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丁久吧吃完饭,楚正哲这才打电话给贺天:“喂,在哪儿?”
贺天别的没说,先恭喜他荣获全国青少年武术比赛两块金牌。“我爸爸恐怕比你爸爸还要开心吧。”深知贺聆风个性的贺天,半真半假取笑。
楚正哲“切——”了一声,教育他:“就算贺叔叔对我这样的成绩高兴,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打断贺天的反驳,“别为自己脸上贴金啦,你们姓贺的出身商贾世家,我和我爸善于打架,你和你爸工于算计。动手的永远比不过动脑子的,我很早以前就已经认命。”
口头交锋,须臾之后,楚正哲才继续问一开始的问题:“到底在哪儿?”
“文锡。”
“噢。”楚正哲顿时发怔。
既然贺天不在东州,今天晚上说服他约会宋诗筠的计划只能泡汤。次日开学,高三学业紧张,即便双休日也充实起来。周六上午到校上课,周日下午还要补课。所以,当宋诗筠终于可以和贺天面谈时,时间已是六月头。
对于宋诗筠来说,那可正是紧张得日子。
但是为了这次见面,宋诗筠还是特别准备了一番:精心挑选的嫩粉色百只小猫图案的衬衫,配浅蓝色水洗布微喇牛仔裤,淡淡粉的软羊皮平底鞋,披散了一头刚软化的长发。刚刚盛开的紫薇树下,清减不少的她还是美如天仙。
就算是楚正哲,也会相信,如此盛世美颜之前,只要是个男人,必定会融化。
只是,事实上看起来,贺天当真不是一般的男人。
面对真心喜欢过的女子如此用心装扮只为看他一眼,他端坐对面,目光掠过绿茶,投向她,漫说是不由自主会升起的情愫,便是一丝丝赞赏,一点点眼前发亮,都没有。
深蓝色眸子熠熠生光,满满的都是对别人的警戒。
宋诗筠心深深一痛,鼓足了勇气,还是忍不住轻叹:“前不久那件事,我……对不起。”等了许久都没回应,心中很是发慌,着急辩解:“我着实没能辨认出那个星探的破绽。我被关在那间毛坯房子里,也受了一天一夜的苦。”又停顿了会儿,为难道:“我知道因为失去一个大项目,你在恒远处境陷入尴尬,但我真的不是成心的。”
“前途,命运,家人,还有爱情。”贺天终于开口,宋诗筠听了一头雾水。
思忖了半天,宋诗筠不得不请他把话讲得更明白些。
“年初世坤总部高层会议,对每一个分区主体经济一把手进行考核认定。我的成绩是减等级,若非我爷爷全力保举,我在特助一职,已是我职业追求的顶峰。你不懂世坤,一旦因为执行力受到质疑,就会被股东联手雪藏。”
“我爷爷给我一个选择,特助进行到七月,彻底结束,或者今年内正式胜任总经理,然后再新的平台上继续奋斗。”
“如果我的职业生涯遭到腰斩,我父亲会因为失去最有效的后继力量,将被我爷爷抛弃。成为弃子的他,再难维持现状。首要遭殃的会是我母亲,继而包括我妹妹。与此同时,赖以生存的天河国际和美意公司都会因为资金突然短缺,相继陷入困境,很快倒闭。”
“我升总经理的条件很简单,和你恩断义绝,从此相见是路人便可。”
宋诗筠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放在腿上的手剧烈颤抖:“你说谎,你说谎……”
“宋诗筠,”这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来,一点温度都没有,“不要老是不信任我说的话好不好?即便每一次你都觉得我像在说谎,其实呢,我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我深思熟虑。”
等了这么久,等来这样的结果,宋诗筠忍不住放声痛哭。哭了很久,眼睛红了,肿了,和水蜜桃一样,她对贺天吼:“你骗我,你就是骗我。到底是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分手?你爷爷怎么可能对你说那些话,我不相信,我一个字都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见贺天站起来,她立刻起身离座。
宋诗筠拦住贺天,贺天做出了一个叫她意外而又惊喜的举动。
贺天用力一抱,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被抱入怀的宋诗筠一下子得到某种希望一样,特别是贺天动作的坚定有力,给她别样的信号。
“你真的在骗我,是吗?”
