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她的眼睛里,看向李存勖端杯送唇的霎时,忽焕发出一种睥睨的目光来。
这种不经意所流露出来的目光,是天生所带的尊者风范,是一览众山小、天下为我尊的目光。
这种目光杜怜儿永远也忘记不了,因为当时还是卑微之极、受人喝来唤去的自己,在那个风花月夜里,在那个尊迎贵客的堂里,自己无意中被挟裹了进去时,第一次见得一个女孩,也是这般目光;一众骠悍群雄自是威武,但在这样的目光下,却黯然失色,犹如粟粟之物。
当时,自己看得这样的目光,一时为之惊罕。
杜怜儿不同于常人对这样细节的敏感,则是来源于他这位偷鸡大师漆漆多夜里锤炼出来的。百丈之处,只需瞥得一朦胧鸡影,便可断出雄与雌;蓦然听得一声鸡叫,便可断出其是否已然拖家带口。
当下,一位任人打骂的丑哑婢女,在面对名满天下众皆仰之的晋王,怎么可能焕发出如此睥睨甚至不屑的目光来?!
这样想来,再眼扫得她那袅娜身材,越是越像极了一个人。
他又联想到了四大神卒中的小弟弟,因易容术而逃脱了黄家庄人对纵火犯的抓捕。
霎时里,他忽觉得满屋之内洋溢飘荡着的琵琶琴笛声里,隐隐透出一股肃杀之意。
这一切连贯思绪只是电光火石一霎时,眼睁睁看得李存勖手端的酒杯沾上了他那方唇,杜怜儿只觉胸口欲爆,大叫一声:“晋王不可!”
满堂皆惊,乐声也戛然而止,大家呆呆懵懵地看着他,不知他怎么这个时候突然犯起病抽起风来了呢。
李存勖持酒杯的手放回桌上,脸上甚是不悦道:“杜怜儿,你搞的什么事情,真是扫了大伙的兴。”
如是换了寻常人等,又如此莽撞无礼,李存勖早大动肝火了;可是,对杜怜儿却是不行,因为他是义弟李天复带来的人。
李天复见得情形尴尬,也正要对杜怜儿责怪几句,以敷衍搪塞过去,却没等他开口,只见杜怜儿反得寸进尺地霍然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哑女,道:“你这个女子,可不简单!”
他这样犯一神经,大伙不禁又嗤嗤而笑,胖头赶紧紧地往下拉扯于他,低低沉沉道:“快快坐下,向晋王赔礼道歉。”
杜怜儿却是不为所动,仍直直站着,直直地看着哑女,眼里只冒出道道蓝光来。
连瘦腿都看不过去了,直眨着自己的一双鸡眼道:“你快别犯你那耿劲了,这里不比垂冈村。”
当初垂冈村时,当时还是敌对的瘦腿卒曾手摁杜怜儿的脑袋,让他给自己磕头认错,杜怜儿却是硬梗着脖子不屈,真是让他记忆犹新,故有当下如此一说。
可杜怜儿对他却是理也不理,只是呆呆看着哑女,忽而道:“拔剑四顾心茫然!”
胖头叫道:“亲亲,你怎么又开始拽诗了呢,你是诗圣后人好不好,我可服了你了,不与你争了还不成?”
