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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幸的美女
一个在外人看来,永远难以和不幸联系起来的人,生命中却往往充满不幸。
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在我的身上,居然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
我的父亲严人正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手中一对闪电钩使得出神入化,生平最讲义气,颇受黑白两道、各路英雄的尊敬。母亲于月英是昔日‘刀剑山庄’于家的名门闺秀,温柔贤淑,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找不到她这样的好母亲。
有了我之后,母亲就没有再生育,父亲并没有怪罪过她断了严家的香火,也没有再娶的意思,对我更是百般疼爱,我想,如果我是一个男孩,未必会比现在过得幸福。
我常常站在星月下,倚在小廊边,看着父亲在院中练武,父亲的钩影,就象是千百个闪动着的月亮。我也常常枕在母亲膝上,磨着她轻抚我的长发,跟她撒娇,就象小时候一样。
那年,父亲做寿,大宴宾客,时年十六岁的我一出现在江湖豪客们的面前,立刻引起了轰动。
每一个到场的人,都被我的美震惊,他们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浑身颤抖,有的把捧到嘴边的酒倒在了自己身上,年纪轻些的,干脆昏了过去。
我也曾对着镜子仔细欣赏自己的美丽,可是从未想到过我的美居然有如此大的魔力,竟然让百余在刀光剑影的江湖上叱咤风云的大侠豪客们如此丑态百出!
那天光彩照人的我征服了在场所有的人,甚至使父亲都感到自己已不再是焦点,仿佛大家都不是来给他祝寿的,而是特地来看我的。
以后的日子,不再平静,既有不断上门的提亲,又有江湖肖小的骚扰,在为这些烦恼的同时,我又为自己的美沾沾自喜,每当又听丫环报说有媒人上门,我就会很满足,很得意,我的美是众所周知的,举世公认的,得到我,是所有的大侠名剑、世家子弟们共同的梦想。他们为我而决斗,流血,甚至失去生命,我从未看到过这样愚蠢的一群人,他们的身份再高,武功再强,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一群小丑儿。
他们陶醉在我的美中,我也陶醉在自己的喜悦里,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只是青春的虚幻,也是噩梦的开始。
今天是初二,是我的十七岁生日,也是我订亲的日子。
对方是东阳云堡的少主云飞扬,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他父亲云天笑领着他来求亲,云天笑侠名极广,为人谦和,可是云飞扬却抱着他的刀,梗着脖子,冷眼瞧着他的父亲和我爹客套,一副桀骜不逊的样子,好像求亲的,倒是我爹。
更让人生气的是,他见到我的时候,竟然对我的美视而不见,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算是对我飘飘万福的回礼!
我忍着怒气,陪他到花园散步,因为云堡主是爹的好朋友,纵然儿子无礼,也得给当爹的几分面子。
小径上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我斜着眼瞥着他又狂又傲的样子,脸色显然好不到哪儿去。
“你以为长了一副漂亮脸蛋儿就了不起?”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冷笑:“要是没有你爹的庇护,你早已沦为江湖人的玩物了!”
怒火狂燃!“喝——!”我一长身,一式‘大日如来掌’,直击他的后心!这一掌我运足了十成内力,势若洪涛,汹涌澎湃,既如长江大河一泄千里,又似铁木击钟,震聋发聩!我特意使出这至阳至刚的掌力,要让他知道,我严大小姐并非一个脆弱的花瓶,而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然而,他本来抱在怀里的刀,不知何时脱了鞘,手腕一斜,刀刃便拦在背后,横在我的手掌之前,不论我要向哪个方向变招,都势必按在刀刃之上!
不得已,我只好撤手,一招之下就已被逼退回来,我心早已一片冷冰!难道我一身的功夫,在江湖上真的是不堪一击么?!
——至少在云飞扬面前,是不堪一击!
耳边,仍是他那冷冰而又充满讥讽的轻笑!
“美毫无价值,就如同你这个人一样,你自以为是地炫耀、张扬,无非是在挥霍着青春!拿肉麻当有趣,拿无耻当荣耀!”
“看看你的母亲,哼,昔日的一代美人,可是,她老了,你也是一样,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看到母亲的脸,就象是自己在照镜子!”
“你很快会厌恶自己这副躯壳儿的,可是你却永远甩不掉它,除非死。你会发现以往你用来炫耀的资本,会慢慢变成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
他向我稍微侧了侧身子,笑容居然变得亲切了些,用柔软温和而又缓慢残忍的声音说道:“你这堆垃圾。”
“你这个混蛋!”我气得浑身颤抖,心乱得象烧得滋滋冒响的水,眼睁睁地看着他得意地冷笑着从我面前消失。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装出一副高傲冷酷的样子,婚姻大事,还不是由父亲来做主?根本就不算是个男人!”我为当时没想出这句话来损他而后悔不迭,恨自己硬是吃了个亏。
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回想起他的话,开始惶惶不安,我向镜子望去,镜中是一张惊慌失措的脸,眉头紧皱,没有迷人的微笑,眼神中充满恐惧和迷茫,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几岁。
我对自己的美产生了怀疑,也对衰老产生了极大的恐惧,我发现自己在一天一天长大,然而青春过后就是衰老,母亲如此,父亲如此,人人都如此,我也不能例外!
我是如此的美丽,为什么不能例外!这不公平!绝对不公平!
可是不公平,又能怎么样呢?
那天晚上,父亲来征求我的意见,看起来,他对云飞扬相当不满,只是出于老友的情面,才不得不做做样子。我答应这门亲事,使父亲有些错愕,但我没有解释什么,父亲看着我,眼神中有迷惑,可是他也什么都没问。
也许父亲以为,我是喜欢云飞扬吧,他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也知道年轻人的心思是永远都无法捉摸的,当年他和母亲就曾是一对别扭的情侣,可是现在却是一对和谐的夫妻。
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能看透别人的心,甚至连自己的心思,也无法看透。
我不知为什么会想要嫁给他,也许是他与那些热得炙人的追求者们不同,也许是我想征服他,把他踩在脚下,蔑视他,挖苦他,重新夺回我的自信和自尊。也许我的心中,有一部分被他打动了,他的话虽然尖刻无理,可是我却找不到一丝反驳的理由。
我坐在床边,轻轻拨动着幔帐,桌上烛光正艳,烛台旁,摆着我最喜欢的那一套茶具,屋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初二,今天是初二,我订亲了,再过不久,就会嫁到东阳云堡,成为别人的妻子,告别这个少女时代的闺房……
夜深了,我的心也随着夜色变得压抑起来,白天,在订婚宴上,云飞扬的脸还是那么冷,他的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呢?我的未来,会幸福吗?
