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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会这个词,很玄妙,我们常以为,只要真心相待,坦诚而言就不会有误会。
但是,哪有什么真正的坦诚呢?
人心难料,毕竟隔着肚皮,就算你坦诚,掏心掏肺,你又怎知对方心中已然走过了几个九曲玲珑阵。
误会从来不是猛然骤现,是水滴石穿的经年累月,就像岩洞中的钟乳石,一滴一滴,终成巨石无法磨灭。
也许多年以后,蓦然回首,发现了此刻种下的因,但是果已酿成,无力反转。
然世事就是这般,不给人回首,只能挟裹向前。
洗漱完毕,回到卧房,胡牧歌从衣袖中拿包正义在正殿上给他的信封,将信放在桌上迟迟不开,凝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将信重新拿起。
出乎意料,信中竟是一气呵成的行书大作,还未看内容,便被这信中字体和通篇笔走龙蛇的气度,所吸引住目光,让人忍不住感慨,写信之人该是何等的潇洒恣意才写得出这般的慷慨大作。
“兹尔观者,务必信守此两条:只传一人,只看一次。吾知观者必腹诽:信既入手,看几次又何妨,传几人又有何碍?”
胡牧歌哑口失笑,写信之人倒是有趣,开头便要和看信之人讨价还价,只许传给一个人,还只许看信之人看一次。不过,写信之人想必也知道看信之人不一定会遵守,所以后边跟着调侃几句。
“然吾此时定已在蓬莱品茶,不能赶来与君理论一番,罢罢罢,凭君意。”
胡牧歌翻到末尾看了看,最后确实是沈千落笔,还盖着沈千的私章。看来沈千是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死,自己的这些账簿会被找到,所以才留了这么一封信在账簿中。可是他又如何得知,这些账簿最后是朝廷得了,而不是那些昔日盟友今日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得到呢?
“天下大族,过百年而不衰者,屈指可数。其中商贾起家者,大多以财侍权、以女侍权,偷换得数十年安稳度日。纵有贵戚,纵有万贯家财,仍为围墙文人不耻。有阴险狡诈唯利是图蝇营狗苟之语不绝于耳,有囤积居奇视为居心叵测,有不事田野劳作此乃忘乎本分不守民道,此真耶?”
胡牧歌想起之前在浙江和高翔高知县的闲聊,高翔说,商者何辜?
“非也!此文人短视,迂腐之言!”
胡牧歌倒是佩服起沈千的胆子,若是这信流露出去,被广大文人听到,怕是沈千要被多少人口诛笔伐。
“太祖年间,大晋不过百万人口;宣宗六年,已有六百万人头在册,其中不过短短数百年。浙江湘楚一代,盛产水稻,每有盈余,堆积家中,久而失潮,不能食用。陕中旱地居多盛产小麦,水稻不生,人食五谷,不可缺也。黔州赣地,多山峦雾障,湿地沼泽,不宜农作,故而累世贫瘠,百姓因此未能开化,被冠以刁民恶民。若非商贾将湘楚浙地水稻运至陕中,陕中何来大米而食?与其堆积如山鼠蚁来食,何不南稻北调?黔州赣地民贫,若以精米细面卖之,又有几人堪负?加之运输不易,溢价实属正常,如此,更是无人能享。以糙米苞面卖之,能果腹能抗饿,此乃良策。并非不谙世事不知米价文人口中——’以次充好,坐地起价’,此乃,因地制宜,因地易物。”
胡牧歌心中暗自叹息,若是沈千早些与高翔认识,两人怕是能成为知己好友。
“天下事,天下人,无利不往,无利不谈,此乃常态。耕农犁地,不过换去二三口粮,养活全家;读书科考,不过当官领俸,养活全家,博得清名。然我辈行商,亦是谋取出路,何尔被世人贬踩?满街粮铺米铺绸缎坊,当铺银铺走马镖,皆是商人手笔,尔等既已受惠,为何翻脸不认,指责我等?不恐圣人气急?”