贺天抱着她,下巴碰到她的额头。宋诗筠抬着眼睛,瞥见他的无奈和纠结。于是,她伸出手,牢牢抱住他的腰。
贺天低低的声音说:“我送你回家。”
宋诗筠摇头。
“这是我唯一能够回报你的,原谅我。”贺天沉声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总在这里耽搁,现在就送你回家,你好好考试,我好好奋斗,这是我们两个唯一可以做的。”
宋诗筠哭着说:“你要答应不要和我分手。”
贺天苦笑:“我命运从开始那一刻,就从来不能为我自己所左右。”
宋诗筠抽泣着,最终放弃。
将宋诗筠送到绣水小区18栋楼下,宋诗筠依依不舍下车。油门将踩未踩之际,贺天认真思忖,尔后还是侧脸强调:“小筠,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许多年前,有位女明星在瑞郎国举办的国际电影艺术节上,获得了娱乐圈众人瞩目的大奖,但就在那一天,她遭到了枪击。随后,她就被深爱她的男人抛弃。”说到这里,目光根本不敢和车外的她接触似的,他一直保持低垂目光看方向盘以上一点点的前方位置,“就当我和那时抛弃女明星的那个人一模一样。这辈子,我们也就这样了断。”
宋诗筠听得胆战心惊,又心碎神伤。
银白色宝马冲出停车位,她紧追不舍,但是,速度完全不在一个量级,最终反而把自己绊倒在路上。
把车从绣水小区开出来的贺天,脑海中回环往复的,除了他对宋诗筠转述有关沐世刚对他严厉无情的训斥之外,还有更加重要的细节。
南州湾大桥只是一个错漏,暴露出的,是他即将要成为一个企业领导人的致命弱点。郑连勋为人浮夸,实际上做事点水不漏,同时卑鄙无耻无底线。和郑连勋比起来,他天真幼稚盲目托大,还有侥幸心理。
当然,沐世刚最为不能容忍的,是贺聆风和他父子俩同时出现的优柔寡断。
“一个念旧人,一个不舍得新人,你们两个,被一对母女完全牵住了鼻子走。”沐世刚恼火不已,几乎把桌子拍穿。
贺天被关了三天禁闭,刚出来,就在走廊上碰到了稀客。
为了看望母亲,每周都会回来两次的沐继伟截住他,带他到花园小坐时,告诉贺天一个大秘密:“曾经你爸爸和当时名气很大的女明星苏茗悦谈恋爱时,苏茗悦在瑞郎国际电影艺术节上中过一枪,你知道是谁派人做的吗?是我。”
那么,身世、地位都很显赫的沐公爵,为什么要对一个娱乐圈的女明星下手?
沐继伟给贺天思考的机会。
贺天往沐继伟本人身上想。到目前为止,沐继伟也没把自己的父亲贺聆风放在眼里,多年前,这位年轻的贵族,当然不屑于同自己的父亲斗气。这位年轻的贵族想要斗的,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世坤主席沐世刚。
“你要让爷爷感受到反击的力量。”贺天不甚确定。
但是沐继伟眼眸中的赞赏,肯定了他的说法。
沐继伟说:“我的父亲在我的人生当中,不啻于一座高山。我毕生奋斗的目标就只有一个,攀过他所在的高峰,让他感受到我的伟大。他在乎一个人,我就要让他(她)去死。”
“我知道苏茗悦那时候就是因为这个,才在艺术节拿大奖后遭遇不测。”
沐继伟蓝色的眼眸里,更加掩饰不住对贺天赤果果的喜欢。他前倾着身体,差点伸出手来,温柔地爱抚贺天和他颇为神似的面庞。
“小天,”沐继伟用了爱称,“你若是可以答应我,抛弃恒远,抛弃大华夏区,来皇家学院,做一名教授,或者进光之子,成为一名科研技术人员。或者,我坚持了二十多年的事业,从此可以放弃。”
“让我相信一个害死了我的祖母,又屡次把我父亲逼上绝路的仇人吗?”贺天讥讽得毫不留情。
蓝色的双眸顿时寒光一闪,沐继伟坐直了身体,冷冷道:“那么,还是依照我的父亲替你选择好的路吧。郑连勋居然可以从你和你父亲的手里抢到一个大项目,啧啧啧,叫南州湾大桥是不是,哈哈哈,呵呵呵,”他笑了好几声,心情真是出奇愉悦,尔后,他才说:“我从来都不知道商业竞争会给人带来如此愉悦的感觉,说实话,郑连勋的成功叫我非常意外。你既然不肯屈从于我,那么,在商界,让我好好看你被一次一次打败,目睹你渐渐陷入窘迫,相信这也是让我觉得非常美妙的滋味。”蓝色的双眸寒光闪闪:“但是,假如我的父亲对你失去信心,你将会失去一切,那么,我失去了得到快乐的机会,那么,我是不是也只能给你惩罚呢?比如,让形成阻碍的东西消失……”说到这里,他举起手,朝着贺天的脑门,做了个手枪的手势。
翰宫,贺聆风结束了和申墨辉、杨世奇、洛唯杰的聚餐,上车,老张把车子从庭院里开出来。
手机受到一条短讯:有事,能否相见?