烛火忽然起了些许变化,火焰的尖端,爆出一团小小的、散乱的火花,就象是爆竹中的火药撒过去,在空中遇到火燃着了一样,发出极轻微的‘噼啪’声。
我起身想看一看,身子却忽然变得沉重起来,紧跟着大脑中好像有一根紧绷的弓弦在不停地拨动,又涨,又难受,耳中轰轰作响,想抬手去摸摸额头,身子却软软地倒了下来。
一个黑影如鬼魅般飘进屋内,出手如电,点了我的哑穴,伸手扶住了我的腰肢,将我轻轻地放在床上。
“是淫贼?采花大盗?还是……”我的脑中依然清醒,只是疼得厉害,身子软得象一团泥,我知道,这肯定是他在外面撒进来什么遇火燃着起效的**粉,而且,药性非同一般!
我们严府,虽比不上昔年‘刀剑山庄’三步一侠,五步一剑的盛况,但上上下下,也有武士近千人,设有‘十人拔’、‘百人拔’,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百人拔’手底下的功夫,也绝不逊于江湖上普通的侠剑客。府中明处有机关,暗处有弩手,想要进来,势比登天,这人能摸到我的闺房之内,自然有着超一流的功夫。
那黑影探身瞧着我,他蒙着面,由于背对烛光,他的脸陷在阴影里,眼睛中闪出喜悦而又贪婪的光。
“好美……”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动作轻柔,就象呵护着婴儿的、母亲的手。然而此刻,我的恐惧也达到了顶峰——
“不,不要皱眉,不要害怕,那样,会让你变丑的……”他轻轻地说着,就象是在安慰受惊的小猫,我忽然听出,他的声音,竟然是如此柔美纤细,难道他竟然是……女人?
我偷眼向她的手瞧去,那的确是一只女人的手——十指纤纤,在烛光下,是一种超越肉色的粉红,我的心稍微平静了些,毕竟对方是女人,我就至少可以保住我的贞洁。
然而,当她的手在我脸上摩挲的时候,我的心底,又产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来,难道,她竟然是一个……
就在这时,她拉下了罩面的黑巾,那一瞬间,我感觉,我的呼吸停止了——
那是一张,美丽至极的脸,美得让你找不到一点瑕疵,一点缺憾,我曾为自己的脸沾沾自喜过,可是见到她的脸,我才知道自己的美是那样的不成熟,没有风韵。
与这么强烈的美如此的接近,使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感,这种美感就象几丈高的巨浪无端袭来,将我打得透湿。作为一个女人,我甚至无法去嫉妒她——嫉妒总是产生在相近的人的中间,就象一个平头百姓永远无法去嫉妒皇帝拥有的财宝一样,我,比她差得太远太远了。
她把脸和我的脸帖在一起,轻轻地蹭着,就象小孩子和母亲的帖脸儿,那种奇怪的感觉把我从美的享受中硬生生地拉出来,又拖进诡异、恐怖的地狱,紧接着,她仰起身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瓶,然后慢慢地、仔细地把里面淡红色的粉末轻轻地倒在我的脸上。
我可以闻到那粉末的清香,很怡人。我在平常,很少化妆,因为化了妆反而会掩盖住我的美丽,使我变得粗俗,不过我仍备了不少来自全国各地的、上等的胭脂水粉,在见外客时,略施一些,以示庄重。
难道她是要为我化妆吗?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倒完那淡红色的粉末后,又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儿来,象是檀香木所制,手工雕花精美异常,也渗出淡淡的、飘飘渺渺、时有时无的香气。她打开盒盖,十分小心地拿出一个软软的棉垫儿,在我脸上轻轻地擦——有些微凉,是湿的,上面的水份与先前那粉红色的粉末融在一起,随着她的小心擦拭,迅速地渗透进了我脸上的肌肤,清清凉凉的,有股说不出来的舒畅。
是美容的圣品吗?这倒底……我心中的疑惑,可以说升到了顶点,看着她那张美艳绝伦的脸,还有那温柔的为我上妆的动作,我甚至开始怀疑,她就是天上的美神,下界来接我这个人世间最美的人,而在到天界之前,还要对我先进行一番妆扮,也许是因为我在人间算得上美丽,可到了天上,就变得普普通通了?如果是那样,我宁可不去天界,那里每个人都那么美,而我只会变得平庸,不再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脸上有些痒,紧跟着,痒得越来越厉害,仿佛皮肤下面,有无数蚂蚁在啃噬,又象是一堆蚯蚓在皮与肉之间,不断地蠕动,钻爬,象是开凿着隧道。很快地,痒变成了痛,剧烈至极的痛,脸上的皮肤就象是要与我分离似地一块块鼓涨起来,最开始是额头,然后是两颊,由这些大面积的地方向眼角、鼻翼等处扩散,我甚至看得到自己的眼皮肿起来似地,鼓成两个半透明的泡泡,内侧壁的血管象疯了似地暴突着,鼓动着,象拼命想逃出牢笼的恶狗般向外挣扎着!