胡牧歌肚子咕咕叫了两声,许是大殿上没吃饱,左右看看,桌上母亲已经命人放满了点心,就拿起酥饼边吃边看。
及至看到“宣宗无德,贪臣大行其道,却不闻不问,听之任之。上至中央朝廷,下至一县知县主笔,皆如蚂蟥,吸附我身。这几箱皆是证据,如铁实锤......”,胡牧歌明白了为何包正义让自己先看一遍再决定是否要给子渊。
这段篇章全部都是斥责当今天子无能,只知选官却不知选好官,只知收税却不知税都去了哪儿,如此大逆不道犯上作乱的话若是给了子渊看到,若是不慎让当今天子看到,想必沈千尚且存活的亲人都将面临一场腥风血雨的扫荡。
胡牧歌明白了包正义的私心,以杀止杀从来都不是最终解决办法,沈千已经死了,家产已经全数充公,若是在因为这个文章给他的孩子后代留下祸患,实属无妄之灾。这样的书信,想必沈千家中也并无人知晓,既如此,那就越少人知道越好。
所以沈千开头所说的“只传一人,只看一次”,倒是观者自觉会如此了。这般大逆不道之言,无论是谁看到此处都要赶紧烧了,最好还要用清水濯手,生怕被别人看到,谁又敢到处传看呢。
胡牧歌继续往下看,下文重复论证了商贾作用大,地位有待提高这一点,篇章以一句自问自答结尾。
“人言,商贾不义,然不义者皆是商贾乎?商道,工道,农道、官道,都是道,何以商道为末?商者,亦民也。”
看完信,胡牧歌将信叠好放置于桌上,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信藏了起来。
丑时三刻,宫中。
“父皇......还未醒过来么?”
“回太子,还未。”福总管回道。
宋子渊在御书房寝殿外来回踱步,双手攥在一起,神色焦虑。
“太子不必担心,李太医是太医院院首,医术高明,陛下定然无碍。”福总管见宋子渊面色焦虑,开口劝道。
昨日宣宗从朝中退下之后,并未回后宫,直接去了御书房的寝殿。刚回去就在榻上睡着了,福总管原本以为是宣宗劳累劳神所致,喝退殿中太监宫女之后,就在殿外候着宣宗醒来。到了午饭的点儿,传膳太监来问话,福总管蹑手蹑脚进去瞧了瞧,还试着唤了两声,发现宣宗睡得踏实,就让御膳房晚半个时辰在过来。
过了半个时辰,福总管再进去叫宣宗,还是无人应声,福总管这才觉得有异常,稍稍朝近走了些,发现宣宗面色乌白。福总管当即吓得手脚冰冷,毕竟是这么多年的总管太监,他试着探了探宣宗鼻息,定下心神赶紧唤小太监悄悄将太医院李院首和太子宋子渊请来。
若是陛下昏迷的消息传了出去,一则现在的案子将全部陷入泥沼,二则若是敌国细作在长安,得知这消息,定当有所行动。宋子渊见状,当即下令,立刻封锁御书房,任何人不得出去,直到陛下醒来为止。
沉默片刻之后,福总管当即跪下说道,“陛下昏迷,全凭太子做主。”
只此一句,上上下下的太监宫女都不在多言,立刻噤声。
所以昨日朝堂之上的所有动作,都是宋子渊一人所为。包括最后禁军出动,将数名官员打入天牢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福总管自是知道这一切,心中暗自庆幸自己当时适时站了出来,若是迟了些,怕是此刻自己未必还能站在这里回话。
“福总管今日辛苦了,本宫定当谨记。”宋子渊看着面前这位低头垂目在宫中数十载的老人,沉声道。
主子说这种话的时候,并不需要奴才回,这是福总管当了这么多年奴才总结的至理名言。为主子办事是天经地义,若是主子记得,那是奴才命好,若是主人不记得,那也只是奴才命不好,丝毫怨不得主子。所以奴才一定不能回话,不然就像是替主子做事情就是为了等待日后主子报答。福总管将头又弯的低了些,却发现人老了,骨头硬的很,动一下就听到咔哧咔哧的骨头响。
回到放着几箱账簿的偏殿,宋子渊开始细细思考接下来的打算。
那些被抓起来的中央官员要如何处置,地方官员又要如何处置?钱塘江大坝案要怎么结案?这些官员处置了,又有谁能替补空缺,谁来选拔公正?
这番处置之后,对于官场有什么不利影响,要如何消除,对于百姓又有何影响,要如何解决?若是邻国知道了此番大作为,是否会有什么异动?若是邻国有了异动,该如何决断?
