”,清脆的掌掴声打断了屏儿的话,她捂着被打得红肿的脸颊,几乎是要哭了:“她已经死了,我没说谎。”
她哪里知道,公子肃打她是因为希望破灭,从梦境回到了现实,那样天与地的差别让他难以接受。而也是因为那一巴掌,她自己也从虚幻编织的美梦中醒了过来,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公子肃喜欢的从来就是那个已经变作一堆白骨的女人,而她从来就不是那个女人。也正是由于公子肃的思妻情深,她才会得了灵智化了人形,也才有可能作景阙的替身陪在他身边那么长时日。
从前听姐妹们说过,活人是永远争不过死人的。起初屏儿还不信,现在想来,她自出现的那一刻起,就被公子肃当作景阙的影子。哪怕她能变作世间最妖娆最美好的姿态,终究也比不过那个从一开始就遇到他的、现在已然是一堆白骨的女人。
妖术障了公子肃的眼,何尝又不是障了那只傻孔雀的脸?只是,所有的术法都有破解的一日,而这一刻,往昔有多少欢乐,此时便有多少痛苦。
更痛苦的是公子肃。他铁青着脸,脸上的肌肉一张一弛的,格外悲愤。看着那个穿着藕色纱衣却不是熟悉面容的女子,他仿佛又经历了一场亡妻之痛。
后来,公子肃独自下了山,失魂落魄的背影显得很孤单。他走后不久来了巫师在山路出口加封了禁制,屏儿也因此再也不能离开一步。所有人都说,公子肃带着爱妾去山林游玩,却遇到了不详之妖,爱妾死在了山妖手中,就连他自己也受了诅咒而梦魇缠身。
不知道这个消息是谁谣言散步开的,但却不胫而走满城皆知,就连楚王也重视起来,派了大巫做法,更是将那山林封锁了。
楚人好巫鬼。看着穿着奇怪的巫师在山下手舞足蹈,屏儿觉得好笑。可瞧见奉为牺牲的猪羊鲜血,她又觉得心中发冷:难道是公子肃知道自己的身份后就对自己赶尽杀绝?就像这猪羊一样,在他眼里只是用作血祭的牺牲?
总之从那以后便封了山,凡人不敢进来,屏儿也出不去。她百无聊赖,只好在山中修炼,度过这寂寞时光。偶尔想起那日公子肃抚琴,便又孤独的翩翩起舞。
山中多寂寥,红尘在人心。
屏儿开始思考自己拼死拼活非要化形的原因,后来顿悟,她是眷恋红尘啊。若是被困在一方净土,纵有倾世之容也不过尔尔。
她常想若是当时顺着公子肃的意思,作他的景阙,那会是怎样的光景?一生一世一双人?好是好,可为什么要以别人的名义陪在他身边。就因为自己是孔雀,所以就只能作他人的影子吗?
她不服,她不甘!
所以那时她固执的说出真相,重重地伤了公子肃的心,同时也斩断了他们之间那一点点微薄的联系。从此,时光匆匆山河永寂,再也不会有他的身影了。
本以为此生不会相见,他们却还是见了。
那时正是隆冬,南国的雪下得纷纷扬扬如粉如沙,屏儿穿着藕色的单衣在雪地里逗那些难得出来觅食的鸟儿。当她抬起头时,看见无数巫师和几个侍卫打扮的人朝自己走来。她认出那个领头的便是当年公子肃府上的管家,那男人看了她一眼便果断的跪在了雪地上,说:“公子沉疴难返时日无多,临走之前想再见姑娘一面。”
屏儿的笑容僵在脸上,脚下险些失了重心,她一直盼着他们二人冰释前嫌重新相见的那一天,不管千年万年她也等得。却忘了他肉体凡胎逃不过生老病死的折磨,而如今,他竟已经沉疴难返药石无灵?
无论怎样的深仇大恨都会淹没在死亡的洪流中,况且,她爱着他的啊!如果说妖也有爱的话。
所以,屏儿跟着那群人下了山,去了郢都。
山中无聊,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待下了山才发现,已经十年了,原来不见已有十年。
等见到公子肃,屏儿的眼泪哗的流了下来,她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他不过三十出头,却是花白了头发蜡黄了面色,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瘦得皮包骨,早已没有当年桃林抚琴的翩翩风度。
屏儿轻声道:“子肃,我来了。”
公子肃睁开眼睛,睫毛如鸦羽一颤,道:“我等到你了。当年之事,是我的错,对不起。”
闻此,屏儿满心欢喜的以为公子肃已经忘了那个人,更是说什么也要救她。可她忘记了,生死之事早已注定,当年她懂得不可逆天而行,现在却全然把这铁律抛在脑后。
说什么生死有命,道什么敬畏天地,讲什么天地之道,说白了只是因为那些人于自己而言举重若轻,没有丝毫关系。而今日,换了公子肃挣扎在阴阳两界,那劳什子的规矩就完完全全的没有任何威慑。
于是,单纯的屏儿毅然决定逆天而行,用自己一半的妖灵活死人肉白骨。
可是,当她吐出内丹要为他续命时,他抓住她的手,问她:“后悔吗?”
