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到第七日,这支队伍终于渐渐地步入了正轨。
霍红英虽然还是时常对罗青桃横眉竖目,但总算没有再当面跟她唱对台戏。
在万安的支持下,罗青桃将赤营中一大半的百夫长安排到了大军之中,换掉了三十多个性情桀骜或者行止散漫的将领,军中氛围为之一肃。
反对的声音自然不少。第三日上甚至险些发生了哗变,众将士将罗青桃等人堵在一处狭窄的山路上,闹着要讨一个“说法”。
好在罗青桃自身功夫不弱,又有赤营亲兵在,因而并没有十分被动。
所有的质疑和反对,都以“军法从事”而告终。
罗青桃从未掩饰自己对待将士的严苛。短短几日,处斩二十七人、杖责致死十四人,未上战场,先传出了“屠夫”的名号。
从第三天往后,罗青桃不管走到哪儿,都能感觉到背后那些利剑似的目光。
但她不在意。
无规矩不成方圆。这支队伍若是一味散漫下去,只怕未到战场就先七零八落了,如何能冲锋陷阵?
此刻站在高岗之上,看着队伍整齐有序地从官道上蜿蜒而过,罗青桃心中颇为欣慰。
经过这几日的整饬,这支队伍终于不算是“乌合之众”了。
前方还有千难万险,她没有退路,也不会允许自己退缩。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连续多日艰苦的行军,文弱的书呆子竟然一声不吭地坚持了下来。非但如此,他甚至还帮着罗青桃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几个试图煽动哗变的将领,为自己争得了一部分将士的敬畏。
罗青桃不得不对这个书呆子刮目相看:原来书呆子也并不是只会“子曰诗云”的呢!
书呆子口才很好,罗青桃干脆就把训诫将士的任务交给了他。那呆子到将士之中转一圈之后,罗青桃常常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军中的戾气减少了许多,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总体来说,罗青桃对这个现状还算满意。
只是每次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望京城的方向。
比如此刻。
算算日子,校场围猎应当已经结束了。
罗青桃总是忍不住猜想:君洛知道她的决定之后,会怎么想?
他会很生气她的自作主张吧?又或者,他会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时至今日,罗青桃依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那么轻易地答应了这门婚事,莫名其妙地跟一个书呆子绑在了一起。
她极少为已经过去了的事情而伤神,所以“后悔”这种情绪并没有给她造成太多的困扰。
只是想到君洛的时候,心中的某一个角落总会习惯性地刺痛一下,然后便寂寂地空落下来。
有些事,她不愿想,却不代表不懂得。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回不去了。
君洛有江山社稷,有三千佳丽,有即将出世的孩子,有真诚地拥戴着他的子民。
可是她只有二十万兵马,以及一腔孤勇。
最后一队士兵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书呆子走了过来:“青桃,天晚了,回去吧。”
罗青桃不自在地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这几日,书呆子一直没有放弃同她亲近。他自作主张地改了称呼,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旁边,陪她说话、听她吩咐,尽心尽力地扮演着参将、副将、小厮以及出气筒的角色。
可是罗青桃并没有习惯他的好,反而习惯了逃离。
如今她已不肯与这书呆子并辔而行。哪怕是有事情要同他商量的时候,她也宁可让士兵传话,不愿亲自与他交谈。
她知道这样很对不住书呆子,但她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书呆子察觉到了罗青桃的抵触,脸色立时黯淡下来。
但他仍然挤出了一丝笑容,讪讪的。
一个小兵替罗青桃牵来了马,不动声色地将书呆子挤到了一边。
罗青桃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那小兵一眼,后者向她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
罗青桃有些疑惑,上马之后又忍不住俯下身来,盯着那小兵看了好一会儿:“你……是新来的?”
小兵慌忙挺直了胸膛,响亮地答道:“小的名叫石头,原是喂马的,昨儿才挑上来服侍将军!”
