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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鸾觉得,当老板的都吝啬,死死地攥着钱袋子,生怕不留神跑掉一块大洋。
当然,类似于自家先生这种大手大脚花银元的豪绅,她除了痛心疾首的鄙夷,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好在许佛纶能很快迷途知返,厂房里转一圈,开始计较起本钱来,大约想开源节流。
捧着算盘拨弄了整个下午,一筹莫展。
纺织厂里加上新来的十二个织工,统共三十二个人,除了两个工头每人每月十八块钱工资,余下每人十块钱,这三个月就已经过千。
再加上衣食用品,煤电水费和防空路灯门牌费,省不得到时候再给收费用的巡警一点好处,三个月后所有的布料售卖完,几乎不剩什么。
毕竟一成的价格,等同于白给。
何况还有采购棉麻蚕丝的各项消耗。
提起这个,经理战战兢兢地插话,“许小姐,下个月收购蚕丝和下季收购棉花的费用如果不提高,可能就要断供了。”
许佛纶不解其意,“怎么,棉农出问题了?”
“这倒不是,是昌泰的孙老板背后使了阴招。”
经理愤愤不平,“他给棉农的价格忽然就提上去了,二十斤就多出两块,您想想,咱们如果不加价,谁还愿意卖给咱们纺织厂?”
昌泰的孙老板,正是上回吃饭时提起小军官的胖老头儿。
当时慈眉善目地和解了,结果到头来背地里使绊子。
二十斤米才六角,二十斤棉花多两块,合着往后谁也别种粮食,只种棉花吧。
可真有他的,笑面虎!
庞鸾问,“跟棉农谈过了吗?”
经理点头,“谈过,倒有几户原先是袁家大少奶奶娘家的佃农,他们还是很愿意给我们提供棉花,但毕竟有限,许小姐您看……”
她能有什么好办法?
想容遇到危机,对手趁机打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如果现在她跟着加价,昌泰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昌泰有商会在背后撑腰,花钱如流水,可以无所顾忌。
但她呢?
家底几乎要为着康秉钦的案子抖干净了,如今勉强维持着生计,可往后还有没有其他事,谁也说不清楚,哪能轻易破釜沉舟。
所以,现在根本不是铤而走险的时候。
可是不加钱,往后断了棉麻丝,纺织厂还是得停滞不前,一样是往死路去。
真的要翻山越岭到江南去采购吗?
原料运不回来不说,估计连去的人都得折在炮火硝烟里。
左右都不是办法,看来只能从棉农身上打主意了。
许佛纶想了想,对经理说,“那些不肯供应的棉农家里,应该有能够劳动的女眷吧?”
“是。”
许佛纶点头,“你再去跟他们谈条件,那些女眷可以到纺织厂里干活,每个月十块工钱,但是棉花必须按照原价供应给我们一家。”
庞鸾说,“农闲的时候还好说,现在正是农忙,恐怕不会答应的。”
“厂房里日夜可以分三班,给她们腾出空闲务农,只是……”
说完,经理又有些拿不定主意,“现在缺人手,可以让她们来,但三个月后订单完成,日常的生产用不了这么多人。”
许佛纶说,“眼下先按这么着办,至于三个月后她们的去留,我来处理。”
厂房的事情料理完了,庞鸾又跟她说起公司里的设计师。
“这位美术教员可真有意思,康长官的事情还没有定论,他倒怕惹祸上身,这个月的工钱还没领就跑了。”
许佛纶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电话,心不在焉地说,“跑就跑了,选美时候用的管弦乐队里,不是有位同学正在美术系代课么,听说还是留过洋的,请他来。”
提起这个,庞鸾乐了,“我记得他叫吴什么映,特别倾慕先生,那天晚宴特地挑了您喜欢的意大利古典音乐演奏,估计不给发工资,他都乐意来。”
许佛纶哼了声,“就这些鸡毛蒜皮的,你记得最清。”
“怎么叫鸡毛蒜皮,这位学老爷长得英俊潇洒又彬彬有礼,最主要会西洋乐器,还画的一手好画。”
许佛纶可算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瞪她,“你不是最喜欢比你年纪小,才高八斗的风流少年么,这么好的机会在眼前,还不赶快去!”
庞鸾跑得飞快。
她眯了眯眼睛,真是人心不古!
庞鸾前脚走,后脚电话就来了。
许佛纶死盯了半晌,才装作漫不经心地接起来,“你好。”
电话那头的人轻快地笑起来,“许小姐,荣先生有事要和您细谈。”
李之汉将电话递给荣衍白,然后悄然离开。
电话里,许佛纶的声音,平和的有些诡异,“荣先生,什么事?”
荣衍白弯起了唇角,“许小姐,是不是一直在等我的电话?”
