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娘,你去官道那边与云娘会合,看住马匹。”徐恭支走霓娘,转对方正道:“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若是心诚,殿下日后在皇上、太皇太后跟前可替你说情,你也不至于祸及九族。”徐恭的话渐渐切入到了人们最感兴趣的地方。
牛三却是一脸的怒意,“快说!不惜火中取栗,那该有多大的金山银山摆在你面前!”
“金山银山?”方正凄然仰头大笑,“方正不贪财不贪色,一心想做个顶天立地的良将,可是,在这污浊不堪的世道中,想要做个良将,真特么比登天还难!”
日近黄昏,林中飘着丝丝缕缕的薄雾,给方正的哀叹声涂上了一道无比凄凉的色彩。
徐恭朗声道:“不必怨天尤人!收买烂人极易得手,但不济事;有能耐的人很难被人收买,可一旦为奸人所用,必将祸害无穷!皇上、太皇太后从众千户中挑出你来,命你率众前来施救,那是对你莫大的信任,可惜,你辜负了这份信任。”
方正几乎是嘶吼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方家三代单传,五岁的独子被他们挟持在手,拘于京中某个角落,若坐视幼子受死,方正将如何面对父母,如何面对方家列祖列宗!”言毕泪落如雨,一张脸在痛苦的纠结中似要撕裂一般。
朱祁铭骇然心惊。想方正也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肯定经受住了许多的威逼利诱,但最终还是被人抓住了软肋。世道的险恶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那股暗中的势力无所不用其极,自己日后该如何去对付他们?
“这不是你作恶的理由!”徐恭沉声道。
想到方正的幼子,朱祁铭心中的恨意消了些许,缓声道:“本座看得真真的,你当时挨了一掌,伤得并不重,莫非你以为靠这点伤就能蒙混过关?”
“那倒不是。当时受伤是做给部属看的,回京前还得补一掌,须伤重至卧床数月。”
突然,方正仰天狂笑起来,扭曲变形的面孔显得十分狰狞。“方某素有大志,一心想驰骋疆场,剿倭寇,杀鞑贼,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不料却落了个乱臣贼子的下场,方某心有不甘!”
方正戚然片刻,茫然望着朱祁铭,“如今的世道,高贵者浑浑噩噩,方某对他们不服!不过,方某真心敬佩殿下,殿下身份贵重,却有一颗赤子之心。”
“不必口是心非!”牛三叱道:“你处心积虑谋害殿下,有何脸面谈敬佩二字!”
方正并不理会牛三,兀自凝目而思。“殿下,方正见过的贼人不下于十人。”
朱祁铭双目一亮,正想发问,却听见牛三抢先喝道:“说!”
“这些人不曾将背后主谋的信息透漏分毫,而且他们都死了。”方正略显无奈地道
去死吧你!牛三大失所望,摆动右腿就想上前踹方正,扭头看一眼朱祁铭,生生收了脚。
“不过,罪人方正曾有过深思熟虑。算计殿下的有两拨人,鞑贼那一拨人只想挟持您,而境内这一拨人则是要直接谋害殿下。这两拨人看似互不相关,但他们必有共同的信息来源。别人无从知晓殿下的行踪,所以,紫禁城内必有奸佞!”
这还用你说!徐恭虽然怒盛,也只搁在心里,他涵养极好,鲜有喜怒形于色的时候。
“殿下还记得刺客在东华门外第二次行刺的情形么?那晚锦衣卫勘察现场一无所获,撤离现场后,直殿监的一名内侍偷偷找我说事,他说,当晚他正准备出玄武门,忽见一人贴着宫墙奔来,转眼就不知所踪,那人武功极高,算时辰应在刺客死后不久。那名内侍还说出了此人的名字,可惜我当时怎么也没疑到此人头上,以为内侍看花了眼,所以未曾将此事禀明徐指挥使。”
“奉命离京前,我思前想后总觉得不对劲,便去直殿监问详情,不料直殿监的人称那名内侍突然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他的人影。”
在朱祁铭、徐恭、牛三、蒋乙听来,方正的话不啻一声惊雷。
如果说这两件异事分开来看还不算什么的话,那么,将它们联系起来看,这里面的意味就不言自明了。
此刻离彻底解开谜团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那晚贴墙奔向玄武门,且武功极高的人是谁!”朱祁铭的语气有些发颤。
朱祁铭、徐恭、牛三、蒋乙全都睁大了双眼,屏息等待即将到来的惊人真相。四周变得一片死寂。
“他”
突然,方正飞快地拔出绣春刀,朝朱祁铭猛扑过来,中途忽然变向,绣春刀直指牛三。
电光火石之间,就见牛三、蒋乙一前一后,两柄绣春刀几乎是同时贯穿了方正的躯体。
殷红的血渍顺着方正的嘴角汩汩而下,方正茫然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温柔的浅笑,“抱歉,殿下,方某终究是无法舍弃自己的幼子,只能言尽于”头一歪,颀长的身体轰然倒地。
望着方正的尸体,朱祁铭心中不是滋味,沉吟良久,幽然道:“把他葬了吧。”
突然,半里开外“嘭嘭嘭”连响数声,几道绚丽的焰火随即映在半空中。
徐恭脸色一凛,迅速拉住朱祁铭的手,向官道那边飞奔,嘴上还不忘吩咐:“贼人在举信聚众,大家快跑!”
