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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傅这一次是当真动怒。
都说周太傅有经天纬地之才,又心怀仁慈,十分看重百姓民生……却实际上,周太傅做的所有的事情,都只会一个目的,那就是实现他的抱负,在青史,在后人撰写《名臣列传》的时候,他能名列其中,且留下值得浓墨重彩的功绩!
他绝不是单纯心慈手软之人。
不然,他做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远的不说,就说他这一次能眼睁睁地企图忽视封锁江南灾情的消息上,就能见一番。
那笔银子,决不能见光。
若是在他们进行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募捐之前见光,局面会好上很多,还能够收拾。就是有洪光道长绝不肯允许那笔银子另做他用,朝廷已然能有办法控制局面。
但恰恰,那笔银子的信息在最不该暴露的时候暴露了!正如新帝方才所述,那笔银子的存在,赤裸裸地证明了朝廷上下一群人都是骗子!所有人都被欺骗都被愚弄了!
老百姓其实还好,他们懂的少,心思想法容易被人左右和利用,愤怒过了这一阵,以后还有机会挽回。但怕就怕那些读书人!那些进京准备明年春闱的举子!国子监里的学生!他们之前有多么赤诚地为大夏为朝廷宣讲颂词,如今就会有多么地义愤填膺!
那些学子们年纪轻轻不通世事,满脑子都是圣贤道理!
发现自己被愚弄被利用之后,他们会调转笔头,将犀利的笔刀对准朝廷!抨击朝廷腐朽!痛斥官员卑劣如贼寇!宣扬极端悲观思想,对大夏朝失望!
说过了,小民百姓们都是头脑简单的人。他们的想法看法,是轻易就会被人左右的。有那些学子们领着教唆着,再想挽回民心,就难了!
这一把火,烧的实在太狠了!
简直不给大夏活路!不给新帝活路!
也就是,不给他这个太傅大人活络。
周太傅穿过人群抵达失火点,见火势已经扑灭,但库房的房屋已经烧的只剩下一些砖墙框架,成了炭的横梁还在丝丝冒着青烟,而在外面的空地上,被抢救抬出来的银子正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装载着它们的木头箱子已经损毁了大半,白晃晃的银子上沾满了灰尘泥土,看起来似乎让人都没有了贪心和欲望!
八月底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肆意散着热意,如同夏日仍在一般。
周太傅环视一眼,眯了眯眼睛,招过京兆尹,吩咐道:“传本大人令,再调集一千御林军过来,疏散外围人群,排查內围可疑人员,寻找纵火犯!”
“我等朝廷大小勋贵文武百官,为南通百姓千方百计才募集而来的一万两白银,岂容有任何心存不良之人前来窥视偷盗!如此破坏灾民的救命银子,分明就是在杀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眼下还不知道损失多少……希望所有百姓有任何关于纵火罪犯的线索,都一定要积极报告官府朝廷。早日抓到歹徒,也早日为南通百姓报仇。”
京兆尹听着周太傅所言,愣了一下,恍然大悟之后,不知为何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在周太傅说完之后,恭恭敬敬地应“是”。
这里可是有近五百万两银子。
能将五百万两银子眼睁睁说成是一万两银子,他自负绝做不到!而这位太傅大人却能义正言辞理所当然地说出来,又将原本私藏的银子说成是权贵们的集资募捐……
这份气魄,他绝对做不到!
难怪,人家是万人之上的太傅大人,是帝师。而自己熬到了花甲,才是个四品窝囊官……
且不说京兆尹得令而去。
周太傅站在满地狼藉的火灾现场,盯着人将地上的银子重新装箱运走。也算是京兆尹做事周到,他一来,就让衙役将火场与围观和热心救火的百姓们隔离开了。当然,他只是为了避免有人浑水摸鱼拿走银子罢了。
绝没有周太傅想的多。
一个小吏的头目壮着胆子过来,向周太傅请示道:“大人,外面有一个名叫胡不为的举子,说认识大人您,想要进来拜见您。您看?”
