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阳也许是想等到我考上大学后再来相认，彼此情绪上都会稳定一些，可是天算始终不如人算，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被“老虎”的人盯上了。也确实，当年他是樽城市甚至金三角地区对“老虎”最有威胁的人，那么“老虎”不会放过那么有利可图的目标，所以在吴阳痛哭流涕来到我面前的第二天，“老虎”也出现了，问我：‘你知道吴阳当年抛弃你们母子是为了什么吗？’”
左江渐渐地眯起眼梢，目光上下打量几步之外的季怀远，缓缓道：“你不像是会站在那里听凭他洗脑的人。”
“当然不是。”季怀远失笑道，“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否则我怎么会没有先吞了吴阳的财产让他人财两空，然后再和“老虎”合作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以吴阳的愧疚之心，即便不至于走后门帮儿子成功，也绝不会少做安排。
但季怀远没有——他来到樽城，从一个个零碎工的打工仔开始干起，一步步成为现在季氏集团的老总，这么多年来的血汗伤病是真的，本事也起码有八成是真的。
“他是为了他的前程，”左江轻声说，“所以你也要自己挣出一个不输于他的前程。”
季怀远没有否认。
“十多年来你一直在跟“老虎”合作？”左江问。
“哦，这倒没有。”季怀远坦诚而又直截了当地否认了，说：“我在国外的四年里“老虎”接触了我几次，希望我回到樽城市做吴阳身边的内应，掌控他的一切、吞并他的公司、让他身败名裂，甚至有一天可以取代和毁灭他；我承认这个毒枭的煽动性和说服力都堪称天才，甚至一度差点把我洗脑。但到最后，我想要证明自己的欲望还是强烈到压过了一切，甚至包括对亲生父亲的仇恨。”
证明自己什么呢？
季怀远没有说，左江也没有问。
但有些事在聪明人之间不用点破，他们都知道——当年你抛弃和你共苦的女友，抛弃身为男人的道德和责任，以此来换取无穷无尽的财富和位高权重的地位。
而如今被你抛弃的儿子不需要依仗和乞求你，也能证明自己的能力，也能让你那张老脸上露出羞惭和后悔。
“只有一点我很奇怪，”季怀远说，“虽然我拒绝“老虎”并离开了他身边，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也没有任何反对，像是早就能预料到一样，只是突然断绝了所有音讯和联络。从此这个贩毒集团好几年都没在我身边出现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五六年前……”
“因为他能理解这种感情。”左江淡淡地道。“什么？”
左江的脸上露出一丝有点古怪的神情。
“没什么，你继续说。”
“直到五六年前，我在某次和毒贩交易中遭遇危险，当陷入孤立无援境地的时候被人救了。”季怀远说，“是“老虎”的人。”
五六年前，那差不多是在樽城市发现“3号”的时候。
随即警方开始追查，并终于摸到樽城市山区某处地下制毒工厂。
命运的轨迹从四面八方延伸而来，渐渐形成一张大网，将所有人都裹挟在其中，轰然奔流。
“这个时候你在樽城市工作多年，却还是个抛头颅洒热血的小马仔，终于发现了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了“老虎”的帮助，你的生命安全和查案效率都有保障了很多，各个零散的小毒贩都能一网打尽，层层发财也变得格外顺畅，是么？”
左江注视着季怀远，对方点点头：“差不多吧。”
“所以你们最后还是合作了，”左江的语调不带任何疑问，是陈述性的：“当时的吴阳已经是樽城市不可撼动的一棵大树，对“老虎”的威胁与日俱增，而“老虎”无法把他拉下水，只得再次从你身上入手。”
季怀远叹了口气，说：“是的。”
就像左江猜测的一样。
当年连二把手都不是的季怀远，无法为“老虎”提供樽城方面的任何帮助，毒枭的首要目标还是吴阳。
因为就算把樽城市公安系统渗透得再多，如果当时的地下社会的一把手吴阳坚持不下台的话，这对于“老虎”的掣肘还是非常大的。
可以说，吴阳是“老虎”最难啃的一根骨头，孤家寡人的黑社会头目没有任何破绽。
除了季怀远。
最后一点天光渐渐消失，阴云笼罩着这座城市，雨点不断拍打窗户。
屋子里已经连家具的轮廓都模糊了，但不知为何左江微微扭曲的脸却还很清晰，他勉强张开死死咬紧的牙关，开口时声音像绷紧了的弓弦：“所以，你和“老虎”合作杀了吴阳，而你也成功地取代了吴阳的地位，但是就在此时，你发现你的一切都是依靠“老虎”得来的，而“老虎”掌握着你的生死，你想摆脱他的掌控，但是你又没有摆脱他的利器。就在此时，你遇到了南桑……”
“哈哈哈……”
屋子里响起低低的笑声，随即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
季怀远扶着额角，连肩膀都在抖动，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谎话，足足过了半分多钟才勉强止住笑意，抬头戏谑地看着左江：“这些全部都是你的猜测而已，你有什么证据呢？”
左江就像浸在冰水里，从鼻腔到肺部，都灌满了刺骨的冰碴。
“……”
“别给自己洗脑了，左队。”
季怀远眼底闪烁着嘲弄和怜悯交杂起来的神采，说：“我遇到南桑纯属偶然，可是她刚好会做实验，又刚好能制出3号，又刚好是陈天南的女儿，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左江的手肘、肩膀乃至于半边身体，都在衣服下面不为人知地战栗着，握枪的手筋骨寸寸突起。
但季怀远仿佛没看见，他就这么盯着左江在昏暗中一动不动的瞳孔，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微笑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巧合，从来都没有——”
“是你害了桑桑。” 风和海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