虽然是实情,但是她不大愿意被人看穿心思。
她随手翻翻桌头的账本,“人给商会送去了,打也打过了,荣先生向来注重礼节,这个电话始终是要来的。”
这个借口,找的真是天衣无缝。
有趣的女孩子!
荣衍白笑了声,“我指的并不是这件事。”
许佛纶心沉了沉,看起来果然什么事都是瞒不过他的。
果然,荣衍白接着说,“许小姐在纺织厂已经度过数个小时,孙桓泰高价收购棉花的事情想必也应该知道了,请问许小姐有什么应对之策吗?”
许佛纶笑出声,“我和孙老板是对手,荣先生这样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不太好?”
荣衍白否认,“如果我真的直截了当,就会让孙桓泰继续游说那些棉农及亲眷,而不是打电话询问许小姐的意思,毕竟换作是我,也只有棉农这一条路可走。”
其实,有很多时候,许佛纶是很想把他灭口的。
然而冲动毕竟是一时的,等冷静下来,还得按部就班地生活。
账本翻到了头,实在无趣。
她阖上,轻笑,“荣先生让孙老板出尔反尔,目的还是想逼迫我加入商会,是不是?”
“事到如今,许小姐站在绝路上,还有别的方法?”
许佛纶说,“我的办法,就是劝说荣先生。”
“你说。”
荣衍白的声音,表达出了他强烈的兴趣。
“从民国十一年起,北平的洋货将老布土纱倾轧到何种程度,荣先生当年接手商会,不可能不知道吧?”
荣衍白嗯了声。
许佛纶又说,“洋人开办的纺织厂是怎么样雇佣中国人,侵占棉麻田桑,荣先生应该知道吧?”
他不再说话。
许佛纶轻笑,“孙老板是前辈,我很尊重他,他出手教训我没有关系,但是我们自相残杀却便宜的是洋人,荣先生难道不知道吗?”
荣衍白忍不住笑了,“你还真是清楚,怎么说服我。”
“荣先生被说服了?”
他说,“我得知道你具体的想法。”
“很简单,想容纺织厂和昌泰合作,共同入股,风雨同舟。”
许佛纶想了想,补上一句,“服装公司除外。”
荣衍白笑出了声,“任何的亏,你都不愿意吃一吃,再具体些呢?”
“没了。”
看起来开头还是很顺利,许佛纶轻快地说,“等荣先生做了决定,我们再说具体的。”
荣衍白应下。
放下电话,他才记起,终归还有些话没有和她提。
那天在新世界,她很生气地离开。
他不会道歉,但至少应该试图说些安慰的话,可听起来,她并不在意。
至于不在意事,还是人,那就不好说了。
许佛纶并不知道隐情,只当完成了件要紧的事,心情大好,整夜安睡。
天亮时,她前往厂房。
路上还特意看了看盯梢的警察,竟然一个个都不见影了。
庞鸾坐在大门前的石台子上也在纳闷,“昨儿半夜我看着俩,鬼鬼祟祟地上这儿溜达,天亮全跑了,什么毛病!”
许佛纶往厂房里走,“走了还不好,想起那么多双眼就瘆得慌。”
“倒也是。”
庞鸾站起身,拍拍裤子,跟着往里进。
身后路过两个上班的织工,顺着话头说,“哪儿是他们自己走的,是被叫回城里去了,昨天北平出了件不得了的事,他们不敢在这呆着。”
庞鸾问,“这两天北平全是不得了的,还能有什么大事?”
那人神神秘秘的,“就那陆军总长,老大的官儿,您知不知道?”
许佛纶站住了脚,回头。
那人抹了把脸上的汗,接着说,“前儿不是被刺杀死了吗,昨天他大公子,也是个老大的官去接他的尸体回北平,您说这个寸劲儿来,半路飞机从天上掉下来了。”
庞鸾没敢看许佛纶的反应,拔高了嗓音问,“那人怎么样了?”
说话的大概觉得她有点傻,上下打量她一眼,“您问这话多新鲜呐,从天上掉下来人还能怎么样,老的小的都死了呗,连骨灰都收不着。”
“真的吗?”
“可不真的,昨晚上有两个警察在大门口转悠,来叫他们的人亲口说怕夜里不太平,让赶紧回城里去,我当时就在他们身后抽烟。”
他说完话,摇着头进厂房赶工去了。
庞鸾低着头自言自语,“怎么能这样,这不是赶尽杀绝吗?”
康家只有康秉铭和康秉钦两个儿子,剩下的全是出嫁的姑娘。
如今家里三个爷们死了俩,还有一个随时都会被逮捕杀害,跟断子绝孙也没区别了。
她正胡思乱想,手就被许佛纶握住了。
“咱们赶紧回北平,康秉钦前天夜里的神态就不太对,如今他父兄落得这样的下场,我总觉得有什么要不好。”
庞鸾连连答应。
可汽车还没开进北平,已经是山雨欲来。 月似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