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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张士行便以宋家女婿身份张罗起来,请人在院中搭起了灵棚,布置了灵堂,立起了神主牌子,又雇了唢呐班子,吹吹打打起来。他和宋家人一起披麻戴孝迎接前来吊唁之人。
人走茶凉,况且宋忠这种因战败被革职之人,官场中人避之唯恐不及,宁波府地方官员竟无一人前来祭拜。只是四邻乡亲过来拜祭了一番,安慰了一下宋家人。
到得第三日早上,忽然从门外走进了一位老者,身穿粗布黑衫,脚踩麻鞋,方面大耳,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吴氏一见急忙擦了把眼泪,上前迎接道:“张师父,你偌大年纪,不在家休养,如何便来了?”
来人正是宋忠师父、张士行师祖张松溪。张松溪沉声道:“我虽年近古稀,但耳聪目明,腿脚利索,如何不能来?宋忠总算是回家了,你瞒着我就不对了。”
吴氏叹了口气道:“宋忠是你最钟爱的徒弟,我怕你见了他的骨灰,伤心过度,损伤了身体。”
张松溪叹了口气道:“他临行之时,曾给我来信,说要奉旨巡边,钳制燕王。我便即刻给他回信令他辞官归乡,这种皇家内斗,我等小民最好不要参与,谁知一直未能等到他的回信,却等来了这个噩耗。真是可悲可叹啊。”
这时张士行上前见礼,道:“徒孙张士行拜见师祖。”
张松溪把他扶住,上下大量了半天,点点头道:“宋忠说的果然没错,小伙子一表人才,侠肝义胆,和你父亲张无病真的有几分相似。”
张士行眼睛一亮,道:“师祖给我讲讲我父亲当年的事情吧。”
张松溪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不急,先给我的好徒儿上柱香。”说罢,他走到宋忠的神主前,恭恭敬敬的上了三炷香。
吴氏看到花白头发的张松溪给宋忠上香,不禁又抽泣起来。宋三娘和宋玉也都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张松溪从怀中拿出一张一贯的宝钞,交到吴氏手中,安慰道:“人生无常,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我已经历过多次,我的几个徒儿都先我而去了,你也看开些吧,将两个孩子好好抚养长大。”
吴氏哽咽着说道:“放心吧,张师父。夫君生前已将小女许配给了士行,她终生有靠了。至于宋玉,我不想让他从军,再走他父亲老路。他也勤奋好学,我想让他考科举,将来做一名文官,也不会打打杀杀,让人提心吊胆的。”
张松溪尴尬一笑道:“好好,如此安排甚为妥当。”说完,他朝张士行一招手,道:“士行,咱们出去走一遭,让我来考教一下你的功夫。”
吴氏知道习武之人传习授课都是避人耳目,也就不便多说,看他二人走出门外。
张松溪背负着手,张士行跟在其后,二人沿小溪上游走去,来到一处人迹罕至,平坦宽阔的坡地之上,方才立住脚步。
张松溪命张士行将内家拳法演示一遍,张士行便依自己父亲传授和宋忠点拨的法子,按照惊、紧、径、劲、切五字决施展开来,由慢到快,从二十五路擒拿,转至七十二路跌打,由生涩而至纯熟,最后气贯丹田,大喝一声,化掌为刀,凌空劈下,竟然将身旁碗口粗细的小树拦腰斩断,正是他从内家拳切字决幻化出来的一招,威势吓人。
张松溪点点头道:“内家拳的五字诀,对应兵家智、信、仁、勇、严无德,你父得一仁字,宋忠得一勇字,而你仁勇兼备。不过当在智上多下功夫,我们内家拳讲究后发制人,以快打慢,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伺敌之隙而攻之,无往而不利。人是活的,树是死的,你刚才用力一掌劈断树干,确实威力无比,但敌人多半不会硬接你这一掌,若他乘你用力过猛,绕到你的身后,轻轻一推,你便会立足不稳,栽倒在地。故此我们内家拳越练到高处,越不会轻易出手。非遇困危则不发。发则所当披靡,敌人与我却无隙可乘。这一点你要好好体会。”
张士行听罢,不由得后背上汗水涔涔而下,急忙拱手谢道:“师祖教训的是,徒孙记下了。”
张松溪慈爱的摸摸他的头道:“好孩子,你父母去世的早,现下你师叔也去了,他们有没有教过你,这么辛苦的练武,究竟所为何事?”
张士行闻言就是一愣,这个问题他的父亲和宋忠都没问过他,他低头想了想,反问道:“强身健体?报效国家?”
