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年了,并没有搬出宫去,白璧今年二十,但因为生日是在七月下旬,说起来他还未成年,父亲有只有母后一个妻子,又年过五十,并不需要太过避讳,父亲到底也不算强留他在宫里。
我们三个如今依旧住在梧桐殿,相隔不过几条回廊,也依旧在琢玉殿读书,就像之前一样。
梧桐殿是夏国尚在读书的帝王子女所处的寝殿,取得的是凤栖梧桐之意,而琢玉殿则意为雕琢美玉。
我估摸着在我们三人尚未婚嫁之前,父亲是决不会让我们搬出去的。
但是想着想着又有些忧心,朝中不是没人开始张罗大殿下的婚事,奈何因着他终究不是夏国嫡出,年纪又与众臣家里女儿们的年纪相差较多,不是比他大太多,就是年纪与我和紫硫仿佛,因着夏国女儿常常晚婚,很多人都想干脆将自己家的女儿留到紫硫开始准备婚事的时候,国内总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与国外的联姻也终究因着父皇的考虑,总没有提出的时候。
父皇与母后总想为他挑个好的,是以直到如今,依旧是高不成低不就,他也没有特别心属的女孩儿,终究这样一年又一年的蹉跎下来。
现如今连我都开始有联姻的请求过来,他却依旧这样不尴不尬。
夏国三位殿下身份都极其特殊。
白璧不是夏国正统,我是个女子,就算夏国把我们两个视作掌上明珠,其余六国却是不会当真。紫硫虽是正统嫡出,却也因为只有他一个既是正统嫡出又是男子,为质的话都不知道该派去哪国,幸亏夏国是魏国属国,魏国国力昌盛,又不介意,于是六国之中虽连夏国质子都找不出,却只得用夏国不过是个小国所以无甚大碍的缘故,免了我们交换质子的义务。
自然我们手中也没有从他国要求质子的权利。
也是因为这样,夏国每年都该去向魏国天子缴纳一定的供金,并且向其参拜。
本来按规矩,与大国交往,派上卿,与小国交往,派下卿。这是夏国上卿就能做到的事情,却因为夏国一向对魏国恭谨,往往是夏国嗣子入魏晋见。
魏国当初将夏国划出的时候有条很奇怪的规矩,夏国子嗣可以入谒魏国,但是一旦立为夏王却终身不能入谒魏国。虽然夏王入谒本也是无伤于礼,反而显示对魏国尊重。但是这种规矩既然在这里,那么就是必须要遵守的。
魏国本身对女公子就极其的溺爱,往往是像公子一样的教养,到了一定的年纪都会让他们一起同席读书,又不爱将女儿嫁到他国,所以往往能得一魏女公子为后的国家都会欣喜异常。
比如夏国先祖,据说曾是当时魏皇最宠爱的女儿,魏皇舍不得将她远嫁他国,又怕自己身故后兄弟们牵制她,所以她得了一块封地,像是她的兄弟一般的得了一块封地。
但是又与她的兄弟们有所不同,那些兄弟只能做国王,做了一辈子之后,子孙削爵为郡王,之后再削为县王,直到变成平民之前若不自己努力些,怕是连富裕些的日子都不能有。
而这个女儿却不一样,她被封为夏国女王,虽然是魏国属国,在身份上不如自己做了魏皇的兄弟,却是与其他的兄弟不差分毫,而且少了牵制,较其他诸子都要自由许多。
所以我也时常在猜测,这是不是那个年老的帝王为自己女儿的一线血脉做出的最后保障,因为夏王不能入谒魏国,所以就算魏国日后想要收回夏国,都是不能采取温和手段先取夏王为质,而是需要冒着他国的指责一路打过来,方能收回自己早就划出去的一块土地。
魏国娇养女儿的风气自然的带到了夏国,又何况我们夏国先祖就是女王,所以虽然其他六国对此嗤之以鼻,我却是真的被当作夏国继承人一般的养大的。
这样一说,既然是一国之嗣又已经成年,那么于情于理今年的上贡都应该加一个我去参拜魏皇,往年因着我身体不好,所以父亲母后都一直只让白璧与紫硫前去。
起初只有白璧一人年纪足够,让白璧去对他在夏国中的地位的正名有极大的效果,后面紫硫年纪大些了,用紫硫这一嫡子同去就能显得恭谨,并不有失偏颇。
他们实在是用心良苦。
今年我也要去魏国入谒,也是因着要宣誓我对夏国拥有像我两个兄长一样的继承权的缘故。
他们自然是精心挑选了随身的行李与今年的贡品,上贡一事从来不敢马虎,周天子当年用上贡的金子成分不佳,一次性废黜数位诸侯的典故是万万不能忘的。
何况夏国子嗣单薄,总共只有我们三人,今年却还要一起去,时时刻刻都是提心吊胆,百般斟酌下护卫都比往日多上将近百人。
临行前我母后的百般审查自是不会少,就连我父亲也时常过来看我,有一日还忍不住叫我将我挂在项上一块足足有我掌心大小的玉牌取下来给他看,确认是否有损。
