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胖子军士口中喊的,显然是绿林好汉惯常的出场口号,但他身上穿的,的确是上好的大明官军制式军甲,顿时让夔州军中陷入一片沉默。
刘云张大着嘴巴,眼神有些迷离起来,那喊叫军士的形象一会幻化为蓬头乌面面目狰狞的山贼,一会又落回大红军服的官军模样,交相辉映,弄得他不知所措。
夔州军将士纵然训练有素,遇事不慌纪律严明,这时刻也不免互相迷惑的交换眼神,有些懵了。
主将王欢初初同样呆了一呆,回过神来后,又哑然失笑,口中大笑道:“湖广官军竟然糜烂至此!连同为大明官军都要收过路钱,匪夷所思,这种官军,朝廷养来何用?”
他吩咐一名亲卫道:“去告诉他,我们是大明四川官军,面圣归去,路过此地,没有携带银两,让他们快点让开。”
亲卫答应着,快步奔到前方,紧密的盾墙裂开一道缝隙,让他站到盾墙之外,与那胖子军士面对面相距不远说话。
胖子军士听了亲卫传话,满不在乎的答应道:“那又如何?我家将军知道你们也是官军,这买路钱也得给,谁不知道我家将军兵多将广,朝廷那点军饷哪里够用,这收买路钱的事儿,朝廷也知道,列位大人管我们了吗?没有啊,所以你快回去告诉你那劳什子的主将,快点给钱走人,免得耽误了日头。”
他嬉皮笑脸的朝圆阵看了看,又道:“你们都是骑兵,实在没钱,把战马多留五百匹也成。”
亲卫听他无赖言语,看他泼皮模样,恨不得冲上去抓住这胖子扇耳光扇成猪头,但畏于军纪,只得忍着听了,回头奔到王欢面前一五一十的复述了一遍。
李定国大怒,眉毛倒竖嗔目道:“如此可恶,连军队都敢敲诈,不知这个杨大普在此地祸害了多少过往百姓,大人,不如宰了这厮,也好为民除害!”
王欢考虑了一下,望望来路,心知不能在这里耽误太久,后面的追兵一定已经在路上,前有狼后有虎,必须抓紧时间。
于是王欢将头一点,下令道:“既然这杨大普不让路,那就打吧,这世道谁拳头硬谁就是强者,让他也看看今天撞上的是一块什么样的铁板!”
李定国狠狠的抱拳领命,将身后披风一甩,大踏步的往前走去,一路走,一路高声喝令。
“圆阵解散,甲队至庚队,五个百人队向前,列尖锥枪阵!刀盾手在前,鸟统手列两翼!”
“其余百人队,列方阵在后,护卫大人!”
号角声起,随着李定国的呼喝,井然有序的圆阵瞬间瓦解,两千多人来往穿梭,大队的人分开两边,让出中间通道,五个百人队从中整齐穿出,在行进中完成了尖锥形的阵列,剩下的人从尖锥阵的两翼退往后方,紧接着尖锥阵又列了个方阵。
片刻间,一个前有盾墙、后有长枪如林、两翼鸟统手游走的尖锥阵成型,在激昂的鼓点中,迈着整齐的步伐,开始缓缓向前压去。
四周的明军,已经看得有些呆滞了,围在他们中间的那些白甲军,好像变戏法一般就换了个阵形,那么多人拿着兵器跑来跑去,愣是无人碰撞在一起,居然还能迅速组成阵列,让人叹为观止。
那喊话的胖子军士脸上的肥肉连续抽了几抽,他已经觉察到有些不妙,脚下慢慢朝后退去,一边退,嘴上还一边叫骂:“你们干什么?别给脸不要脸,告诉你们,杨将军麾下数万,一旦撕破脸皮,没你们好果子吃…...”
他的骂声未落,铺天盖地的军靴踏地声就压倒了他的叫喊,“砰砰砰”有节奏的脚步声伴着鼓点,开始向他逼近。
鼓点初时很慢,逐渐加快,几个呼吸间,就提速到了慢跑的地步,脚步声如奔雷滚滚,咚咚咚的越来越密,越来越快。
正面官道上拦路的明军,距离夔州军不过一箭之地,也就是一百三十步左右,快马奔驰不过瞬间即到,夔州军跑得没有马快,但也花不了多少时间,立刻将巨大的压力传递到了明军身上。
那胖子军士,脸色立即变得苍白,脚下一软,“妈呀!”叫唤一声,连滚来爬的转身就逃。
在他前面,南明湖广总督麾下徽州总兵、挂武义将军印杨大普,其实就在一众亲兵簇拥下,看着夔州军的逼近。
杨大普已经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轻信伏路探子的话,以为过路的不过是寻常明军,带着大批健马,是不常见的肥羊,不勒索一把都对不起自己,加上平日里在横行惯了,何腾蛟又一向纵容武将,于是贪心大起,点齐手头所有人马,连州县的杂兵都算上,凑了一万五千人,布下这个坑,打算发一笔横财。
现在看来,对方肥是肥,两千人就有两千匹马,那马儿油光水滑,抢过来不管是自用还是卖出,一定值大价钱。
但是自己真有那本事抢过来吗?