......
种种问题盘旋在宋子渊的脑中,如今局势,一发而动全身,自己孤注一掷走了步险招,赌的就是父皇醒来之后会支持自己。有多少把握?宋子渊原本是有七分把握,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宋子渊根本就不敢想了。
他不敢将此事告知胡牧歌,亦是不能告知。此事若全是自己一人所为所断,便最坏只落得过失冒进斥责,若是有任何臣子参与其中,那可就是涉及朝堂纷争。
宋子渊现在只期盼父皇能赶紧醒来,今日可以不开朝,可是若是明日还不开朝,怕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下去了的。忙了整整一天一夜,此刻坐下歇息一下,整个身体都疲软不已,宋子渊就这么斜靠在椅背上就睡着了。
雪还在下着,越下越大,丝毫没有止住的意思。
过了响午,胡牧歌在府中用过午膳,便悄悄溜到大理寺和包正义会面。两人在停尸房呆了片刻,并没有从刺客尸体上找到想要的线索。
“原以为,这些刺客训练有素,定是什么组织,兴许身上会有线索,没想到竟然一无所获。”胡牧歌有些懊恼道。
“此前我已经命人仔细查验过,确实是没有问题,不过,我以为这才奇怪。”包正义回道。
“刺客身上找不到线索,沈千也死了,程总督和牛知县带来的人证也死了,钱塘江一案算是彻底僵局了。”
“非也非也,胡光禄可记得昨晚工部尚书卢冰也是入狱之人?”包正义道。
胡牧歌转过头看向包正义,恍然大悟道,“你是说,从卢冰这里破?”
包正义点了点头。
“可是,这些人都是在天牢之中,一时片刻宫中也没有旨意说要大理寺协助审讯,今日已经是陛下许你的第三日,若是钱塘江大案还未给出有力说辞,这案子就要结案了。”胡牧歌分析道。
“不知胡光禄今日可会入宫?”包正义问道。
“今日太子并未派人传话要我入宫。”
“既如此,那我只能等了。”包正义道,“胡光禄,你昨晚可有觉得异常?”
“有何异常?”胡牧歌问道。
“兴许是我常年审判,心中疑虑较多所致,我说一下,胡光禄就听一听。”
“愿闻其详”
“从下午有太监过来给柏老丞相送暖手炉开始,微臣便觉得有异常。这太监三番五次来殿中,都极力劝阻柏老丞相回府,对外都道是陛下感念丞相年迈,不忍其在此受累,可我总觉得,这不像是陛下所为。”
胡牧歌问道,“为何?”
“光禄母亲便是永平公主,心中对陛下想必比我更是了解。”包正义并未直接回复胡牧歌,反倒让胡牧歌自己去想。
胡牧歌心中暗自思量这个举动到底有何异常,若是宣宗亲自指使太监来劝柏丞相,定是派个值得信服可代表圣上之人,宫中算来总不就是福总管或者子渊,可是几次三番都不是福总管,子渊也一次都不曾出现。就算后来有太监来宣了口谕,子渊也不曾出现,这又是为何呢?既然子渊已经带着户部的人将沈千的账簿全部都统计清楚,既然圣上有了口谕,为何不出现呢?口谕,胡牧歌脑中猛然抓住了这个关键。
“包大人,可是觉得口谕有问题?”
包正义点了点头,“不错。”
“若是口谕有问题,能有什么问题呢?总不会是假...的...?”胡牧歌说出口就觉得荒谬,圣上口谕怎么可能是假的,圣上好好地,怎么会传假的口谕,若是真的是假的口谕,那又是谁传的?
子渊?胡牧歌心中错愕,子渊怎么会做这等胆大妄为之事,假传圣谕那可是大罪啊。就算他是太子,他又怎么敢这般大胆。
“包大人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了?”胡牧歌苦笑道。
“实在令人心惊,我不敢这般猜测。”包正义也无奈摇头道。
“会不会有其他人可有我们这般揣测?”胡牧歌担忧道。
包正义摇摇头,“这我就不知了,不过昨日朝堂混乱,想必大家脑中都乱做一团,未必有人会这般留意。”
“是吗.....?”胡牧歌问道。 何处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