我笑他,“这么大一块的护身符,又是佩在脖子上,磕着了碰到了我哪里又不知道的?”何况这是魏国与夏国两国间的信物,是先祖从小就贴身带着的一块护身玉佩。我自然是加倍小心的对待它。
我从小身子就特别的差,哮喘,心肺不全,这也就罢了,肠胃也不好,人家是会吃饭时就会吃药,我是会吃药时就会吐药。
传说有仙人曾经托梦给我父亲,说我这辈子会遇见几次大劫,叫他将夏国最尊贵的三样玉器里挑一样给我,叫我随身带着不离身,若是损坏了,就要马上用另一样补上,不然就会早逝。
人人都知道他最疼爱的是我这个多病的小女儿。
夏国最尊贵的三样东西不若是他的玉玺,我母亲的后印,以及这块夏国与魏国间的信物罢了。前两样自然是不能交到我手上的,所以我便从小就戴着这块雕着一只婉转凤凰的羊脂白玉。
时日久了,都快不觉其重了。
终究禁不住他的要求,凛在我身后解了足足半注香的功夫才解开我脖颈上的绳子。
因为这玉终究身兼贵重与我护身符两项特质,莫说是遗失了,就算只是有个轻微磕碰都是不敢的,因此绳结打的异常复杂,又是用真丝内里裹了金丝银丝制成,所以虽然外表光滑,内里却十分强韧。因为金丝银丝终究不如丝线柔软顺滑,绳子一次解下就再也不能用了,因此往往只有更换绳子时才会从脖颈上解下来。
待到好不容易解下来,她们先把它在温水里稍稍洗了洗,洗掉上面沾着的油脂与粉膏。之后拿给我父亲,我父亲捧着那块玉仔仔细细的看了许久,问她们,“有新打出来的绳子么?换一条新的来。”
睡莲那里时时刻刻备着四五条这样的绳子,此时便拿了出来,替我将玉穿上去,一来一回都快花了小半个时辰才让我将这块玉解下来又戴上去,我便笑他,“父亲总是想的太多。”
他叹了口气,“我也五十的人了,你们三个是夏国最后的王嗣,不小心些,我怎么能放心?”
夏国子嗣说不出的艰难,他与原配大周后十五年无子,与我母亲小周后虽然生下了我与紫硫,而直到我们两个已年满十五岁,十五年间,他居然还是没有孩子。
如今我母亲到底也是五十岁的人,没有什么老蚌怀珠的道理,他也不是那种贪色的人,年纪又大了,现如今朝中也不敢催他再生几个孩子,所以,夏国也就只有我们三个后嗣了。他对我上心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叫我是那个身体格外差的孩子呢。
我依着他,坐在他旁边,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发,从发顶一直到我披在背上半长不长的头发。问我,“怎么就这么不喜欢梳头呢?”
我摇摇头,“束起来扯着头皮疼,何况现在又没有什么那么大的事,松一松又有什么关系?”
他叹着气,“在自己宫里松一松也就罢了,到了那边,可是不能失了身份的。”
我点点头,他又有点心疼的看着我刚刚过了肩胛骨没几寸的头发,和我说,“叫她们帮你把发尾修剪一下。”我身体不好,连头发都长得枯黄无光,容易分叉。所以一头头发往往留不长就需要修剪。
我点点头,告诉他我知道了。
“你长到这么大,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与你母后,身子又不好,但是。。。这次你不去的话,你知道你会失去很多东西。”
我点点头,“青璃知道的。”
我身体是他三个孩子里最糟糕的一个,他却最宠爱我。一应器具用品,给我的都是最好的,连紫硫也不曾越过我去。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对那两人却是真正的一视同仁,从不顾此失彼,什么都是按照一样的规矩来,想来对自己早逝的姐姐终究是有着愧疚的。
他叹着气,和我说,“你也别嫌我说话多,我年纪大了,就开始变得担子小起来,前怕狼,后怕虎。平日虽说你身子不好我多多疼爱你几分,可是现在把你送到那魏国去,你在我这里是我的掌上明珠,可是送过去。。。就是人家的臣子。。。”我止住他,“父亲莫要这么说,魏国是我们夏国宗主国,本就该受我们尊重,何况阿兄他们这些年过去,不都好好的回来了么?尤其大阿兄与魏国太子交好,魏国太子同母所出的亲妹妹自然也会与我关系不差,紫琉那个见谁就和谁交好的性子父亲也是知道的,有他们的人脉铺垫,我又哪里会过得不好?”
“话虽如此。”他盯着我看,“可你自己也知道你自己的性子,受不得一点委屈,前几日唐国使臣还在这里,你就让人家那般的下不来台,现下过去,唐国三王还在魏国为质,你必定会与他碰面,到时候你又要怎么说才好?”