我无法呼吸,嘴张得老大,喉咙深处‘嗬嗬’作响,极度的惊异、恐惧与疼痛,使我不住地痉挛,身上的穴道又被封死,无法动弹,这种痛苦和折磨,简直无以复加。
然而面前这个女人似乎很喜悦,又很诡异地一笑,伸出手来,用她那长长的、尖利的指甲轻轻刺破我下颌处的皮肤,慢慢地划动着,从左至右,割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然后继续向上,从右耳,到前额发际分界处,帖着发际,划过整个额头,然后又顺着左边的发际,划过左耳,一直到下颌的起点,合成一个圆圈。
紧跟着,我感觉她的指甲进入了我的皮肉之间,然后是整根的手指,一根、两根……,她用两只手轻轻地捏住我被割开的皮肤边缘,小心缓慢地向上翻起,慢慢揭开……
我终于明白了她的目的,她是要揭下我整张的脸!
**、奇怪的红色粉末,她所做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揭下我的脸!
一瞬间,我的血液凝固了!我不敢相信,可是又不由得我不信!我想闭上眼睛,可是眼皮却已不听使唤,我想挣扎,可是身体却一动也不能动。在剧烈的痛楚之下,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下颌的皮肤被慢慢揭起,然后是带着些血丝的嘴唇、鼻子……
二没有脸的人
“是寻美人!一定是寻美人!”父亲愤怒而又恐惧地吼叫着,一只手拄在桌子上,浑身颤抖。我看得出,他也是在勉强支撑着,使自己的精神不致崩溃。
外屋,几个胆子稍大些的丫环抢救着昏厥过去的母亲——刚才,她一见到我的脸,‘唷’了一声,便倒了下去,不醒人事,丫环们紧张地忙来忙去,可是无论谁,也不敢朝里屋的我看上一眼,我想,她们今天早上看到我第一眼的时候,已经注定要带着恐惧的回忆走完以后的人生。
“那个女魔!丧尽天良的女魔头!”父亲咬牙切齿地说着:“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她是在江湖上横行十几年的魔鬼!传说,她自己没有脸,心理畸变,痛恨那些美貌的人,她仗着一身盖世绝伦的邪功,走遍大江南北,残酷而又神秘地揭去美丽姑娘的脸皮,连许多大侠名剑的女儿都没逃过她的魔掌!”
“十几年来,被害的姑娘不计其数,九大门派联手辑拿‘寻美人’,可是时至今日,却仍一点线索也没有,人们都说,寻美人将成为江湖上一个永远的悬案,永远的迷!”
我静静地听着,心情异常地平静,父亲又开始编排些安慰我的话,听起来却是那么可笑。
若想了解一个人的痛苦,只有身临其境才行,我想,我此刻的心,与那些被‘寻美人’所害的其它姑娘们一样,是外人永远不会明白的,因为那种心境,已远非‘痛苦’二字所能形容。
我听到了外屋的哭声,是母亲,她醒了,恢复意识就意味着与痛苦重逢,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她的心痛可想而知,然而我却对她的哭声产生出一股极强烈的厌恶来,我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痛惜,也不需要安慰!
“都给我出去——!”我喊着,由于失去了嘴唇,我的声音含糊,古怪之极,又是那样凄厉,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女儿……”母亲还想说些什么,父亲走了出去,“让她一个人静静吧……”他说。
他们走了出去,丫环们也都走了出去。
人走了,屋子空了,我的心也空了。
我拿起镜子,里面映出的是一张古怪至极、狰狞可怕的脸,黑红色的肌肉一条条的,纵横交错,就象撕掉皮的烤鸡腿肉。细小的血管清晰可见,有的是青色,有的发黑,还有的发红,有的断了,象破烂的线头儿,我想,大概是昨天晚上,寻美人倒在我脸上的那瓶粉红色的药粉,起到了分离皮肤的作用,而且可以使揭去皮肉的地方尽快愈合。我的眼皮没有了,覆在眼睛上的,是一层薄薄的红膜,没有睫毛,什么都没有,整个脸上显出一种怪异的铁锈色,伤口已经发干,不再渗出血丝,我的嘴唇没有了,粉红色的牙龈裸露在外,牙齿还是那样洁白,此刻看来却全无美感可言。鼻骨下面是深深的两个洞,粘乎乎带着血丝的东西随着我的呼吸一鼓一鼓,活象是蛤蟆。我的头发,依然是那么黑亮,如瀑布般喜人,可是与此刻的脸摆在一起,却有股说不出的恐怖,我感觉自己就象是一个被埋在地里,烂了许久的骷髅,没有了皮肉,头发却还呆在原来的地方,散发着霉气和难闻的腐臭。
人还是我的人,思想也还是我的思想,似乎一切都不曾变过,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我似又听到了母亲的哭泣,父亲愤怒的喊声。
他们痛惜的,是我失去了美,没有了美丽的脸,我便无法再受到众人的喜爱,不再会得到注视的目光,人们所欣赏和喜爱的,不过是曾经长在我脸上的那一层美丽的皮!
以往来登门求亲的人中,有多少是喜爱和欣赏我的人?又有多少人是对我真正了解?没有,一个都没有!他们所看重的不过是我那张漂亮的脸,假如我天生丑陋,会有人不断地来向我大献殷勤吗?还是唯恐避之不及?
想起昔日我为自己的容貌出众而得意洋洋的样子,我不由得一阵恶心,回首看去,那时的我,是多么的无知和浅薄!
如今失去美貌,变得人鬼难分的我,竟然一朝觉醒,看破关窍,这又是多么大的一个讽刺!
我想起了云飞扬的话,是啊,我的美究竟有什么用处呢?青春与美貌,不都正如他所说,是虚幻的吗?我的自以为是、沾沾自喜,都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又是多么地令人痛心啊!
我感觉自己并不是失去了美,相反,我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曾真正拥有过美,美的存在应带给人欢乐,而我拥有的欢乐都是假的!回首往事,我看到的只有虚情假意的恭维,厚颜无耻的做作,还有深深隐藏在人心里、骨子里的丑恶!
