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犹不放心,让秦妈妈打开她的妆奁匣子,亲自挑了一串紫水晶手串和一对翡翠耳坠子让兰茉戴上。自从在宁远伯府出事之后,老太太对兰茉动辄训斥责骂,从未给过好脸色,因此她这时看着老太太亲手递到跟前的首饰,眼眶立刻就湿了,口中低声说着:“这首饰太贵重,孙女不敢收…….”
老太太又去看兰芮,回答的就有几分心不在焉:“给你,你就拿着戴上,你们头一次入宫,装束上头不能太过寒酸,不然倒让人看轻了。”
兰茉完全沉浸在老太太对她突然转变的态度上,丝毫没有留意老太太只给了她一人首饰。
老太太又嘱咐了两人几句,锦橙进来禀报,说慈宁宫的马车来了。昨天来的内侍曾说过今日太后会指派人来接,几人听了都不觉的意外。
老太太立刻领着兰芮和兰茉往二门走。
到了二门,兰芮看见门外停着两辆暗红蜀锦车帷的黑漆齐头平顶马车,马车两旁一溜排开站着四个内侍,八个十六七岁的宫装女子,二十个身穿锦衣的带刀侍卫。
其中一个内侍昨日来过,姓丁,他看见老太太几人,笑着迎上来,一面作揖一面笑着说:“给兰老夫人问安。”老太太心知肯定是昨日给的那二十两银子起了作用。
丁公公与老太太寒暄几句,又转向兰茉和兰芮,眉目含笑:“两位小姐安好。”兰芮和兰茉都猜到丁公公在慈宁宫肯定是有头有脸之人,不敢受他的礼,各自侧身避了过去。
丁公公呵呵笑着,请三人上车。
立刻有两个宫女摆了脚凳。
老太太上了前面的一辆马车,兰芮和兰茉同乘后面一辆。
兰芮坐下,环视一圈,只见这马车内饰与家中的马车大同小异,并没有想象中那种处处彰显着皇家威严的奢华,只是身下所坐的软垫不知用什么材质做成的,比家中的垫子更加轻柔,坐着感觉十分舒适。
马车很快启动,车内只有两人,两人却相对无语,气氛沉闷怪异。兰芮从来不是话多的人,她静静的坐着,想着一会儿的事情,虽然老太太的态度很坚决,决不打算将她嫁入皇家,但胳膊拗不过大腿,若是太后一力坚持,老太太总不能抗旨。
“你觉的我很讨厌,是不是?”兰茉突然开口。
兰芮抬头向对面的人,明媚的脸上,挂着一抹嘲弄的笑容。她淡淡一笑,并不作答,她的确对这位姐姐喜欢不起来,但是她这样直白的问出来,她却很难回答。
兰茉见她不答,脸上的嘲讽之意更浓,“祖母将我关在暖阁的那几天,我想了很多。祖母说的对,若不是我心中存有非分之想,肯定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兰芮微怔,她想不到兰芮这时会与她谈心,更没料到这个娇纵惯了的姐姐会反思自己的行为。
想着自己未知的前途,兰茉再挤不出一丝笑容,“从前的事情是我不对,看在咱们姐妹一场的份上,你就忘了吧……”
兰芮看着兰茉,兰茉眼底掩饰不住的惶恐触动了她,她此刻心中又何尝不是惶恐不安……她笑了笑:“胡延只是顽劣了一些,等过几年收了心,未必就不是良人,二姐姐就不要伤心了。”连她自己都觉的这样的劝慰苍白无力。
兰茉惨然一笑,“承三妹妹吉言。”
“二姐姐是太后赐婚,背后又有娘家做依靠,胡延再怎么也不敢做的太过份,再不济,二姐姐手里捏着嫁妆,不去理会胡家人,一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也能过得很好。”兰芮劝慰的话语比先前多了几分真诚。
“这些我也想过,但是娘亲手中的银钱这些年早被舅舅榨干了,有心无力,拿不出银子替我添妆,祖母又嫌我丢脸,根本不肯拿出银子替我置办嫁妆……谁知道以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
“二姐姐大可放心,你是太后赐婚,祖母要顾忌太后的体面,无论如何也会将婚事办得体面风光,婚事要风光,嫁妆肯定不能寒酸了。”
兰茉听着,又想起老太太方才对她截然不同的态度,眼中有了笑意:“从前看你只知道舞刀弄枪的,竟不知你什么时候将这些俗事看的这么透彻了。”
兰芮笑笑:“是二姐姐没有留意罢了。”
两人压着声音说话,觉的时间过得快了许多,不一会,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传来丁公公的声音,“东华门已到,请兰老夫人和两位小姐下车。”
立刻有宫女上前来打帘子摆脚凳。
兰芮吁了一口气,跟在兰茉身后下了车,两人看见老太太下车,走上前去,老太太冲两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上了身前一乘青帏小轿。
兰芮和兰茉对视一眼,分别上了另两乘同样的轿子。
一路颠簸,就在兰芮双腿发麻时,轿子终于停了下来。她从轿中出来,才发现轿子停在一间殿堂前,丁公公与门口一个四十上下的宫装女子说了几句话,然后请三人进屋坐下,笑着说:“请兰老夫人和两位小姐在此稍候片刻,咱家先去与太后娘娘回话。”
老太太笑着点头:“公公请便。”
丁公公出去了,先前那个宫装女子招呼两个小宫女上了茶。老太太冲跟随而来的秦妈妈使了个眼色,秦妈妈上前两步,将一个羊脂玉佩塞到那名宫装女子手中,那名宫装女子神色不动,悄然将玉佩收入袖袋中,而后领着两个小宫女退了出去。
空旷的大殿中又恢复了宁静。
老太太不说话,兰茉和兰芮都不敢多言。
过了好一阵,丁公公回来,随他同来的,还有易姑姑。
厮见了,易姑姑笑着说:“太后娘娘早就盼着兰老夫人,已经问过几次了。”
老太太一听,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与易姑姑寒暄。
易姑姑领着三人穿过长长的甬道,在一间开着4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的屋子前止了步,有一个太监立刻往里报:“兰老夫人与两位小姐觐见。”
“宣!”
