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这娘仨这么望着自己,叶六郎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不确定,妻子和孩子是否能接受得了。
“爹,事到如今,不管怎么样,我和二娘都支持你的决定,你有什么隐忧也告诉我们便是。”落银说道。
叶六郎是一家之主,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考虑,这一点,落银毫不怀疑。
而且跟月娘的一无所知不一样,那一晚,无意中听到了二伯叶流风跟叶六郎的对话的落银,早已知晓了叶六郎身为重犯之子。
所以她想,叶六郎的犹豫可能是跟这个有关系。
叶六郎在他们娘仨对面坐了下来,先是抬手倒满了一杯水,才道:“其实,我原本是京城祈阳人士。”
果然是啊,落银心道。
相比于落银的反应,月娘简直是天差之别,她瞪圆了眼睛,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六郎,你不是夏国人吗?”
这下换叶六郎和落银愣住了。
叶六郎,是夏国人?!
叶六郎万分不解地看着月娘,问道:“我何时又说过自己是夏国人了……我怎么不记得?”
月娘表情一时有些慌乱,急忙掩饰道:“你忘了吗?你有一次……喝醉酒的时候,告诉我的啊。”
叶六郎喝醉酒,是一向很难记得清事情的。
他笑了笑,道:“大概你听错了,我是祈阳人。”说着,他笑意散去,看着落银道:“倒是银儿的亲生母亲,是夏国人没错。”
原来是这样……
落银将这个事实接受并消化。
叶六郎才又继续说起自己的事情来,“我父亲原本是工部侍郎……后因修筑堤坝时贪污渎职,完全没有按照原定的工程来修筑,当年又遇涝灾……致许多良田和百姓遇害,后来被查出来之后,圣上大怒……抄了家并满门抄斩。”
他的口气虽然带着哀伤,但却不难发现,他对这位口中的父亲,并无太大的怜悯,不然便不会用到“贪污渎职”一词来形容他的过错。
“而我身为庶子,既没有大哥的远大抱负,也没有二哥的武略,兄弟中数我最不起眼,自打我十岁的时候母亲病逝之后,父亲便待我一日不如一日……那时年轻气盛,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四处游历,去了夏国。”
接下来的事情,便很好想象了。
叶六郎因此保住一命,并在夏国认识了落银的生母,后来他想通后,带着有孕的妻子回了祈阳,才知道家中发生了灭顶之灾。
那时风头正处於紧张的时候,为了顾及妻子和肚子里孩子的安危,叶六郎不得不逃离祈阳。
“后来准备回夏国的时候,途径白头山,遇到了打劫的老寨主。”说到这里,叶六郎有些哭笑不得,“却不料你娘临盆了,老寨主劫没打到,倒是救了银儿一条命……”
后来也是觉得无处可去,亦不想去寻那些故人,以免拖累人家,于是叶六郎便留在了白头山。
再后来的事情,月娘和落银都知道,不必他再说了。
虫虫不知道何时已经在落银怀里睡了过去,均匀的呼吸声可闻,稚嫩的小脸十分安宁。
叶六郎看着月娘和落银,苦笑了一声,道:“怎么觉得,你们一点儿都不怕呢?”
“有什么好怕的?”
“为何要怕?”
母女二人一起出声反问他。
叶六郎一时怔住了,“怕我是通缉犯的身份啊……”
月娘柔柔地一笑,道:“我当初既然知道你是土匪都敢嫁了,就岂会怕什么通缉犯?再者说了,那是你父辈犯下的错,与你没有干系。”
看着妻子一日既往的柔美面孔,叶六郎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口处萦绕着一腔暖意。
“就是,再者说了,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爹你又是年幼就离开了祈阳,就算回去也没人认得咱们,咱们平日里再小心着一些,定无碍的。”落银也安慰道。
叶六郎听着这话,就笑着摇头,“爹自然知道的,爹就是怕你们担心害怕,所以这才……”
却没料到,这对妻女竟然反过来安慰他。
一家三口不由相视一笑。
摊开了心扉,将事情都说明白之后,一家人这才算是敲定了按照徐折清的计划行事……
外头更深露重,夜色漆黑无边,叶六郎几人更是自知前程未卜,但此刻一家人好好地坐在一起,便觉得不管日后如何,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便是最大的恩赐,什么都不怕了。
……
三日之后,叶六郎一家还有南风母子二人按照约定的时间去了望登楼,刚一进酒楼,便见徐盛等在大堂中。
“少爷在二楼等着你们呢,咱们上楼吧。”徐盛上前来,说道。
落银一行人便随着徐盛上了二楼,在一间包厢前停住脚步,徐盛抬手轻叩了门,待得了允,才将房门推开。
落银等人进去之后,徐盛则是将房门关上,守在外头,把风儿一样。
徐折清今日身着一袭白衣,上面绣着青翠挺拔的青竹,如同他给人的感觉一般。
见人进来,他起身示意道:“诸位请坐吧。”
南风和李方氏压根是来旁听的,他们已经打定了主意,落银一家去哪里,他们便去哪里。
徐折清径直开口跟落银问道:“考虑好了吗?”