夜幕再度降临的时候,戴上罩面黑纱的我慢慢游走在大街上。
对于不告而别,我并没有什么愧疚感,让父母每天面对我这张脸,是对他们更大的残忍。更何况现在的我已没有心思为别人着想什么,我的心已经够乱的了,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的心很平静,也许这就是痛苦到达极限后的那种平静吧。
街上人来人往,商贩们有的收拾摊位,准备回家,有的张望着,吆喝着,希望把最后一点货卖出去,妇女抱着孩子,跟身边挎筐的大婶儿边走边唠,孩子手中的小风车时而转动,时而停止,他用小嘴吹着,脸上的皮肤是那样娇嫩可爱。
街边店铺的灯笼闪出红艳艳的光,照在人脸上,显得每个人都红光满面,我特别地去注意他们的脸,那些脸上有皱纹,有麻点,有斑痕,有乱糟糟的胡子,但都无一例外地闪耀着快乐的光芒,眼角的鱼尾纹里是快乐,额头的皱纹里是快乐,闪烁的眸子里也是快乐。
原来丑陋的脸也可以如此生动,如此美丽的。
是来自生命的美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欢乐也许永远也不会回到我的身上来了,我是个没有脸的人。
——我是个没有脸的人!
“您的小菜儿。”伙计看着我,把托盘中的碟子一只只摆在桌上,脸上带着明显装出来的、不自然的微笑。
这家小店开在城郊,也算得上是乡下了,也许是这种小店,江湖中人来的并不多吧。我拿着剑又戴着黑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杀手一类的人物。伙计和掌柜远远地站在外柜边,不时朝我望上一眼,举止滑稽可笑。
滑稽可笑的倒底是谁呢?
毫无疑问是我,因为我无法隔着黑纱把菜饭吃到嘴里去。看来掌柜、伙计和其它几个零散的客人也想看我是如何吃饭的,他们的目光游来游去,故意装出东张西望的样子看着我,如果我的头扭向哪个方向,他们立刻避开——那动作愚蠢笨拙之极,他们难道想象不到,我的头扭向东面,眼睛却可隔着黑纱,望向北面的吗?
以往在家里,父亲母亲都注视着我,每当我吃下一样东西时,他们都会露出微笑,因为进食意味着成长。丫环仆妇们则在背地里,为我吃的这道菜是由谁端上来的争论不休,好象我吃了她们端的菜,她们就觉得很幸福,很荣光。
此刻盯在我脸上的目光则全部充满了好奇。
我把黑纱轻轻揭下。
好奇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从他们苍惶而逃的表情和动作上得到了一种特异的快慰感,凭什么我就不能以这样的面目示人呢?
我什么也没做错,却要象老鼠一样躲避别人的目光?笑话!
小店里除了掌柜和伙计,转眼间已然空无一人。然而他们两个,居然隔着柜台抱在一起,可以看到伙计的裤子颜色深了一块,显然是湿了。
我忽然觉得压抑轻松了许多,甚至感到有些快乐,我夹起小菜放进嘴里大口嚼着,觉得味道还真不错。这是我失去脸之后吃的第一顿饭,吃得如此香甜,是我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的。
我的两腮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被饭菜撑起来后,显得有些松,有些鼓。没有了嘴唇,涎水和着嚼碎的菜渣,不断地从牙缝中流出来,咀嚼也不是很方便,好在舌头还是完好的,使得我品尝起这小菜来完全没有影响到口味。我努力开解自己,可仍忍不住一阵心酸。
看着哆嗦着抱在一起的掌柜和伙计,我产生出一股捉弄的快感,于是放慢了吃的速度,边吃边抬头看着他们。
——这是一种很好很有趣的折磨。
“你们害怕吗?”我问。
掌柜和伙计都点点头。
“害怕也都是你们自找的。”我漫不经心地轻笑着:“你们为什么不跑呢?害怕是因为有威胁,而逃避是躲开威胁最简单、最轻松的办法。”
“我们也想逃,”掌柜咽了口吐沫看看门口,说:“象那些客人们一样。可这个店是我的。”
我望向伙计。“我还没领到这个月的工钱。”伙计说。
我故意怪怪地笑了两声:“你们这种人,为了钱连命都不想要。”
伙计叹了口气:“没了钱,留条贱命还有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他很年轻,显然是那种被生活磨得很萎靡很落迫的人,在这个破落的小店里迎宾送客,强作欢颜,找不到什么可以点亮自己还未开始就已黯淡下去的人生。
我抖手将一锭金子甩到掌柜面前的柜台上。
“拿着这锭金子走人,这个店就和你没关系了,要么……”我伸手抄起剑鞘,内力一催,宝剑吐出半尺,一道寒光照在掌柜的脸上。
“明……明白!明白了!”掌柜飞快地抓起那锭金子,一溜烟儿似地窜出了门。
伙计紧跟着他向外跑,“掌柜的……工,我的工钱……”
我手中剑鞘一横,拦住他:“这样追出去,你的店怎么办?”
“我的店?”
“是你的店。”
“你买下来,却送给我?”
“连我自己也要送给你。”
“你……你别……别开玩笑……”伙计恐惧地向后退去,我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走,我们去拜堂!”
佛龛上关老爷的脸被红烛映得更红,只是疏于打扫,显得有些灰头土脸。佛龛长年累月被香烟熏得发黑发黄,雕花纹上落了一层土,黄布搭在两边,挂满灰尘。
我按着伙计跪下,自己也跪了下来。
“你叫什么?”