屏儿以为公子肃是问她用修为为他续命会不会后悔,便斩钉截铁的说:“生死不悔。”
公子肃痴痴地重复两遍“死生不悔”,终于开口:“既然如此,那么我只得再对不起你一次了。”既然你死生不悔,我又有何惧意?
屏儿不解,只见奄奄一息的公子肃猛然坐了起来,手里握着一枚骨针直直的的往她的命门扎来,屏儿随即脑子一昏,没了意识。
等她醒来,自己却被关进了铁笼里――十多年前将她囚禁的笼子。那一刻她才知晓,什么生离死别,什么浓情蜜意,都是假的,都是陷阱都是阴谋。
原来公子肃在梦中见到亡妻景氏,景氏泪眼涟涟质问他为什么忘了自己爱上了别的女人,为什么不肯满足自己小小的愿望为自己寻来一件百鸟羽织裙?
醒来的公子肃冷汗淋漓,却恍然大悟,原来在屏儿那惊为天人的倾城一舞中,他便已沦陷,便开始忘了他曾深爱的妻子。那一日的勃然大怒不是因为屏儿触及了他的的伤心往事,而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忘了亡妻爱上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孔雀妖。他把她当作亡妻的影子,可有朝一日这个影子也变得真实起来,甚至代替了本体在他心中的位置。他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忠,意识到了自己的多情,对亡妻的愧疚和对屏儿的矛盾同时涌了上来让他无法承受。于是他匆匆逃离,以为不见便不想。可十年来,他梦魇缠身,夜夜都梦见亡妻,他恐惧愧疚,被噩梦折磨得憔悴不堪。终于,在沉疴难返时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斩断与屏儿的牵绊,要偿还对妻子的愧疚。而做法就是,用屏儿的孔雀翎完成那件百鸟羽织裙。
公子肃最后一次去见屏儿是在做羽织裙的前日。
笼子里布满了禁制,在防止屏儿逃走的同时在大大削弱了她的妖力。而巫师说,为了得到最为绚丽的孔雀翎,须得用其热血渲染。所以在公子肃看到她的时候,她已是满身的伤痕,美丽的脸上也都是血痕。
“你,可还撑得下去?”公子肃看着她,道,“我只要你全身的孔雀翎,并不想要你的命。”
“那你可知道,我的法力我的生命全蕴藏在这孔雀翎里,若没了它,我同样会死的。”
“对不起,我已欠阙儿良多,只能为她再做最后一件事。至于我亏欠你的,下辈子再还给你吧。”
他果然还是要她的命啊,下辈子,天知道还有没有下辈子。
屏儿的心里一阵钝痛,蓦然想起那年在桃树下,他抚琴她跳舞,纵然他不说,她也知道自己一舞倾城令人移不开眼。于是她颤巍巍的起身,道:“我再为你跳最后一支舞吧。”
然后,屏儿身形轻动,在狭窄的笼子里翻动指尖。明明被禁锢着,可公子肃看出了自由,那种抛弃了肉体甚至丢失了灵魂的空洞一般的自由。
她舞动,如春花乍开,如秋月无边,更如心灰意冷的女子在夫君面前的绝情之舞。
没有花开,没有琴音,甚至没有恨。
公子肃心中大动,他看出来了,这个一心想着化形想着尝遍人间真情的孔雀对他已没有了爱没有了恨。
因爱生恨,所以她恨过他的欺骗。可后来,连恨都恨不动了,只是因为短短时日却恍若隔世,没了心,自然恨不动了。
屏儿一副释然的模样,道:“我能化形只因你的深情使我开了灵智,虽然是顶着别人的面容,却也算是尝过了人世的情爱。如此,我便以这一身孔雀翎还了你的恩情吧。”
然后,屏儿竟生生拔了自己的孔雀翎!
公子肃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绝决的女子,她藕色的衣裙上鲜血淋漓,只那么一瞬间却如被抽走了生命一般。
屏儿法力不支,变成孔雀趴在地上,殷红的血迹染满了艳丽的羽毛。
公子肃脸都白了,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细思极恐的白。宽大的长袖下,他的手抖得厉害,却还是竭力稳住自己的脚步。他的手中握着开启铁笼的钥匙,紧紧地,在手心刻下一个深深的痕迹。
他始终没有开门,始终没有,他就眼睁睁的看着那只孔雀倒在地上,从奄奄一息到一动不动。
终于,没了任何挣扎与声响。
啪,公子肃跪倒在地上,砸下大大的泪珠,紧接着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鲜血溢出他的指缝大团大团的滴下来。终于,他支持不住了,砰的一声轰然倒在了地板上。 笔夭司命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