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梁儿恭敬的跪着,双手伏地,呈叩首的姿势。
嬴秋未料到梁儿竟会有如此惊人之举,她有片刻犹豫,但思及梁儿做事一向谨慎认真,终还是开口问了句:
“你……可有才艺?”
梁儿抬起头来,垂眸答道:
“奴婢擅琴。”
闻言嬴秋立即侧目吩咐左右:
“将琴拿来。”
很快,一张五弦琴便被置在了梁儿的面前。
梁儿低垂着眼,眸光随意扫过琴面。
这是一张再平凡不过的平庸之琴,要将这琴抚得如“绕梁”那般惊艳,自是痴人说梦。
不过……
她缓缓合上双眼,白皙的手指轻盈落于琴弦。
嬴秋吃了一惊,想不到梁儿竟能闭眼抚琴,难道她当真琴艺高超?
弦音幽幽,盈盈而起,犹如来自远方,徐徐而至。
这分明是一首平淡似水的曲子,却不知为何,会令听者觉得莫名共鸣,仿佛是被说中心事,不知不觉中,竟要流下泪来……
寻常乐师是在抚曲,而梁儿,却是在抚心。
曲毕,梁儿起身退后一步,又再次跪下,欲要施拜礼。
“不必行礼!”
嬴秋刚刚自曲中回过神来,便急忙出言阻止。
“梁儿,方才那一曲着实动人,真想不到你竟会有如此玄妙的琴艺!是在何处习得的?”
梁儿轻身一俯。
“奴婢曾有幸在秦国太乐习得一二。”
嬴秋略有一滞。
“对,我险些忘了,你是来自秦国……”
梁儿怕她受李牧影响,排斥秦国,便解释道:
“奴婢虽来自秦国,故土却是在燕国,不过早年便流落山野,失了家人,成了流民……”
嬴秋觉得自己无意间刺痛了梁儿的心,心生歉意。
“我……我无意提及你的伤心事……”
“不,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梁儿敛眸,神情略显隐忍。
嬴秋见她如此,心里更不是滋味,便挤出了满面柔和,欲捡些好听的话补偿于她。
“这样吧,你先随我去见大王,若他准许,能让你跟随在那形貌绝世的燕太子身边,想来对你而言也是极好的。”
在嬴秋眼里,一个身份卑贱无比的婢子,能被富贵加身的一国太子收在身边,哪怕仅是一个暖床的角色,也算是飞上枝头变得半只凤凰了。
这等话语,身为宫婢的梁儿听了怎会不高兴?
“多谢夫人。”
为了顺从嬴秋的心意,梁儿的唇角也终于微微扬起,含笑谢恩。
黄昏已过,偌大的温明殿上,赵迁正与丞相郭开、武安君李牧,还有两个梁儿不知姓名的大臣商议设宴之事。
“秋儿,你这是……?”
赵迁和李牧齐齐定定的望向殿中的嬴秋。
秋儿向来懂事,不会随意来温明殿叨扰,为何今日却贸然出现于此,并且还连宫婢也一同带了进来。
嬴秋盈盈俯身,施了一礼。
“大王,秋儿听闻你在寻一位与众不同的女子,欲将之赠予燕太子,却苦寻不得。”
赵迁听她提及国事,便立即正了面色,一张绝色容颜,竟一时增了几分毅然。
“正是。”
嬴秋莞尔一笑。
“秋儿的这个宫婢有得一手绝世的好琴艺,或许,可以为大王解忧也说不定。”
赵迁转眸瞥向梁儿,一番打量后,语带犹疑:
“可是……她……”
赵迁想说,她虽然皮肤白皙,但相貌着实平凡了些,却被李秋一语打断。
“大王可否先听她抚琴一曲,再行定夺。”
见嬴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赵迁与李牧对视一眼,终是给了这次机会。
“既然秋儿如此说,那寡人便就听听,看她的琴艺究竟有何高妙之处。”
内侍得令,很快便端了一张琴来。
梁儿俯身坐于琴前。
这琴比方才在璘玉宫的强不了多少,想来也是想要试出她的真实实力,不想因为琴好而让她占了便宜去。
大殿之内,千朵烛火争相摇曳。
梁儿身着素衣,脊背挺直,微敛了眸子,莹白的指尖跃然抚于弦上。
音起。
曲意雅淡,却音韵豪宕;
飘逸逍遥,却又高深莫测。
这是当年燕丹与宋玉合奏的那曲《阳春白雪》。
那是梁儿第一次听到这首绝世名曲。
当年的震撼之感,至今在她心中仍旧挥之不去,难舍难忘……
但今日她的这首《阳春白雪》,却完全变作了另一种格调。
阳春之中白雪存,白雪之间春意浓。
如此奇景,天下间唯有大秦骊山宫的梨园可有……
月影稀稀,水雾妖娆。
玄衣男子,白衫少年……
那里承载着她在这个时代里所有的梦。
而今只身置赵,却是无法再提、不能再想了……
转念间,曲中已有一缕几不可查的哀意涌动,却是隐忍着、内敛着,渐行渐远,直至不现……
琴音落定之时,众人一片愕然,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阳春白雪》是楚国极顶级的曲子,绝非一般人所能掌控,普天之下,已多年不见有人能操得此曲。
而眼前这个看似再平凡不过的宫婢,竟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之行云流水般奏出,怎能不让一座尽惊?
其中一人最是夸张,他似是大喜,突然自座上弹起,全然忘了礼数,大声问道:
“敢问姑娘芳名?”