“卢……卢有才。”
“好。”我转过头面向关老爷的脸,高声说道:“关帝爷在上,今日小女子严爽与卢有才结为夫妻,日后要相亲相爱,如有异心者暴死不得善终。”
我按着卢有才磕完了头,出去关了店门,回过身来重又用黑纱罩住了脸,一件件地脱着衣服,直到全身**。
我的身体还是美的,毫无瑕疵,我从未想到过自己如此大胆,我疯了,我想,我要做一次女人,生一个孩子,然后痛痛快快地去死,我失去了美丽,虽然在不断地劝说着自己,装出一副看透美丑的洒脱,可是我知道,我的心里,一直在渴望着美能够回来,但那是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
我的美丽、我的骄傲和我的梦早已和我的脸一同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也许同时消失的,还有我的自尊。
烛光摇曳。
我合上茶碗,缓缓地起身,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扶着肚子。
初二,又是一个初二。
我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看着桌上的烛和茶具,忽然感到一种很亲切的似曾相识。
去年的今天,曾是我十七岁的生日,在那一天,我失去了自己的脸,也失去了自己的一切。
一年后的今天,我已经怀胎近十月,眼看,就要拥有自己的孩子。
这前半年,我差不多隔三差五就出去一趟,在街上寻着些美丽的女人,偷偷地跟着她们回家,晚上再摸进去把她们打昏,用刀子把她们的脸豁个烂,第二天再到她们家门口不远处去看热闹,有的家里不声不响,有的家里鸡飞狗跳,那些个爱抹上粉戴上花,穿上红红绿绿漂亮衣裳的丫头小姐们再也不敢上街了,她们害怕别人看着自己那张烂脸,害怕自己嫁不出去,不敢再照镜子也不敢洗脸,胆子大的痛快自杀,没气量的干脆寻死,我在这种游戏中体味着非比寻常的快乐,使一个女人失去她引以为傲的美貌,原来是如此的惬意和痛快,她们应该醒悟,自己的美是一钱不值的,和昔日的我一样,我们共同拥有和即将共同失去的,只有一段不可捉摸的、亦真亦幻的青春和一张早晚要衰老变丑可怕的脸,越早毁了你的美貌你就越早地醒来,这样你才能老老实实地本分做人,真真切切地看清自己。
在大街的角落,我笑嘻嘻地看着官府的衙役们象没头苍蝇似地晃来晃去,吃完了公家吃事主,吃完了事主吃公家,他们给那些划了脸又上了吊的女人验尸,苦着脸蹲在城门楼儿用绿裤子弯刀把儿拨拉出入城人们的脑袋寻找疑凶,就象屎克郎拨拉粪球儿。他们找不到我,谁也找不到我,江湖人也都听说了,他们以为干这事儿的还是寻美人,并自以为聪明地认为寻美人换了口味,不是再去揭人家脸,而是去把那张脸划花,说句实话,现在我已经羡慕起寻美人来了,她手里有那种使人脸剥离的药,可以把剥下的脸做为收藏。而我,费了好大劲儿也揭不下一张完整的人脸来,于是我只好把她们的脸划花。
我有了有才的孩子,但是还继续着我的营生,直到显怀了我才呆在家里不再出去,有才在外面打点店里的生意,我整天呆坐着,就在无聊中又开始回忆我的人生,我想起我的美丽,想起我的所做所为,我由仙子变成了魔鬼,从拥有美到失去美,从失去美到憎恨美,从憎恨美到报复美,我把思想转成了行动,这行动使拥有美的人恐慌,她们的恐慌使我更加得意,她们是多么愚蠢啊,美人哪美人,人们喜欢的只是你的美,而不是你的人,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有时我还始觉得,我由于失去了那绝世的美丽,变成了一个可以看破一切的圣人,可是我有时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想:若是我的脸没有被揭去,那该有多好啊。天哪,如果这世上有哪个道士能做法使人的灵魂离体的话,我一定要找到他,无论花多大的代价,让我离开现在的身体,哪怕将来会附到一头猪的身上,那样我就不会思想,不会因自己的丑陋而感到自卑和失落,也许不懂得分辨美才是最幸福的,不管它是个什么东西。于是我发现,原来我想的一切都是在替自己找宽心丸儿,仇恨美是因为我嫉妒美,毁灭美是因为我再也无法得到美,原来我对美还是如此的痴迷。
吱呀一声,有才端着盆热水走了进来。
“店门关好了?”我问。
“关好了。”他用往常一样的平淡语气答着,向我走来。
“帐目对过了?”
“对过了。”他把盆放在我的面前,开始为我脱袜子。
袜子脱掉了,我的脚一如往昔的娇嫩可爱,他轻轻地往我脚上撩着水,让我适应水的热度。水有些烫,他的手指有些发红。
“有才。”
“嗯?”
“你恨不恨我?”
“恨。”
我笑了笑,他自始自终,都是个老实人。
凭着老实本分,一年来,他把小店经营得红红火火,老客常来,新客不断,已经远近闻名。
“你想不想杀了我,再娶一个?”
“不想,想。”
“什么叫不想,想?”
“我不想杀了你,但是想再娶一个。”
“为什么?”
“我谁也不想杀,何况你是我老婆。”
“是我逼你娶我的,你不是恨我吗?”
“可是你已经是我的老婆,我不能杀自己的亲人,谁也不想杀。”
“是不能还是不想?”
“既不想也不能。”
“你为什么想再娶?”
“不为什么。”
我一脚踢翻水盆,水溅了他一脸一身:“不为什么是为什么?”
“我去洗脸。”他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水渍,转身去捡盆。
“站住!”我喝了一声,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是因为我的脸!?”
半晌,他结结巴巴地道:“你的脸,我没在乎过,我死了的娘说过,丑妻近弟家中宝,败子娇娘害人精,我……我是怕孩子生下来,脸上……和你一样……”
我一阵苦笑。
“我的脸,是被人害的。”
“这么说,咱们的孩子……”他转过身来望着我。
“他会很健康。”听完我这句话,有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啊,”他望定了我,象吃了很大一惊刚回过神儿来似的:“我早该想到,你带着剑,大概是江湖中人,还是个侠女,被人毁了面目,才轻贱自己嫁给我……”
“那你以前一直把我当成什么人?”
“当然是妖怪……”有才涨红了脸:“买下小店送给我,又嫁给我,然后生意又不知怎么,越来越兴隆……”
“你以为我是白娘子啊?”