我摇摇头,索性抱着他的脖子撒娇,“一切的一切,都有两位兄长做主,青璃不敢擅专。”他用手指在我头上轻轻一点,“够了,还好有他们两人和你一同前去,你自小就听白璧的话,他也稳重,我好歹放心些。”
又过了几天,白璧来看我,我正好前晚睡的不好,连琢玉殿也没去,白日在榻上闭着眼假寐,凛进来问我有没有醒,我便叫人把他叫进来。自己依旧歪在榻上,反正起先也没有更衣,他甫一进来就准备退出去,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说,“你原也不是小孩子了,现下你躺在榻上,男女终究有别,我怎么好进来?”语气中略微含有些责备。
我撇撇嘴,道,“你当我是小孩子不就行了么?我们兄妹之间,这些年下来,哪里还分什么男女。”话虽是这样说,却是坐直了身子。问他,“你今日来看我,又是为了什么?”
一面又叫她们端上茶水来,我胃不好,并不敢吃些冰凉的东西,现下天气也并不热,便只叫她们端了茶来。
他也不好再继续说我举止不当,只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银匣给我,说,“我原以为他们会早早的做好,谁知道那匠人却身体不适了好长时间,昨天才传递到我手里。”
我接过微温的匣子,打开一看,是一付绿色与白色相间的耳环,我接过仔细端详,抱歉的问他“是翡翠同珍珠么?我总是分不清它们的材质。”
他失笑道,“女孩子,哪有你这样连珠宝的材质都分不清楚的?还正好是应着你名字做的呢。是绿琉璃同珍珠,”说着从我手里取过那一只耳环,教我辨认,“看,琉璃里面常常有气泡。”
我仔细看了看,笑,“是啦,果真有气泡。不过不仔细看也看不出。”
他说,“这两颗是他们做出来后最透明并且少气泡的呢,比翡翠珠子可是要难得的多。”又温温和和的说,“不过这也像我家小妹,本就是极难得的。”
我笑,问他,“阿兄可愿替我戴上?”
他正色道,“青璃现在可是大姑娘了,这种事就不该由我来了。”
我撇撇嘴,“古板。”
一面又唤了睡莲来帮我戴上。今日穿的正是一套深青色的便服,那付琉璃珍珠耳环也是深青色,却又通透,在光线下一闪一闪,像是猫儿闪烁的翡翠眼。
他看了看,和我说,“好看。”言罢便起身准备走,我忙按住他,“说得好好的,阿兄怎么又要走了呢?”
他苦笑着把手从我手里抽出来,说,“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就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小了?这个没事就拽着人撒娇的毛病要什么时候才会好?”又说,“我今日想要出宫去河边走上一趟,你来不来?”
我问他,“紫琉呢?”
他说,“想着有东西要给你,就先来看你了,你要是想去的话我们便一起去唤他。”
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想出去了,夏国虽然几十年前就可以男女同学,少了许多男女大防,然而我身体终究不好,又有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一说法,出去一趟带着那么多侍人未免太过兴师动众,而若非他们愿意带我,由我独自出去,父亲母亲自是不愿意的。
于是便告诉他,“你去叫他,你新给我的耳环我怕它掉了,待我摘了耳环换身衣裳便去他那寻你们。”
他答应了。睡莲和茹淑便上来替我换了我出去时的衣服,衣衫自然挑选无纹的式样,轻便的薄底绣鞋只适合在没有什么卵石的地方穿。为避免引人注目,钗环也从宫中规制换成宫外常见的普通款式。
收拾好后,睡莲担忧的问我,“可要茹淑和凛两个人陪殿下一起出去?现在快要到去魏国进贡的时候了,万一出了什么可不好。”
我笑笑,“这可是夏国国都,若是我在这里都不安全,那还需要去什么魏国?”
睡莲只和我说,“殿下可别乱说话,一想到殿下要出宫,睡莲的心里是扑通扑通的在跳,越到去魏国的时候就越害怕呢,只求殿下这回快去快回,快快止了这令人心惊肉跳的事情吧!”
我大笑,因为紫琉处离我这并不远,她们一来一回却也辛苦,便只道近日虽然不热,日头却毒,不要她们送我,自己一个人走了。
过去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在下棋,我说,“你们真的打算出去么?怎么这个时候还在下棋?”
紫琉撇撇嘴,“我换衣裳花不了多久,你却需要又是换衣换鞋还要梳头的,瞧瞧,就你这一通折腾,我们的棋都下了一半了。”
我委屈的想扯白璧的衣袖,又想起他今天所说的话,伸出去的手便僵硬在半空,最后恨恨的收了回来,紫琉却是敏锐的发现了,他说,“你怎么了?”
又陪着笑脸道,“是阿兄说话重了,你换衣服都是为了方便,阿兄换衣服才慢呢,阿兄不过是随口说一说。”也不下棋了,过来牵我的袖子,和我说,“来来来,青璃这身衣服真好看,连我都想穿一穿呢!”我笑着用袖子甩他,“哪有这样哄人的,你要穿我明日叫他们洗了给你送来!”
随后又言笑两句,便上了出宫的马车。 夏姬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