发件人是苏茗悦。
贺聆风想了想,吩咐老张:“去银晶。”然后回复了地址。
四十分钟后,苏茗悦走进银晶的雅包。外面是热闹的夜市,里面欧派的布置,隔音很好,安静雅致。
贺聆风为她准备了乌龙茶,苏茗悦坐下,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时过境迁,本来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中间已阻隔的万水千山。即便眼前只有一张桌子而已,可是,假如跨过去,随即垮塌的,会是贺聆风和苏茗悦分别拥有的两个世界。
俩俩相忘,彼此都压抑了太多有关“情深”的情绪。
最终,苏茗悦抢先道:“让你儿子收回分手的决定。只是一个南州湾大桥的项目而已,堂堂世坤,难道就会因此被打倒?你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相信你,从来都不怀疑。”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流下来,“当年你要和我分手的时候,我有多么难过,这么多年铭心刻骨,毕生难忘。我不想我的女儿也重蹈覆辙。”为了加强感情的砝码,她不得不隔着桌子捉住贺聆风的手。
二十多年以后,再次肌肤相接,埋藏着“深爱”在心底里的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激动,热烈的情感要像火山一样汹涌喷发。
如果没有自幼丧母,如果没有手足相残,如果菲菲没有在病榻上一躺十三年,又或者,贺天从来没有因为绿达岛事件失踪过,而宁兮也没有因为这件事的影响,在六道巷遭罪直到他从文锡又回来……
现实和理想之间的矛盾,曾经犹如尖刀,不过,心脏被割了这么多年,血痂结了一层又一层,以至于形成了厚厚的防护罩,再触动,疼,也没那么经受不住。
热烈的情感岩浆已经涌到地表,终于还是冲不破。慢慢平息,低潜,最后,又进入灵魂最深处。
苏茗悦双目通红:“求你。”
贺聆风抽出手,反握住她。期待用掌心的温暖带给她一点点安慰,之后,他才无奈一笑:“明知道姓贺的不祥,及早抽身,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说抽身,就能抽身了吗?”
贺聆风把手收回来,背靠沙发而坐。
苏茗悦擦干净眼泪,看着他,止不住愠怒:“爱情对于你和你儿子来说,到底就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玩物,对不对?当初你和我这样,现在他和小筠也这样。为什么你们把一段很美好的感情深深种入我们心中之后,总会转身逃走?我和我的女儿,就这么让你们排斥,以至于必须要被厌弃?”
贺聆风叹息,良久才说:“茗茗,你又何必这么偏激呢?爱情又不仅限于和指定的谁,你的女儿聪明漂亮,不会就局限在如今的格局里。这座城市又不只是小天一个人,当初没有了我,你选择和宋先生一起生活,到现在不也挺好?”眼看苏茗悦即将崩溃,他连忙伸出双掌,掌心向下连压几次:“稍安勿躁好吗?稍安勿躁!”坚定的眼神紧盯着苏茗悦的脸,把真诚的心意通过凝视传递给她:“时隔这么多年,我也还是只能对你这样说:时不我待,事不由人。我很爱你——但是,那又怎么样?我没法保证你的安全,更没法携你的手,带你步入幸福。菲菲的事情你知道,那十三年,度过来才叫度过来,没度过来之前呢?兴许你跟我在一起,我们还不如现在这样。至少现在你与我相对,你看得到我,我也看得到你。”
多年谜团,一朝解释。可是,苏茗悦没有轻松,泪流得更凶:“可我不想……我不想这样,小筠她也不想——”
“茗茗你不了解我的家庭。我的现状,表面上看来风光,实际上,处处掣肘。我当初不得不离开你,小天如今要离开小筠,理由,大概都是一样的吧。”
而在菁华园,贺天将自己关在公寓里整整一天,吃了三顿外卖,最后坐在卧室阳台,衬衫上面的扣子随意敞着,缭绕的香烟烟雾不断模糊着他的脸。夜幕下,他一改往日的清洁干练,头发凌乱,眼神忧郁,胡子拉碴。
身后,盛开着那束长生花。承诺十年不凋零的贵价货,果然时时刻刻保持着娇艳的容颜。
苏茗悦对贺聆风说:“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就将我驱逐出我们两个人的世界?爱情不仅是你的,还是我的,就算你不想看见我受到戕害,有没有想过,那种戕害来自于哪里,为了什么,而我,因为这些,根本无意回避?你觉得你让我远离的危险,就是你爱我;但是有没有想过,我失去你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天好过,每一天都很难过,都很痛苦?”
贺聆风纠结,感慨。
而贺天,他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近日城市快报网络版一段短短的视频。
城中工业的巨头——纵横汽车的总经理蒋茂成,笑容可掬向台下诸位介绍:“林飞,瑞郎国家机械工程院硕士,在得兰朗行汽车实习一年,关于环保类交通的研发论文屡次刊登在国家级研究类杂志,是本次企业招聘人才我公司重点引进对象。”
林飞,劫走了贺天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
不管到了任何时候,贺天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是:数年前希斯黎酒店里那场盛大的婚礼,铸就在他心里那道最深的伤痕。 风雪夜归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