“回大人,奴婢梁儿。”
梁儿俯身一礼,答得甚是恭敬。
谁知那人听了梁儿的名字,竟是双目圆睁,又惊又喜,险些控制不住情绪。
“姑娘难道就是……”
话到关键之处,他又突然顿住不说。
梁儿抬眸望向那人,不知他所指究竟是什么。心中不禁敲起鼓来,这人总不会是知道自己入赵的目的吧?
只见那人快步绕至赵迁正前方,躬身一礼,面上兴奋之色始终未减。
“大王,臣早年曾经游历至秦,正赶上秦王宴请燕太子。那次夜宴十分盛大,就连民间名仕也收到了邀请。故而臣亦有幸出席其间。席间歌舞莺莺,却唯独一女子的弦琴独奏最为令人印象深刻。”
一旁的梁儿心中一颤,那是至少十年前的事了,怎么竟然还会有人记得……
“为何?”
赵迁追问。
他听得颇感兴趣,一对明亮的眼眸流光溢彩,与额间一点朱砂痣相映成辉,甚是好看。
那人见大王如此,兴致便更盛,双眸幽亮,仿若陷入了当年的回忆般。
“她起初是抱着一张破旧不堪的琴走入大殿的。严格来说她指法并不十分高明,但她所抚琴曲分明是一曲《高山流水》,却将其分成了两曲来奏,实在妙不可言。更神奇的是那张旧琴,竟在她曲至高潮时,腐坏的琴面突然震裂开来,露出了本来的样子……”
“本来的样子?”
赵迁反问,其余众人亦是被勾起了好奇之心,齐齐翘首等着故事的后续。
“那琴竟是相传已被毁掉的周朝名琴——'绕梁'!”
那人提高了音调,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四座皆惊。
赵迁的双瞳也忽的放大了一倍之多,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当真有此妙事?”
那人敛头浅笑。
“回大王,妙事还不止此一件。”
“还有何事?”
赵迁已经难以想象还会有什么更巧妙的事。
那人笑意更甚。
“臣当年对那名女子印象深刻,念念难忘,曾多方打听到她的名字,正是'梁儿'!”
梁儿闻言一凛,心中不禁暗叹倒霉。
“什么?”
赵迁一怔,复而大笑。
“哈哈哈,不可能,定是重名。”
那人却毫无动摇,肯定道:
“大王,虽时间久远,但这位梁儿姑娘自进门起,臣便觉十分眼熟。她的琴曲指法较当年纯熟了许多,但抚琴时那与众不同的气度却未曾改变。方才又问了她的名字,臣可断定,她就是当年那个女子无疑。”
赵迁淡笑摇头。
“张卿糊涂了,连你自己都说时间久远。但你看看这殿中的梁儿,她样貌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又怎会是你当年所见的那位姑娘呢?”
这一君一臣你来我往,已将话题推至了风口浪尖。
梁儿自觉难以下台,如此下去迟早会被揭了底细,还不如尽早咬牙承认,或许可以顺道将大家的注意转至别处。
“大王……”
梁儿上前一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嗫嚅道:
“奴婢……其实只是样貌生得年轻,实际上奴婢已有二十四岁了。”
“什么?”
赵迁从未见过长相如此年轻的人,心下兴趣越发浓了。
“那……你当真是张卿所提及的女子?”
“奴婢正是……”
听到梁儿的回答,赵迁喜出望外。
“想不到这天下间,竟真有如此巧事!'绕梁'!……那'绕梁'琴现下何在?”
梁儿敛眸,神色恭敬。
“'绕梁'本就是秦王私藏,那日原本要抚琴独奏的也并非奴婢,只是机缘巧合,奴婢代人弹奏罢了……”
“当年那日,燕太子反应如何?”
就在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绕梁”和梁儿身上之时,还是李牧及时将大家拉回了正题。
倘若当年燕太子见了梁儿都无甚感觉,那么今后一见,也定然起不到什么效果。
“这……”
那个大臣支吾未语,燕丹当时的反应,他是真的记不得了。
梁儿果断接过话头,表情略显羞涩。
“其实……燕太子在那之后曾入咸阳宫私下里问过奴婢,是否愿意跟随于他。”
赵迁瞪大了星眸。
“他竟然没与秦王说,而是先去问了你的想法?”
一个身份尊贵的男子想要得到一个身份低贱的婢子,理应是直接前去向婢子的主人讨要,而婢子则并无选择的权力。
燕丹竟然先去问了梁儿的意见,这于男尊女卑的古代而言是极不合常理的。
由此可见,燕丹对梁儿在意的程度定是超乎寻常的。
“是。”
梁儿直言。
“那你如何回答?”
赵迁急急追问:
梁儿面露讪色,不敢抬头。
“奴婢……奴婢害怕如若此事不成,会遭人闲话,便……便拒绝了……”
“拒绝了?……哈哈哈哈哈……”
赵迁愣住,复而大笑不止,满面艳色花枝乱颤。
“想不到名动一时的燕太子丹,竟曾被一个小小宫婢拒绝!想来也知,当时他会有多不甘心。”
众人亦是笑得前仰后合。
梁儿心中亏虚,觉得自己仿佛是又欠了燕丹一笔。
“好!”
赵迁笑得够了,便拍案颔首。
“那寡人便准你在酒宴上献艺,也好成全了燕太子当年的一番心意。”
梁儿俯下身子,跪地叩拜。
“谢大王。”
接下来的时日,梁儿每日都去太乐练习抚琴,有时甚至是从天明一直练到月满当空。
全邯郸宫的人都以为她将要在宴席上施展琴艺,以引得燕太子丹的垂怜。
可实际上,她却是别有一番想法。
而这个想法一旦实施,便将会成为赵国走向灭亡的开端…… 大秦宠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