“差……差不多。”他红着脸低下了头。
“原来我嫁给了一个白痴。”我叹了口气:“一个可爱的白痴。”
有才是个好丈夫,他懂得体帖人、照顾人,如果一个女人能够嫁给他,一定会过上一辈子平淡舒心的日子。
我依然准备生下孩子之后就离开他去死,以前这么想,是为了不想留下做一回女人而没有生过孩子的遗憾,而现在这么想,完完全全是为了他以后的幸福。一年来他一直对我很好,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只是,他从来都不敢正眼看我的脸,我想,这也许是我没有勇气与他长久生活下去的原因。
一切都是被迫的,他没有得到过自由和幸福,他理应得到这作为一个人所应该得到的一切。当初因我的失意和痛苦,把他当成满足愿望的工具,可是我错了,我不能再错下去,就此毁了他的一生。
忽然腹中一阵剧痛传来,里面象是有什么在撕扯着似的,我身上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三走过夕阳
“要……生了……”
“什么……”
“快去找产婆……”
有才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我的手死死地抓住床沿,感觉下身热乎乎地湿了一片,眼前的烛光一片模糊,强烈的痛楚和无助的空虚潮水般袭来,我感到一阵阵浑身发冷。
“有才……”现在我才觉得,我真的需要他,哪怕是握着他的手也好。看到他朴实厚道的脸,我身上的痛苦仿佛就会减轻。
现在,我已不惧怕痛苦,痛苦只能使我得到喜悦,我的愿望就要实现了!我的孩子,不论男女,他将是我带给这世界最伟大的一笔财富,他是一个生命,是一个奇迹,人为这个世界上创造的东西都是死气沉沉的,毫无生趣的!只有女人!能带给这世界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他与我血肉相连,共处十月,他在我的体内,与我时刻未曾分离,与我共受痛苦,同享欢乐!他即将出生,这是与我的离别,又是一个相聚!十月来我们未曾谋面,却早已心意相通,如今我们即将在这夜色下,初次相逢!我为他骄傲,也为自己自豪!
产婆急三火四地冲进来,一见到我,顿时象吞了六个癞蛤蟆似的,眼睛瞪得老大,呆了一呆,又‘嗷’了一声,逃出门去,发疯似地喊着:“丧尸——!妖怪!丧尸生孩子——!”
我这才想起,平常我不见客,晚上出去也是戴着黑纱,左邻右舍,都没见过我的面目。今天在家里,我什么都没戴!
不大功夫,外面有嘈杂的人声:“妖怪在哪儿呢?”
“屋里呢!”是产婆的声音,然后是有才:“她不是,她是我老婆!”
“你老婆是妖怪!”“她不是!”“你们干什么?”“拉住他!”“进屋去捉!”
说话间十几个男人窜了进来,搭眼瞧见我,吓了一跳,其中一个男人胆子大些,吼道:“狗血!”旁边立刻有一个人拎着桶狗血向我泼来,我腹中疼痛,毫无力气,被泼了一身,腥气难闻,张口欲呕,想去摸床边挂的剑,却被一张破网死死缠住。
同时那男人吆喝一声,几个男人拿着钩杆子向我搭过来,钩子挂在我的衣服上,一下子将我拉倒在地,其中一支屠夫用来挂猪肉的利钩穿透了我的肩胛,我号叫着,被他们往外拖,肚子在地上摩擦着更是痛得厉害,每过一道门槛,就象被大锤击中一样,惨叫一声。
我被拖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有才被几个男人按在墙边,拼命地哭喊,他一见我被拖出来,便发了疯似地往前冲,但立刻被那几个男人按倒在地,压在了上面,他一只青筋暴露的手拼命地从人堆中伸出来,“老婆!老婆——!”地喊着。两边早就站满了人,有的帮忙打着灯笼,有的把手揣在袖子里,有的眼睛望着我,侧头跟身边的人交谈着。
“她不是妖怪!她不是!”从有才嘶哑的声音里,我就听得出他拼了命。
“按住他!他被迷住了!”“有才!”“明天请个道士,禳解禳解就好啦!”人们七嘴八舌地喊着。
“有才——!”我扭头喊着他,这时才感觉到,我是多么的需要他!然而我的身体仍被几只钩杆子向前拖着,被狗血浇过的头发粘在一起,本来失去脸皮的面部沾满狗血,顺着下颌往下滴着,被拖过的地上留下一条宽大的、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线,旁观的人们漠然地看着,有的小孩子还用烂瓢舀来一些粪汁,泼在我身上,转身逃开,嘻嘻地笑。
“真的是妖怪呀!”人们议论着。“一生孩子,就显原形儿了!”“看她的脸……”“真丑恶……”
我已无力挣扎,尽量翻过身子让肚子朝上,就这样一直被拖上了大街。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们,孩子们蹦蹦跳跳地拍着手,象过节日般高兴。
又一波强烈的痛苦从腹中传来,我开始拼命地挣扎,但是无济于事,“呃……唔……唔……呃——!”我不知所谓地呻吟着,嘶喊着,我感觉到,孩子已经快出来了,他要出来了!
由于在地上拖拉着的缘故,我的腰带大概磨断了,棉裤渐渐地褪下,离我而去,地上的石碴刺痛着我的身体,腿上划出了口子,天上的月无视这正在发生的罪恶,仍向世间展现着她残酷的温柔,触目皆是人们的冷漠、怨恨、诅咒与唾弃,那挑起的一盏盏红灯笼映出的是人们那狰狞可怖的脸,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滋……滋……’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什么撑开了‘滋……滋……’“是孩子!是他!”我睁开眼睛,血水不断从我的下身涌出来,已经看得到孩子的头和半个身子。
“快停下!不要再拖了!求求你们!”然而我这疯狂的声音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鬼怪的嘶叫而已。我仍旧被死命向前拖着,就象一个蘸满血的毛刷子,随着拖动,在地上留下长长的鲜红血迹,身上的狗血几乎干了,现在刷在地上的血完全来自我的体内,痛苦使我不住地挺动,感觉肚子里象有什么在不停地掏着,一掏就是一个激凌。
‘唧’地一声,孩子终于生了下来,掉在冰冷的地上。湿辘辘的头上沾满粘液、我的血和狗血,一落地就沾上了不少石渣,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充满了欢乐,感觉到生命是如此的充实、美好,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然而,人们仍然无情地拖着我,不停地向前,孩子躺在地上,只有未剪断的脐带将我俩紧紧相连,很快,脐带又拖动着孩子在地上滚着,他哭得更厉害了,跟在后面的人们打着灯笼,捡起石块向我和在地上拖着的孩子投掷,喊着‘打死妖精’,我不断地挣扎,哭喊,可是没有用,孩子稚嫩的身体一生下来,就受到这无情的摧残!天哪!天哪——!