他一般说话的时候,声音里总带着清浅的笑意,有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落银也不拐弯抹角,点头道:“我们商量好了,就按照徐大哥所说的来做。”
徐折清弯了一弯嘴角。
他就知道,落银是个很理智的人,很懂得权衡当下利弊,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择,她也该清楚……他这个忙不是全靠人情,白白忙他们的。
果然,就听落银很有自知之明地开口问道:“日后若我能有帮得上徐大哥的地方,徐大哥开口便是了。”
话匣子既然已经打开,徐折清也说出了自己的“条件”来,“别的没有,只有一件事情——待到了祈阳,你进徐家茶庄如何?”
落银愣了一愣。
叶六郎和月娘等人则是觉得这是很好的事情,徐家茶庄,可是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进的地方啊。
徐折清这哪儿是条件,分明又是在帮落银。
落银对上徐折清的目光,心底多少有些复杂。
说实话,徐折清这回肯帮他们这个忙,也是冒了很大的险的,这个要求根本不算过分。
落银时刻都记得,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商人是什么,是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里,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徐折清也看着她的眼睛,最后无声地一笑,垂眸去倒茶。
“徐大哥言重了,只要徐大哥不嫌弃我不懂得地方太多,进徐家茶庄,我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无妨,有我教你,往后你不会的,我一一都会教给你。”
闻此,落银释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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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让朱乔春派来暗下监视他们的人觉察到什么不对,接下来的日子,叶六郎他们一切都按照平常的生活习惯来进行,该吃饭吃法,该下山下山。
平和的表面,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因此,朱乔春也渐渐放下了警惕,全心全意地准备着下月十五的攻山计划。
听说白头山上人虽然不多,但功夫高强的却有几个,且为了能确保他能一举将日思夜想的小美人儿搞到手,朱乔春不得不静下心来静候时机。
望登楼里商议完了具体的事宜之后,徐折清便动身去了外地的茶庄巡视,待到了行动之日再回汾州。
叶六郎前日里将这场莲心茶得来的两千两银子都如数兑换成了银票,家里的东西也收拾了个差不多。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看似一切如常的白头山,实际上却处处充斥着一种离别的气氛。
此次远去祈阳,这辈子大概都没有机会再回白头山了,这个生活了这么久的地方,说没有留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而对落银而言,最舍不得的,便是这几亩茶园了。
虽然知道一切都会重新开始,但这座茶园是她亲手建起来的第一座茶园,无不都是满满的回忆,承载着伤心、汗水,更多是则是收获时的欣喜,想到再过不久,它们便要化为灰烬,心中便是一阵说不出的抽搐。
随即,她脸色便坚定了起来——就算是毁掉,也比落在那伙丧尽天良的贼人手中要好千倍万倍。
没错。
她将头靠在身后的柳树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又徐徐地吐出来。
将脸偏过去,望着上下山的走道方向,呆呆地出神。
这是这些日子来,她最常做的一件事情。
或许是近来也的确无事可做,她常常在这里,一坐便是半天。
“易城,你究竟回不回来了。”
她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语一般,一阵山风吹过,就将尾音给卷的无影无踪了。
衣角和青丝均被风扬起,衬得她整个人越发单薄起来。像是风再稍大一些,便能将她吹走一般。
……
再过几日,糠椴树都要开花了,你到底还回不回来了…… 悍女茶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