他心底绝对是忐忑的。
但为了五两银子,也不得不做。他想的是,他来报告一声,有名有姓的,周太傅就算不想见人,也不会跟他这个老报信的小人物计较。
“让他进来。”周太傅冷声道。
小吏一听,连忙点头哈腰地回去了。片刻,他就领着胡不为进来,自己远远停住了脚步。
“老师。”胡不为恭敬地道。
他已经被周太傅记住了记名弟子。而要知道,周太傅真正的弟子,就只有新帝一人。就连九公主,也不过是记名弟子罢了。
所以,这绝对是天大的荣耀。
“你也来了。”周太傅看了胡不为一眼,又看着那沾满污泥的银块,道:“有什么想说的?”
“老师,学生在想,到底是什么人,放了这一把火。为了又是什么。”胡不为道。
“那你有什么想法?”周太傅淡淡地道。
“大康皇上病重,大康形势暗潮涌动,相信他们估计没有心思来烧这一把火。”胡不为道。
周太傅淡淡地点点头,道:“不是大康。”
“大康的皇上性格十分霸道自负,他所享受的,是堂堂正正用刀枪和鲜血人命将大夏江山一点点打下来占为己有看着大夏朝苦苦挣扎的场景……而不是动用这些阴谋诡计。”
对于一个霸道的骄傲自负的人来说,用阴谋诡计取得的成功,丝毫没有成就感可言。
所以,不是大康皇上的命令。
而眼下,康帝虽然病到了,但大康还是牢牢掌握在他手中的。绝不会有人擅自违背康帝的意愿,只为了来大夏破坏一下,放一把火。
“多谢老师指点。”胡不为诚恳地道:“学生只是觉得,大康眼下顾不上大夏而已。没有综合更多来考量。”
这句话没有什么用处。在周太傅那里,就是一句废话。
胡不为连忙又道:“老师,学生听说了一个消息,也不知道与今天发生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你说。”周太傅沉声道。
“学生听说,之前拦在皇城之前的南通请愿活动,是姑苏徐家的策划,不知是否如此?”胡不为先问了一个问题。
“有姑苏徐家的参与。”周太傅道:“后来被抓起来的那几个人,都是被徐家找人出面保出去的。你的消息是关于姑苏徐氏的?是什么?”
“学生听说,徐夫人之子,徐立前,他出头召集了一些粮食布商和药材商人之类的,准备运一些物资到南通。他们声称,只要朝廷愿意赈灾的话,银两一到,他们就立即出货。而且,价格不会特别高,只要小赚一笔即可。”
“学生听他们自己说,他们的本意,也是能替朝廷分忧能救助有些灾民。他们筹集粮食等物资,也因为大夏之前出现过拿着银子买不到物资的状况,是襄助朝廷来的。恩,似乎在说,他们和朝廷双双出力,才能挽救南通城什么的。”
一群商人,这种行为,这般说出来,分明就是在发国难财的意思吧?
小赚一笔,那是要赚多少?一万,十万,还是一百万!
明明是要赚钱去的,却恬不知耻地说什么“为了朝廷,为了百姓”,简直是不要脸至极!
周太傅脸色阴沉,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胡不为垂首,迟疑沉吟片刻,方才轻声道:“学生觉得,似乎徐氏十分笃定朝廷有银子去付给商人们似的……但实际上,这笔银子十分隐秘,知道的人根本没有多少。徐氏的消息,是不是太灵通了些?”
“徐氏将生意做的如此规模,消息不灵通才是奇怪。”周太傅淡淡说了一句,沉默片刻,目光紧紧盯着胡不为,冷声道:“你怀疑这把火是徐氏放的?”
