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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昌洋朝步青衣轻点了下头，而后径直走到顾容苏身边，在阿靖面前蹲下。

　　“傻孩子，爹早说过你这病耽误不得，你就是不肯听爹的话。”朱昌洋一只手轻轻放在阿靖额头上，身为人父独有的温柔表情在他脸上荡漾开来，却始终带着几分悲伤。

　　“我不知道阿靖还能不能挺过今晚，但我知道，她一直想跟你道歉，想再见你一面，所以……”顾容苏低着头，声音越来越低。

　　朱昌洋没有回应顾容苏的话，却用一只手在他肩头拍了拍，有那么几分安慰的意思。随后，朱昌洋起身看向步青衣，仍是那副苦笑的表情：“阿靖是我的养女，我也只她这么一个亲人。我本不想让她卷入纷纷扰扰的世事中，然而情之一字总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最终还是我输了。不过我想今天也不尽是坏事吧，至少容苏他知道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也许，他终于能放下复仇的执念了。”

　　“不管发生什么，唯有这件事永远不会改变！”顾容苏陡然变得暴怒，圆睁的怒目尽是血丝，“阿靖的病也好，时至今日我们所有的不幸遭遇也罢，如果没有步青衣，这些都不会发生！”

　　朱昌洋长长叹息，背对着顾容哑道：“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你明明有着一双比谁都明亮的眼睛，却始终不肯去分辨哪些是真相，哪些又是谎言。”

　　缓缓转过身，朱昌洋目光落在阿靖苍白的脸庞上，眼眸里泛起一抹浓重的沧桑。

　　“容苏啊，当年的事你也只是一知半解。你可知道，你对步青衣的恨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你爹的病并非因兄弟决裂而起，你母亲的死因也不是过劳而亡。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真相，是因为那后果太过可怕，可我没想到你的恨意会如此强烈如此偏执，我若继续隐瞒事实的话，那才是真的对不起顾国师了。”

　　“你所谓的真相又是什么？”步青衣死死盯着朱昌洋，声音还是有些颤抖，却不像刚才那般虚弱无力了。

　　“是真相里的真相，也是圣上不想让外人知道的真相。”朱昌洋拱手，向姜太后深深鞠躬，朗声道，“真相一日不大白于天下，当年留下的祸患就不会息止。臣自知有愧于圣上，但事关重大，也只能将当年的秘密和盘托出，还望太后娘娘能够理解。”

　　姜太后不置可否，只微微一抬手指，示意朱昌洋讲下去。

　　朱昌洋沉默少顷，似是在整理思绪，很快他便站直身体挺起胸膛，低低开口。

　　“当年顾阁主的确是因为感情之事，所以向圣上提出不再履行约定为其杀人，圣上为此愤怒不已，多次责问顾国师。顾国师与顾阁主沟通过几次，但他们之间并没有争吵，顾国师在得知具体情况后甚至反过来支持副阁主的决定，这件事引起了圣上的不满。彼时圣上早因为顾国师娶妻一事心存不悦，不再像过去一样百般信任，借着此事便开始怀疑顾国师是否别有二心，二人之间自然而然就有了矛盾和争执。那时候顾国师刚刚呕心沥血修改过新律法，由于过度操劳身子并不是很好，与圣上的矛盾，被怀疑的委屈，无不让他心中愁苦，短短两个月内便病了数次，直至最后卧床不起，带着无奈与不甘与世长辞。”

　　墨归目光闪烁不定，语气低沉：“也就是说，事实上令风笑前辈心中郁结而死的人，其实是圣上？”

　　朱昌洋缓缓点了下头，又继续道：“顾国师的死也令圣上几近崩溃，他下令不许任何人再提起与顾国师有关的事，还让人从史书中抹去顾国师的名字，可不管怎么做，圣上仍时常发噩梦，梦见顾国师的冤魂来向他索命。有一天他突然想起，顾国师还有一个妻子尚存人间，特地下令将那位妻子请回宫中，名义上是安慰，实际上是哄着她喝了一杯毒酒。那毒酒药性极慢，时隔半年多之后才传来那位妻子香消玉殒的消息，而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因为过度思念亡夫，耗损心脉才去世的。”

　　如果说皇帝逼死顾风笑是无心之过，那么一杯毒酒置容苏于死地呢？能够心狠手辣杀死最信赖的臣子之妻，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丧心病狂四个字，加在他身上绝对不足为过。

　　朱昌洋的叙述打消了步青衣心中的种种自责，取而代之的却是愤怒，以及对顾风笑的心疼。

　　那个总是笑得十分爽朗灿烂的男人，那个见面时会絮絮叨叨劝顾朝夕不要埋怨皇帝的男人，最终死在了自己用性命去效忠的君王手中。倘若他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妻子被皇帝害死，独子在仇恨中过着孤独颠沛的生活，他的心中会作何感想？