同样是垂冈村时,在那村外时,胖头与杜怜儿也曾因谁是正宗的诗圣后人,而引发出一起“以诗认宗”的故事来,故此胖头当下有此一说。
李天复心里一动,忽而转头看向哑女,但见她看向杜怜儿的眼睛里露出笑意来,似是与其相识。
“事出反常必有仙,男生女态必有才!”又听得杜怜儿吟说道。
胖头听来,自己的大头鱼脑袋只觉晕了,这杜怜儿吟诗起来还没个完了,吟完诗仙李白的《行路难》,又吟得他那自己的打油诗,犯起诗病来也不顾个场合。
小弟弟也按捺不住,冲杜怜儿道:“二蛾子哥,你快别闹了,真是扰了大家的兴致。”
满桌之人对杜怜儿的突犯抽病都焦躁不已,金枝姐姐还道:“这都什么人哪,姐姐我闯荡江湖见过的世面多了,见过有病的人也自是不在少数,可也没见过这般怪病的人,说犯就犯,什么也不顾。”
说罢,嗟叹连连,掩面欲泣,作为老江湖的她,也真是受不了如此刺激了。
唯独李琼华看着杜怜儿向哑女发难,反倒开心不已的样子,笑嘻嘻地欣赏着眼前一幕。
众人还待要劝阻于正抽风犯病的杜怜儿,忽听得一个女声道:“这个群里,也就你小溜溜最机灵了。”
“小溜溜?!”杜怜儿听得这个称呼,浑身忽打一摆子,这可是他在黄家庄里时的专用称呼。
众人闻之,大惊失色,皆目瞪口呆地看向发声之人——正是面前的哑女,金枝姐姐也顾不上掩面,指着她惊叫道:“你这哑女,怎么会说话了呢?原来你不是哑女!”
“本公主可从来也没告诉过我是哑女,是你们自以为是。”哑女缓缓开口道。
闻者愕罕,这哑女不但不是哑女,而且还自称是公主,真是奇上加奇。
“不错,你是公主,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公主。”杜怜儿直直地盯着她,说道:“黄家庄一别之后杳无音信,原来你们是来了这儿捣乱。”
杜怜儿说完话,心中终于雪亮。
原来当时从垂冈村出来路遇柴爷爷与小莲爷孙俩送预定之酒于黄家庄,还谈论不知为何黄家庄一下用得这么多酒;随之自己被荐而打工入得黄家庄里,那夜歪打正着又入得迎客堂,亲眼所见黄啸林原来是拿这些酒招待前来的契丹公主及十三勇士那些贵宾们,他们沆瀣一气,便是有所图谋;果是约半月之后,突然联袂外出;而临走之时,蛰伏假山里的自己听得黄啸林对其女黄萤萤透露的片言碎语,确有大事所作;当下再见,原来是奔晋阳城来的。
“小溜溜,黄家大小姐你娶到手没有?郎才女貌,还真是天生一对么;何况,你又治好了她的病,本公主还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哑女嘻嘻一笑,一抬手间,往脸上一抹掀去,一张美丽无暇的脸现于众人面前,众人但觉眼前一亮。
这样的脸配上这样的身材,才本对路。
李天复摇摇晃晃地站起,指着她微骇叫道:“你这小丫头,真的是你!”
他之所以站起时摇摇晃晃,是因为他看到她时,双腿竟不由自主地打颤起来。
那夜,永远难忘的那夜,那个闭塞堂里,自己如同耗子一样,被一个仗剑女子追逐得好生狼狈,腿肚留伤,只愿此生再也不遇到她。
可是,越怕什么,却越是什么阳魂不散而来,她可真是他天生的克星。
也怨不得方方被其敬酒之时,自己蓦然潜起那般似曾相识的感觉。
“大哥哥,我们总是能不期而遇,可真是缘份呢。”她冲李天复摆摆手,嫣然笑道,算是老相识再次遇得时必过的礼节。
“弟弟,这女孩到底是谁?”李存勖沉声问道,身如山岳,稳坐不动,见惊不惊,果是王者风范。
“大哥,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契丹大公主,契丹首领耶律阿机保之爱女,名叫耶律婉仪。”李天复冲李存勖道。
“哦,我还正想找你们算得父辈仇帐呢,想不到你们却自投罗网跑到我晋阳城里,还兴风作浪刺杀我等,又焚我宗庙礼殿,真是不共戴天、孰不可忍!”李存勖看着耶律婉仪,沉沉而又缓缓说道,脸色越发地阴沉起来。 矢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