张松溪闻言笑了笑道:“都对,也不都全对。古人云:侠以武犯禁。你以为秦汉之际的游侠儿是什么人?”
张士行奇道:“师祖是说郭解、朱家之类人吗?”
张松溪道:“正是。”
张士行想了想道:“慷慨豪迈,不遵礼法之徒。”
张松溪断然道:“看来你在公门日久,有了些官气。他们不是不遵礼法,而是不遵孔孟礼法,他们遵的是墨子礼法。”
张士行吃了一惊道:“这些人都是墨子门徒吗?”
张松溪点点头道:“秦汉之际的游侠儿大都是墨子门徒,有的甚至是墨家钜子。墨家学说在先秦之时曾与杨朱之学并称显学,而孔孟之道那时却不闻名。但在汉武之时,为政者为愚弄百姓,成一家天下,采取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策,墨家备受打击,从而隐入民间,传承至今。”
张士行闻言,忽有所悟道:“师祖你是墨家钜子吗?”
张松溪笑着摇摇头道:“师祖不是,我只能独善其身,不能兼济天下,无法将墨家学说发扬光大,还不配做钜子。你曾师祖孙十三老是墨家钜子。”
张士行奇道:“难道说我们内家拳是墨家学说中悟出来的吗?”
张松溪点点头道:“墨子中有十一篇墨家兵法,是墨家弟子精研而成,皆以守备之法为主旨。千百年来,无数墨家弟子苦心孤诣,集百家所长,终于创出了内家拳这套拳法。其中暗含了墨家思想的精髓。你了解墨家学说吗?”
张士行苦笑道:“我一介武夫,字都不尚未识全,哪里懂得墨家学说?”
张松溪背负双手,来回踱步,将墨家学说慢慢道来:“墨子提倡非攻,以守御为主,故此我们内家拳也是如此,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他老人家提出了“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葬”、“节用”等观点。以兼爱为核心,以节用、尚贤为支点。故此墨家子弟们吃苦耐劳、严于律己,苦练武艺,就是为了维护天地良心,人间正道。现在你知道我等苦练武艺所为何事了吧。”
张士行听后,如醍醐灌顶,自己以前从未听父亲或者宋忠给他讲过这些道理,一开始苦练武艺,只是为了给父亲报仇,后来只是为了能够在锦衣卫生存,再后来他当上锦衣卫同知之后,少用武艺,多用权谋,便更不知苦学武艺的目的,还一度怀疑自己走错了路,应学万人敌,不应学一人敌,听完师祖的这一席话,他才明白千百年来,这内家拳中蕴含着如许之大的道理。
张士行不解道:“为什么我父亲和师叔都没和我讲过这些道理?”
张松溪道:“因为我没和他们说过。我只传了他们法,没有传道。我一直在苦苦寻觅墨家传人,今日我终于找到了,那便是你。”
张士行哦了一声道:“师祖,为什么是我?”
张松溪道:“我看你宅心仁厚,随遇而安,没有野心。”
张士行笑道:“那不是不求上进吗?”
张松溪道:“不,这正是墨家子弟所应有资质。若是一个人汲汲于功名,私欲膨胀,如何能为天下人忘我做事。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你练好了武艺,想得都是为自家谋利,那就大大违背了学武的初衷,必将成为天下的祸害。你宋忠师叔就是为求进太过,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终于丢了卿卿性命。”
他看了张士行一眼,又接着道:“你父亲又太过仁柔,沉迷于自家儿女私情,也不能为天下人做事。而你不同,能够为了师叔骨灰,而跋涉千里,可见你侠肝义胆,此其一也。你先至此处,不回京师复命,可见你不留恋功名。此其二也。你已经做到了锦衣卫同知的高位,却一直未娶妻生子,而忙于国事,可见你清心寡欲,此其三也。你武艺高强,可锄强扶危,此其四也。有此四者,墨家弟子,舍你其谁。”
张士行还是有些不懂,问道:“师祖,墨家弟子一心为人,不为自己,究竟是图什么?”
张松溪道:“自秦至今,秦、汉、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国、宋、元、明,传承了数十代,历朝历代,无不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朝廷本来便倚强凌弱,百姓更是苟延残喘。故此我们墨家子弟便要站出来,学好武艺,就是为了救民于水火,维护世道人心,前赴后继,毫无怨言,这就是墨家兼爱非攻学说的精髓,我们这么做也是顺天应人,循道而为。”
张松溪这一番话,如同指路明灯一般,照亮了张士行的心田。 屠龙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