四周响起许多人窸窸窣窣的穿林声。
“嗖,嗖,嗖”
飞矢如蝗,转瞬之间,方才的立足处已被箭雨覆盖。
众人不敢再有片刻的停顿,在箭雨的追逐下,一路狂奔,终于上了官道,云娘、霓娘早侯在那里,招呼大家上了马,沿官道朝南奔去。
官道两旁人影翻飞,窸窣声响成一片。
“嗖,嗖,嗖”
箭矢如蝗飞来,最初一片箭雨在离六骑人马丈远的地方坠下,等下一波箭雨撒来时,牛三已开始自顾自地畅谈脱险体验了。
朱祁铭心中清楚,贼人的大队人马已追踪而来并集结完毕,幸亏徐恭反应机敏,否则,稍有滞缓,自己即便侥幸躲过了飞矢,也难以突出重围,好险!
“在下还是大意了,咱们只顾跟踪方正,没想到身后竟有黄雀!”徐恭紧紧护在朱祁铭身边,回头望一眼官道两旁,自责道。
“多亏徐大人反应机敏,本座方得脱险,徐大人无需自责!”朱祁铭道。
这番脱险经历让朱祁铭对徐恭有了更深的印象。徐恭爱深虑,遇事行动敏捷,是个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呆在锦衣卫里做天子的耳目殊为可惜。
飞驰十余里后,贼人已被远远甩开,官道两旁寂然如常,众人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也不知那个爱显摆花架子的护卫是否到了十里坡,哼,乘咱们不在他身边,正好哄骗无知少女!”牛三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只顾埋头赶路的一帮人纷纷抬起头来。
早上的血战结束后,朱祁铭与锦衣卫三大高手和云娘、霓娘一道,去寻找方正的小落;幸存的锦衣卫快马回到州城找来十余辆马车,载着殉职校尉的尸体奔赴镇边城与同伴汇合;梁岗则领着云娘的手下先行赶往一个叫十里坡的地方,在那里等待朱祁铭一行人的到来。
要梁岗带队,原因有两条,一来梁岗不便参与锦衣卫的内部事务,二来他路熟当初他与徐恭追踪瓦剌人时,曾去过十里坡。
牛三“关心”梁岗本是好事,可他却乘机夹枪带棒,徐恭闻言脸上就挂不住了,沉声道:“休得胡言乱语,梁大侠是殿下的武师,放尊重点!”
牛三含沙射影,事涉旁人,云娘盛怒,正想反击牛三几句,听了徐恭的一番话,就重重地哼了一声。
朱祁铭恍若无闻,他的心思全在贼人身上。
“徐大人,这帮贼人是何来路?”
“天下有许多流民,其原有身份已无从查证,是豪门死士的绝佳人选。而蛰伏山野的江湖黑帮,也极易被人重金雇用,受雇人可以讨价还价,但须先立生死状。”徐恭道。
难怪那名褐衣人说“可多要酬金”,原来他来自江湖黑帮!那么,黑衣人的身份莫非就是流民?
凝思良久,脑中闪过一道新的疑惑。
“何人如此大手笔,养这么多死士,还能号动江湖黑帮?”朱祁铭问得淡然,殊不知此问将要引出的是比山还要沉重的答案!
“在下不敢妄测。”
那边牛三重重哼了一声,“不如抓几个活口逼问一番,或许能问出实情。”
听了牛三的话,徐恭很是不以为然,“何为死士?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押在那里,他们的嘴若能被人撬开,那就不是死士!再说,这些死士所能接触到的人必定身份低微,故而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唉,方正肯定知道不少内情,可惜他死了。”朱祁铭叹道。
那边云娘策马追到朱祁铭身边,“那些褐衣人开口说过话,听口音应是河南那边的人。”
“河南人?”朱祁铭扭头看向徐恭,“徐千户,河南的流民会在何处落脚?”
“这可说不准,河南灾荒连年,灾民四处逃荒,连密云那边都有河南籍的逃荒者。不过,河南流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襄汉一带,以垦荒耕种为生,据说那里聚集了十余万流民。”
襄汉一带?朱祁铭心中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感蓦然从他脑海中掠过。 盛明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