杨大普心里没底,不止是没底,还有些畏惧。
而且惧意伴着压迫而来的军阵,愈来愈强烈。
妈的,这是大明的军队吗?不会是鞑子乔装的吧?
身边的人,已经有些开始悄悄往后退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冲过来的明军,绝对是硬茬子,多少年没有见过了,大家跟着杨总兵出来,就为了找点财路,不是真来拼命的。
杨大普内心很矛盾,到底该怎么办?就这么跑了,太过丢人,传出去还怎么见人,暗地里已经把那胖子军士的祖宗都骂了个遍,刚才人家给了台阶,你他妈自作主张,硬要人家拿马来抵银子,现在可好,怎么办?真刀真枪的打吗?打得过吗?
在犹豫中时间转瞬即逝,夔州军已经接近至六十步的距离,杨大普还在发愣,身边的亲兵们紧张的张弓搭箭、抽刀横枪,准备一旦夔州军真杀过来怎么的也要护着杨大普的安全。
但夔州军停下来了。
如林般的长枪阵中,许多长枪也被放下。
大家顿时都松了一口气,原来这些白甲兵气势汹汹,还是不敢来真的啊。
气还呼匀净,就听夔州军中一声响亮的号令声起:“射!”
下一刻,尖锥枪阵中成百具摧山弩同时扣弦放箭,“蓬”的一下,仿佛一架巨大的弓弦被松开,数百支弩箭,化作一团乌云,铺天盖地般的罩向明军。
血花飞溅,惨叫声不断。
这些明军,大部分都没有披甲,仅着鸳鸯战服,头上一顶红缨笠帽,哪里能抵挡劲弩攒射,立刻就倒地一大片,少数带着盾牌的,捡回了一条命,亡命般的向后就跑,比兔子还快。
与此同时,两翼的鸟统兵也向两侧的明军开了火,砰砰砰的一阵放,因为两侧地上都是洒的绊马钉,围的人并不多,所以震慑大过杀伤,烟雾中狼奔豚突逃走的明军不少,被打死的寥寥无几。
杨大普被亲兵们架过来的盾牌遮蔽,没有受伤,这时候他怎么蠢也反应过来了,太狠了!来的这伙四川兵太狠了!说打就打,而且是往死里打,一点没留手啊!
夔州军撒了一波箭雨,然后立刻重新抄起长枪,排在前面的盾牌手飞快的撤向两翼,和鸟统手站在一起,露出中间一排排尖锐的长枪阵。
刘云顶盔掼甲,排在第一排第一个,手里的长枪遥指前方,脚下一跺,口中吼道:“冲啊!”当先冲了出去。
身后的夔州军次第而进,一杆杆长枪枪刃闪着寒光,如万点金鳞、璀璨生辉,以一往无前不可阻挡之势,急冲而去。
这架势,让心生怒气意图搏一搏的杨大普,泯灭了最后一丝勇气,他转身跳上战马,招呼都不打一个,拍马就逃。
身边的亲兵跟随着他,跑得飞快。
剩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刘云领着人保持着阵形追了半里路,也没有追上半个人,至于其他几面包围着的明军,都是一群各地杂兵,除了起哄什么都不会,眼见刘大普跑了,立刻作鸟兽散,丢了满地破铜烂铁一样的兵器消失在旷野间。
王欢无语的看着这一切,即好笑又悲哀,连连摇头,如果湖广兵都是这副德行,那么何腾蛟和堵胤锡也不是什么能人,湖广将丧矣。
搬开拒马,清出一条通道,夔州军全员重新上马,顺着官道绝尘而去。王欢不知道,他的罪状中,将会又被添油加醋的由杨大普添上一笔,杨大普在给朝廷的行文中写道:“横行不法、杀害友军,其心之毒也,与东虏无异!”
由广东入湖广,借道进贵州,一路往前,还须经过辰州、靖州,这两处州府,都是湖广巡抚堵胤锡的管辖范围,他与湖广总督何腾蛟一东一西,将湖广一省从中间划线而分,各领一半,彼此间打打闹闹,又老死不相往来,政见不同、朋党相异,怨恨极深。
两人都算明末名臣,能力出众,在一群碌碌无为的南明官员中鹤立鸡群,却把主要精力浪费在了内讧中,非常可惜。
杨大普一败,永州一纵即过,再无阻拦,王欢的注意力,就放到了即将面对的堵胤锡身上。 南明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