四美之罪
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柔和的光。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知哪来的力气,我一坐而起,立刻感到一阵晕眩。
“你醒了?”一个柔美的声音响起,原来几步外桌边坐着一个女人。
她的声音如此好听,年纪居然已经不小了,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每道都象是用刀深深地刻进了骨头似的,眉毛已经差不多秃光,留下两道肉岗子,象孩子堆成的丑陋的小泥坝,两颗眼睛还是年轻的,陷在眼窝深处,闪着灵动的光。
这是个小而精致的屋子,我正躺在一张床上,两边的幔帐用竹钩挂起,身上盖着洁白的缎被,对面的墙上挂着横幅,屋中央的桌上摆着油灯,灯罩上绣着荷花,被灯光照出淡淡的轮廓。
那个女人的脸在这片柔和的灯光下,皱纹投出深深浅浅的影子,更显得诡异至极。
“我的孩子呢?”
“死了。”她叹了口气:“他们以为你死了,就把你扔到了乱葬岗子上,孩子死了,我剪断了脐带,把你带了回来。”
“死了……”
“他们怕孩子不死成精,还给他补了几棒子。”
“不——!”我捂着头哭了起来,泪水落在洁白的锦缎被上,留下点点红斑。
“他在哪里?无论死活,我都要见他!”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可是全身火辣辣地痛,女人走过来按住我的身子说道:“你现在身体很虚弱,还是好好休息吧。”她回身端过一碗稀肉粥:“喝了它,这样身上才有力气。”
“不……我喝不下。”
“是我特意为你煮的。你刚生产,肩膀又受了伤,血也流了不少,需要好好补养才行。”她眯着眼睛:“难不成我把你救回来,你反又要死掉吧?喏,粥还热着呢。”
我望着面前这个丑陋却很善良的老妇人,心里一阵感动,便伸手去接那碗粥,我忽然发现,她的手是那么娇嫩,那么白晰,就象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你的手……”
“保养得很好,不是吗?”她微笑着把碗放在我手里,可是我总觉得那手好美,而且有些似曾相识。
她笑了笑,把两只手合在一起搓摩着:“我这双手啊,每天晚上,都要先用热水洗净,然后用温牛奶浸泡少半个时辰,再洗净涂上薄薄的一层槐花蜜,待蜜风干……”
“寻美人!你是寻美人——”我惊叫起来,与此同时,身上六道大穴已被面前这老妇用闪电般的手法封死。
碗摔在地上,粉碎。
那双手!
我终于想起了那双手!就是那双手,曾在那个黑夜里,在烛光下,轻柔地在我脸上摩挲,就是那双手,曾经残忍地、活生生地揭去了我的脸皮!
她,就是导致我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
“你记起我来了?严大小姐?”
好像无视我愤怒的目光似的,她看着地上破碎的碗,粉红色的肉粥溅了一地,有一些溅在她白色的、绣着些兰花的裙边上。她稍皱了皱眉。
“太可惜了……”她淡淡地说:“你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扔掉了你儿子的一条腿。”
“我儿子?”看着地上粉红色的肉粥,我忽然意识到了她的意思。
“你这个畜牲!为什么?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你。”她面对我的嘶喊毫不动容:“初生儿的身体最滋补,反正叫狼猫野狗吃了也是糟蹋,何不就让他孝顺孝顺你这个母亲?”
“畜牲!畜牲——!”
她静静地看着、听着我的喊叫、怒视以及咒骂,好象她倒是一个冷静的智者,而我却是一个疯子。
“你认为畜牲是肮脏的、下流的、无耻的吗?你错了。畜牲从来都是任劳任怨的、温良敦厚的、老实忠善的,真正肮脏下流无耻的,是人!你的儿子并不是我杀的,是那些人!瞧瞧他们都对你干了些什么?!你现在一定很怀念以前的样子吧?你漂亮,你美丽,所有的人都为你的美折服,拜倒在你的脚下,可是失去美丽的你怎样了呢?你被人瞧不起,被人当做鬼怪来进行残忍的迫害!无论走到哪里,跟随你的都只有人们那恶毒的、充满厌恶的目光!”
“人因有思想而能分辨美丑,然而这又是人类最大的罪恶,它使美的人就可以高高在上,丑的人就只有暗自神伤,丝毫没有任何公平可言,有的仅仅是命运之神的嘲弄!”她扶住我的肩头:“你知不知道,当你晚上去划那些美人脸时,我曾一直在你身边左右保护着你,我知道当时的你意识到了美的罪恶,你动手去毁灭它,让那些浅薄无知的女人们认识到真正的自我,你做的没错,你并不是把她们推进火炕,而是将她们引入正途,正如当年我揭去你的脸一样,若非如此,你怎么能真正了解什么才是正确的人生,而美的背后又是隐藏着多么大的罪恶?”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的脑中一片混乱,我很清楚自己已经陷入一个无法拔身的旋涡,一个无从下手的逻辑陷阱:
让你失去美是为了让你真正懂得美,而如果真正懂得了美就不会再拥有美,如果你想再拥有美,就不是真正地懂得了美,真正懂得了美,就绝不会再想要拥有美!
这是一个奇怪而又精致的圈套,它混乱而又富有哲理,它是一个永无休止的折磨,也是一个鬼斧神工的悖论,还是一根粗粝的绳子,一端系着自己的手腕,另一端系成圆形的死结,甩过房梁,垂落下来,绳圈儿套着自己的脖子。
如果美真的是罪恶的,不公正的,那么千百年来人们为何还要不停地歌颂它,赞美它,为它写下那许多不朽的诗篇!?难道人们都是疯子吗?抑或真正疯了的人是我?
“你是对的。”我睁开了眼睛。
她望着我,眸子里盛满了喜悦:“你终于明白了!你终于想通了!”