随着声音响起,老太太往里走,兰芮头一次来,虽好奇,但并不敢东张西望,只做出一副恭谨的模样跟在老太太身后,见老太太止了步,她也停下来。
很快有人在三人脚下放了垫子,老太太领着两人拜了下去。
拜完,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给兰老夫人和两位小姐赐座。”
易姑姑扶着老太太起身,兰芮和兰茉跟着起来。
有人端了三张锦杌过来,三人谢过,侧身坐了。
太后笑道:“你无事也不进宫来陪哀家说说话,这些日子哀家总想起你,算起来,还是前年你才从忠州回京城时咱们见过一面。”声音平缓温和,兰芮忍不住悄悄将头抬了抬,只见高足弥勒榻上坐着一位与老太太年纪相仿的贵妇,她眉眼含笑,让人觉的亲切随和,就像家中慈祥的长辈似的。
这时感觉有几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赶紧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去追寻方才看她的视线,原来是安陆侯府的三小姐胡春意和宁远伯府孙四小姐刘家慧。
“多谢娘娘挂念,臣妇也早想着来拜见娘娘,一直没成行,一来是担心扰了娘娘的清净,二来臣妇家中俗务缠身,总脱不开身。”太后一副拉家常的架势,老太太自然顺着她的话说。
“人上了年纪,就比年轻时怕寂寞,你进宫来陪哀家说话,哀家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觉的是打扰?”太后说着,轻轻的叹了一下气,“不过,家中全靠你支撑,也的确不易,你脱不开身,哀家也就不强人所难了。”
旁边的安陆侯夫人杨氏听了,笑着将话题引到这次紫荆关大捷上去,宁远伯夫人顺着说了许多佩服赞扬兰家的话,一时间其乐融融。
兰芮恭眉顺目的坐着听一屋子的人说话,开始时大气都不敢出,听久了,便觉的无聊,又悄悄的抬了一下头,却与太后锐利的目光在空中撞了个正着。
原来太后一直在打量她。
她心中一凛,低下头去,模样比先前还要谦卑恭顺。
坐了一阵,易姑姑走到太后身旁耳语几句,太后便笑着说:“宴席已经摆上,各位移步一旁的偏殿吧。”
众人应“好”,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全站了起来,等太后由易姑姑扶着在前头走了,又才跟上去。
“兰三姐姐!”兰芮专心走路,听身旁传来一声呼唤,她侧了一下头,笑起来:“原来是胡三妹妹。”她察觉与宁远伯夫人说话的太后侧了一下头,索性挽起了胡春意的手。她这样的行为落在旁人眼中,虽说看法见仁见智,但大多会将她归为轻浮不懂规矩。
胡春意身体僵了一下,随后才慢慢放松,两人一起往前走。
偏殿摆了三席,兰芮和胡春意一同进门,理所当然的坐在一起。
太后举了著,众人才动筷,食不言寝不语,没有人再说话。这样压抑的气氛下,虽满桌都是美味精致的菜肴,但兰芮吃在口中却如同嚼蜡,身后布菜的宫女夹什么菜,她便吃什么,只盼着快些结束。
但是她的心声并未让太后听见,一道接一道的菜不住的往上端。
“啊!”身后传来一声轻呼,兰芮闻声去看,只见一个暗红的物件儿向她飞过来,就在这一瞬,她立刻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连凳子带人往后挪了开去。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听见了瓷器落地的碎裂声。
褐色滚烫的汤汁四溅,兰芮的裙摆湿了半截,一块碎瓷渣滓溅起来,划破了一旁的胡春意的左手,鲜红的血珠自缀在白玉般的肌肤上,看着让人觉的触目惊心。
一旁的人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围拢过来,有问兰芮可曾烫着的,有取出汗巾替胡春意止血的......太后铁青着一张脸,大声命人宣太医。
好在兰芮的裙摆阔大,裙子虽湿了半截,但并未烫着,倒是胡春意疼的眼泪婆娑,因当着人,所以竭力忍着。
听着没出大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太后命易姑姑领兰芮和胡春意去换衣裳。
出门后,兰芮看见两个孔武有力的内侍架着一个小宫女往相反的方向走,那小宫女哭着哀求:“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只是被东西绊了一下,这才将汤洒了……”很快嘴被其中一个内侍堵上了,几人只听见呜呜的哀鸣。
只是洒了一碗汤……兰芮的心被那个宫女绝望的眼神刺的生疼,她忍不住就唤了声:“易姑姑……”
“俗话说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她做错了事,理当受到惩罚,这就是宫中的规矩。”易姑姑神色淡然,顿了顿,又道,“太后只罚了她二十棍。”
兰芮默然,侧头看了眼胡春意,只见她咬着下唇不语,便安慰她:“太医很快就来了,妹妹暂且忍一忍。”
胡春意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方才那个小宫女消失的方向。
易姑姑将两人领到一座小院里,指了一南一北两间房给两人,又各安排了两名宫女服侍。给兰芮准备的是一身鹅黄色的裙褂,穿上后她忍不住就想叹气,鹅黄色是所有颜色中最衬她肤色的,换上之后神采飞扬,立刻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一个宫女从妆奁匣子里取了两盒宫粉出来,打开摊在兰芮跟前:“兰三小姐喜欢明亮一点的还是暗一点的?”