　　只怕是愤怒，憎恨，自责，懊悔互相纠缠，如坠阿鼻地狱。

　　步青衣默默看向顾容苏，这个恨了半辈子，以报仇为人生意义的可怜男人。

　　顾容苏的手一直在颤抖，直至被他紧紧握拳止住。他一只手抱着阿靖，另一只手握成拳拄在地面，一字一顿，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我凭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你一直故意袒护步青衣，不是吗？”

　　“我袒护她是因为知道她无辜，因为知道想要她性命的人不只有你。就算我在学宫那样苛待她，故意针对她，圣上还是放心不下，时时刻刻寻找着能够杀掉她的机会。”朱昌洋低头在衣袖中翻找，“至于我的话是否可信，看过这个你应该就知道了。”

　　噗地一声，朱昌洋将一本泛黄的书丢到顾容苏面前。

　　姜太后看着那本书，眼睛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感慨：“我最不希望看见的就是旧事重提，可这一切似乎避无可避，皇帝终要为他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姜太后的话无异于证实了朱昌洋所说真相的真实性，顾容苏一时之间没了反应，跪在那里如僵住一般抱着阿靖一动不动。

　　而步青衣，目光紧紧锁定在那本书卷上，猛然想起什么。

　　苏幕遮曾经说过，当年对顾风笑、容苏和皇帝之间事情特别了解的人中，有一个叫宋福庆的宦官，尽管皇帝杀人灭口溺死了宋福庆，却忽略了宋福庆记载所见所闻的札记，而那些札记随着宋福庆逃走的养子宋念来一起消失无踪。

　　难道……

　　“没想到朱司丞连姓名都是假的，却真的在为杀父仇人效力。”步青衣哑然失笑，眉眼黯然。

　　朱昌洋身子一震，过了半晌才缓缓道：“看来你已经猜到了。没错，我就是宋福庆的养子，我真正的名字是宋念来。当年我爹在宫中的所见所闻全都记载成册，总计十七卷，有关顾家兄弟的秘密，无一字是虚言。”

　　“你既然知道事实真相，为什么不早些说出来？”步青衣怒道，“狗皇帝为排除异己不惜痛下杀手，多疑猜忌令得忠臣信而见疑含冤而死，为了遮掩罪行他还要杀人灭口……如此阴险卑鄙的小人竟然能安坐皇位这么多年，你让那些含冤而死的冤魂情何以堪？！”

　　朱昌洋闭上眼，仰头一声悠长叹息：“我若说出真相，对我西平有何好处？我明知爹爹因何而死，却还要回到前朝为官，为的不是报效君王，而是想保西平王朝之太平啊！我是无辜枉死的宦官的儿子，我却也是西平的子民，我怎能亲手将一国之君推入水深火热之中，让西平王朝岌岌可危，让万千子民陷入恐慌之中？西平……西平的盛世久安，难道不比我个人的恩怨更加重要吗？！”

　　这一番慷慨陈词，竟让步青衣无言以对。

　　家国之间，孰轻孰重，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和选择，朱昌洋只是选择了他认为更重要的东西，何错之有呢？

　　在这一点上，的确没有办法对他过于苛责。

　　“顾容苏，现在你可明白了？”姜太后居高临下，带着怜悯的目光落在顾容苏身上，“我想，你应该与皇帝见过面吧？那些错误的认知，那些被刻意隐藏的真相片段，还有那些为遮掩事实而编造的谎言，都是皇帝告诉你的吧？如今真相大白，步青衣并不是你口中所说的那个罪魁祸首，接下来你又要如何选择呢？”

　　顾容苏依旧低头不语，身子却从最初的轻微颤抖转为剧烈颤栗，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想要抑制崩溃，又或者是冲动。

　　这笔糊涂账，这场荒唐的复仇，换来的竟是要失去挚爱之人吗？

　　值得吗？

　　朱昌洋缓缓走到他身边，弯下腰试图将阿靖从她怀中接过，口中似是自言自语念叨着：“当年容嫔偷偷将你送出宫中，为的是让你好好活着，可你偏偏把自己的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我的阿靖啊，她遇上你那日我便知道，这是她命中注定的劫数。可惜了我可怜的女儿，如果当年不是跟着我四处漂泊流浪，她也不会身患痼疾；倘若那位能妙手回春的林医官没有被京兆府尹害死，阿靖也不至于无药可救……”

　　步青衣愣住，她深吸口气，不确定道：“朱司丞说的，可是曾经在都城里开过医馆，被京兆府尹派人活生生打死那位姓林的郎中？”

　　朱昌洋点了点头，满面悲痛，亦有几分狐疑：“正是。怎么，你认识他？”

　　岂止认识，他的仇人是她打死的，他的女儿也是被她买走的，现在就在她客栈里挥舞着饭勺和药箱，肆无忌惮地当着霸道女大夫呢。

　　看来今天晚上发生的事，的确不都是坏事。

　　步青衣的眼中多了一抹光泽，她定定看着朱昌洋，沉声道：“还请朱司丞带上阿靖随我走一趟——她的性命，或许还有救！” 腹黑世子，你又嚣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