“是啊。”我叹了口气,回答着,心想:我不知道自己是美的捍卫者还是毁灭者,当我拥有美的时候我就是捍卫者,当我失去美的时候我就是毁灭者!我已经失去了美,这是一个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我永远也无法再去捍卫我的美丽,能做的只有毁灭美!毁灭别人的美!
“我的一切痛苦都因美而起,我痛恨它。”
美不会给拥有它的人带来真正的欢乐,却能够给没有它的人带来刻骨的痛苦,美的存在使这个世界变得不再平等,拥有美与丑的观念就是人最大的罪恶!
经过休养,我恢复了健康,也成为了寻美人的同伴,寻美人教我那种粉红色药粉的制作方法,于是我就象当年她摸进我的闺房一样,也摸进其它美丽女子的闺房,把那药面倒在她们脸上,活生生地、残酷地揭下她们的脸,直到我发现,我的内心和骨子里都怀上了对人的深深的绝望,无论我们揭下多少美人的脸,人们也不会改变初衷,去喜欢丑陋的人,而丑陋的人们永远都怀着一种失落的痛苦,这世上有许多东西通过努力就可得到,但是美,却只能永远渴望而无法获得。
我偷偷地看到,寻美人独自一人用另一种白色的药粉将揭下来的美人脸粘在自己的脸上,对着镜子不停地照,那药粉的作用很神奇,那张脸就象是真的长在她的脸上似的,我想,当初她去揭我的脸时,就是用这种方法换的脸,可是那持续不了多久。
当那一张张美丽的、曾经属于其它的青春少女的脸粘在寻美人脸上的时候,面对镜子的她露出满足的微笑,就象一个小姑娘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布娃娃,然而当药性一过,那张脸又无情地脱落的时候,她又会伤心沮丧,失望难过。我一直怀疑,破坏别人的美并不是她的真正目的,她真正想要的,是拥有一张美丽的脸,她是那样地憎恨美,最终却难逃美的诱惑。
在她的偏激思想的指导下,她揭下了我的脸,也拉开了我痛苦人生的序幕,可是,倒底是她害了我,还是美害了她呢?抑或是美在不知不觉地加害着世间的每一个人?
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这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轮回,是永远在煎熬着的地狱,我最终决定离开她,我不会再想要去死,因为我已懂得了生命的珍贵,我要去找有才,和他离开这个地方,到无人的深山去居住,那里是自由的殿堂,没有对美的赞颂与恭维,没有对丑的嘲讽与讥消,有的只是我们之间那糊里糊涂又坚如铁石般的爱,我们将尽心哺育下一个孩子,并经常回忆起以前那个孩子,幸福地度过一生。
当我罩着黑纱,满怀憧憬地走上离家不远的那条街道,准备与有才奔向那幸福美好的生活的时候,我听见了鼓乐声,鞭炮声和人们的欢笑声,小店挂着彩,帖着大红的喜字,——有才结婚了。
我几乎挪不动我的脚步,隔着黑纱我望向店里的人们,他们的脸上充满欢笑,就象大地洒满了阳光,有才和戴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正对着佛龛上的关老爷下跪,我只看得到他们的背影,可是我却看到了他们脸上的甜蜜和幸福。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对自己说:他应该过这种幸福的日子,我们之间的一切早该结束了,在他的心中,我已经死了,何必再去打扰他呢?
我转过身,默默地向前走着,心中一阵阵刺痛,很不是滋味,无论如何,他是我的男人,是我曾经为之付出肉体与灵魂的男人,我的一部分仍留在他身上,永远不会分离,我感觉到走在街上的,是一个不完整的自己,一个支离破碎的女人。
我失神地走着,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在我身边匆匆而过的,是一张张陌生人的脸,渐渐的,路没了,太阳红了,大了,要落了。
“行行好……”我感觉什么拽住了我的脚踝,无力地摇晃着。
我低下头,那是一只苍白瘦弱的手,骨节突出,顺着满是污泥的手臂看去,破烂的衣衫间偏垂着一个乱蓬蓬的头,眼睛透过头发的缝隙乜斜地望着我,头发间杂着不少破纸屑和脏物,显得十分恶心。
我踢开那只手,乞丐翻了个身,歪躺在地上,他的脸烂得象一堆泥,没有一块好的肉,可是仍令人恶心地、诡异地笑着:“行行好……”
“你这堆垃圾!”我继续向前,身后传来那乞丐咭咭的笑声:“什么?‘你这堆垃圾?’哈哈哈哈……多么令人怀念的一句话啊!以前我常用来说别人,如今别人却用来说我!报应!报应!哈哈哈哈……”
我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望着他。
“云飞扬?”
乞丐听到这个名字,笑声嘎然而止,颤动着的身子一下子顿住了:“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谁?”
“果然是他!”我走过去蹲下说道:“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这副样子?”他突然拉着长音嘲讽地笑了起来:“这副样子有什么不好?至少它让我看清了自己!年青人的狂、傲以及冲动,让我象个白痴一样,竟然去挑战‘第一杀手’,幸亏他老人家手下留情,只是废了我的武功,又用了点小毒让我皮肤溃烂又不死掉,这样可以让我好好地反省……哎?你倒底是谁?”
我一把揭下了黑纱。
“你……”他指着我的脸,象是想起什么,又不敢确认似的颤抖着指头,眼眨个不停。
我握住他的手,笑道:“还记得你说的话吗?我的美是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
“真的是你!你……你这堆垃圾!”他那溃烂的脸上露出又痛苦又欢愉的笑容。
“你这个混蛋!”我笑着把他搀起来:“怎么样?我的未婚夫,肚子饿了?”
“不错!我的未婚妻,现在我请你去吃饭!”
“得了吧,你请我?请我吃你的肉?”
“噢!”他笑着垂下头,啐了一口:“你这堆垃圾!”
“噢噢!”我起哄似地笑着:“你这个混蛋!”
我们就这样说笑着,彼此搀扶着,走过夕阳。 大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