“学生所知有限,不敢胡乱怀疑什么。”胡不为没有抬头。
周太傅盯着那些银子一车一车被运走,皱眉沉默着,没有追问胡不为。
胡不为也没有再开口。
徐家纠结了一批商人筹备物资运到附近,是准备要卖给朝廷赈灾用的。因为徐家知道了这笔银子,当然想要朝廷将这笔银子拿出去用了,而他们能趁势赚上一些。
但实际情况上,一开始,朝廷装作不知道南通有大灾,更不准备赈灾……所以徐家就组织了请愿活动,将灾情闹到了人尽皆知,逼得朝廷不得不宣布要尽力赈灾!
随即,朝廷虽然说了要赈灾,也积极准备了,却是哭穷募捐,分明不想将那笔银子拿出些来花在灾民身上!徐氏为了脸面,为了利益,若说他们要一把火烧出来将银子曝光,要逼得朝廷非花这些银子不可……是不是也理所当然!
一方面,朝廷明明有银子却无视灾情不肯救民的行为,绝对是错了!无论是什么理由在,在思想简单的百姓眼中,都不能成为理由!另一方面,徐氏组织商人想要趁着国难民灾挣银子,也绝算不上是光明正大的行为!虽然商人本就追求利益!虽然他们的确弄来了救灾急需的朝廷不一定能弄到的物资!
周太傅并不想分辨这里面的是非曲直,黑白对错。
他此时唯一想的是,这一把火,对于新帝来说,烧的有多狠!而对新帝狠,就是对他周太傅狠!
他是新帝的老师!只有新帝坐在这个皇位上,才能毫无保留地信任他,支持他的一切决策,任由他发挥治国救民的本事!换成其他人,他不过是一个还算有能力的老头儿罢了,这天下能人无数,为什么一定要重用他!
新帝的命,就是他周太傅的命。
所以,烧这一把火的人,无论以一个什么样的心思什么样的理由,都必须付出代价。
“老夫会查明白的。”周太傅道。
……
徐立前看完纸条,只觉一股寒意从新帝心底升上来,如坠冰窟。
“大兄?”徐玫轻唤了一声。
徐立前将纸条随手递给了徐玫。
徐玫展开看了一眼,揉成一团放在手心,低声道:“大兄,这个结果,我们很多人早就料到了。只有大兄你才不肯死心,非要一而再地试探。”
“我果然还是太天真么?”徐立前痛苦无比。
“我只知道,每一个人,站在自己的位置,都觉得自己所坚持的更加重要,牺牲其他人的利益虽然心痛,但为了我自己更重要的,那也得硬下心肠来。”徐玫轻声道:“或许,在新帝和周太傅眼中,南通百姓的性命,江南百姓们的苦难,不如他们自己认为的某些东西重要吧?”
“那是什么?”徐立前低声嘶吼道:“有什么能比数十万的性命存亡更重要!玫儿,你告诉我,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徐玫轻声道:“我不是他们,所以我不知道。”
徐玫看向窗外,看那位贺鸣公子正在替阮小妮诊治,而邹大成却一脸惭愧地站在远处廊下,轻声道:“大兄,你看那个邹大成。他难道不想救小妮吗?但他只有一碗药,只能给他亲妹妹喝下去!哪怕他心中很想很想救小妮,也很清楚若是小妮没了,你恐怕会很伤心会责怪他甚至恨他,但他也依旧要将那晚药给自己的妹妹喝。哪怕,他妹妹的病,其实并不是很重,远远没有小妮病的重。”
“道理都是差不多的。”徐玫轻声道:“在大兄你心中,百姓的命很重要很重要的话,大兄你应该庆幸,你现在是徐家的少主人,你还有那么点儿能力,来救他们。”
“可,若是你没有能力呢?”
“若是哪一日,徐家没落,没有钱财可供这般挥霍了呢?”
“若有一日,就算你有心,也有人宁愿百姓们病死饿死,也不准一个商人行官府之责呢?”
“大兄,你也听到了吧?”徐玫轻轻道:“那些领到了一碗饭一床被子的灾民,他们向你下跪,他们感恩戴德,他们说要为徐家为你立生祠!”
“徐家不过是商人。这般收买人心,是犯忌讳的。” 浮世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