兰芮笑着拒绝:“多谢姐姐,我前一阵脸上长小红疹,好容易治好,再不敢用宫粉胭脂这些了。”
那个宫女并未将宫粉收回去,一脸为难的样子,“易姑姑吩咐了奴婢替兰三小姐补妆……这宫粉是内务府用花粉特制的,薄透均匀,与外头铺子里卖的寻常铅粉不一样,三小姐不信试试,保管不会长红疹。”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样子。
兰芮心里突然明白了,易姑姑是想借机将她打扮一番......她只得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姐姐了。”
那个宫女吁了一口气,迭声称“不敢”。
上了宫粉,抹了胭脂,又涂了唇蜜……
兰芮看着镜中那张娇艳欲滴的脸,不得不承认身后之人手艺了得。
从房中出来,等在院中的易姑姑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还是鹅黄色适合三小姐。”
兰芮笑笑,看了看北边的屋子:“不知胡三妹妹那边好了没有。”
易姑姑笑着说:“太医正在给胡三小姐包扎伤口,还有一会儿的功夫……奴婢让人先送兰三小姐回去。”
兰芮笑着应下。
易姑姑点了先前跟随而来的两个宫女领她回去。
摆宴席的偏厅早已收拾整齐,众人也已经重回了席面。
看见兰芮,众人眼中都露出惊艳之色,只老太太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太后扫了一眼兰芮,慈目含笑,吩咐小宫女在身旁加一张凳子,让兰芮坐到她身边去。
所有人闻言都面露异色。
太后独自一席,现在却点了兰芮坐到自己身边……
兰芮面上微笑着,但心中的小鼓却早已敲翻了。
事情似乎并未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
要不要打翻杯碟,或者咀嚼出声,或者……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做,这些失仪的举动,表现的实在太明显了,只怕不仅太后看的出端倪,就是其他人也能瞧出几分。
好容易熬到席面散了。
太后又让众人挪到先前的大殿中闲话。
直到这时胡春意才回来,兰芮看了看她,只见她也重新上了妆。
坐了小半个时辰,太后侧身打哈欠,安陆侯夫人见了,寻了个借口告辞。
太后命人送胡家的女眷。
老太太也笑着告辞。
太后应了,又恍然道:“头一次见二小姐和三小姐,竟忘了给两人礼物……”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易姑姑,易姑姑快步出去,很快捧了两个暗红软稠的荷包进来,给了兰芮和兰茉一人一个。
兰芮捏在手中,感觉出荷包里面装的是玉佩之类的东西,她不及多想,赶紧和兰茉跪下谢恩。
太后虚抬了一下手,立刻有人将他们搀扶起来,太后笑着与老太太说:“你的这两个孙女,真是长得一个比一个水灵,看着就让人喜欢……以后多带进宫来让哀家看看。”
老太太应下,太后这才吩咐人送三人出去。
三人沿原路出宫,到东华门,换乘了来时的马车。
慈宁宫内,太后双眼微阖,问易姑姑:“从方才那个小宫女口中审出什么来了吗?”
易姑姑答道:“她咬死只说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这才将汤碗摔了,不过奴婢仔细查验过她上菜时走过的地方,根本没有任何绊脚的东西,除非,是有人恰好在那时伸了一下腿。”
“当时她身旁的人都有哪些?”
易姑姑道:“离得最近的是胡三小姐,还有就是给胡三小姐布菜的冬梅,给兰三小姐布菜的春梅……冬梅和春梅奴婢方才已经盘问过,两人都说不知道。”
太后听了,嘴角就噙着一个冷笑:“要不是兰家的三丫头身手敏捷,那碗汤可就泼到了她的脸上,这也太阴很了一些!赶紧去查,一定要个水落石出!” 将门淑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