罗青桃点了点头,拍马下坡。
书呆子爬上马背跟在她的后面,眼睛却不住地向那小兵打量。
他总觉得那个小兵不太对劲,却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此时天色已暗沉下来,队伍停在一处开阔的荒地上,一伍一行地聚在一起,开始扎营埋灶,就像长蛇缓缓地盘起了身躯。
罗青桃的大帐,设在营地的最中央,旁边紧挨着的是书呆子的帐篷。
这个安排,是两人几番拉锯战之后折中的结果。
照书呆子的说法,夫妻二人没有不住在一起的道理,分两个帐篷既浪费人力物力,又难免落人闲话。
罗青桃却也有极充分的理由:行军打仗没有携带家眷的道理,主将更要以身作则。既有“夫妻”的名分,就越发应当避嫌,住处分开越远越好。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得将两顶帐篷扎在一处,别别扭扭地安置了下来。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多日,罗青桃已渐渐习惯。这一日,书呆子却叫人把他的晚饭也送进了罗青桃的帐篷。
“这是什么意思啊?”正打算吃饭的罗青桃看见桌上多出来的饭菜和对面多出来的人,脸色黑了一黑。
“我有事要同你商量。”书呆子的神情很坦然。
罗青桃一时挑不出什么不对,只得保持沉默,安静地等他的下文。
这几日,书呆子的改变有目共睹。
许是因为跟军中的“粗人”打交道的缘故,他的“之乎者也”“子曰诗云”用得越来越少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不少,不再是先前那种呆头呆脑的书痴模样了。
但罗青桃对他,依然有着极强的戒心。
跟普通的将士们搭肩拍背,对罗青桃而言是极寻常的事情。但同书呆子在一处的时候,她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脑海中时时想起“男女之大防”来。
出于这种微妙的心理,罗青桃极不愿意同书呆子接触。此时只是面对面吃一餐饭,她竟紧张得连筷子都掉了两次。
书呆子察觉到她的不自在,脸上一时也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罗青桃率先丢下筷子,沉声质问:“你不是有话要同我商量吗?”
书呆子移开目光,垂首道:“我觉得……咱们其实可以多赶一些路,不需要太早扎营……前方战事吃紧,咱们早到一刻,总是好的。”
“没有必要。”罗青桃淡淡地道。
书呆子放下筷子,抬起头来:“南越贼子步步紧逼,前线将士浴血奋战,黎民百姓流离失所!你我手中有二十万将士可以救彼于水火,如何不‘必要’?莫非你当真心如铁石,可以坐视军民枉死而不施援手吗!”
罗青桃随手拈起手边的一枚镇纸把玩着,语气平静:“是啊。”
书呆子被噎了一下,眼睛瞪得老大,活像看见了三头六臂的怪物。
罗青桃打了个哈欠,无所谓地道:“如果你找我商量的就是这件事,那你可以回去了。前方战报说是落华城还能支撑一月有余,咱们便在一个月之内赶到就是,有什么可急的?”
“可是围城一日,百姓们便担一日之惊,何况还有将士伤亡……落华城是边塞重镇,万万疏忽不得!”书呆子的脸色很难看。
罗青桃朝他冷淡地笑了笑:“不必多说,我自有分寸。”
“捐躯赴国难,乃是人臣之本分……”书呆子显然很气愤,话却只说了一半就生生顿住了。
罗青桃悠悠地看着他:“你是想说我贪生怕死,不敢上前线去触南越的锋锐,对吧?”
书呆子低下头,不肯做声,竟是默认了。
罗青桃见他虽然低着头,却忍不住侧过半边脸用眼角偷偷向她打量,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见书呆子似乎是在等她回答,罗青桃朝他笑了笑,神色悠然:“我敢承认,你却不敢质疑么?我确实贪生怕死,你待怎样?”
书呆子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罗青桃,似乎是在猜测她这句话的真假,脸上却已露出了失望之色。
这一次,没等罗青桃开口撵人,书呆子已经自觉主动地告辞退了出去。
罗青桃看着他的背影,眼睛亮了起来。
这时那个名唤“石头”的小兵走了进来,顺着罗青桃的目光看见书呆子的背影,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罗青桃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心中莫名地觉得也有些发虚,忍不住怒冲冲地问:“你又有什么话说?”
石头慌忙低下头,声音发颤:“小的并没有什么话说。”
罗青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依然没有察觉到何处不妥,只得皱眉道:“以后我若没有唤你,你就不要进来。”
石头垂首应诺,又忍不住向外面张望了一眼。罗青桃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时石头利落地收拾起桌上的杯盘,口中却冒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狼子野心,总有兜不住的时候!” 王妃要跳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