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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娜搂抱着小巴特尔乘坐象辂从开平卫城南明德门缓缓进入皇城,此时距上都被毁已过四十年,皇城内繁华不再,只不过就是一座大兵营,往来皆是戍卒,至多还有随军家属,偶尔还能见到一两个运粮的商队。
塔娜虽然早已见识过汉人首都南京的宏大富庶,但依然为自家上都的苍凉悲壮所感动。象辂穿行在断壁残垣中,她想象着该处当年的恢弘气势,并把南京的建筑形象附会其上,给自己的儿子一一讲解,小家伙听得是津津有味,胸中豪气陡然而生,对母亲说道:“母后放心,我长大之后,一定象祖辈那样建功立业,重振上都。”
塔娜点点头道:“好孩子,你要记住,你是黄金家族的后代,一定要恢复祖上的荣光。”
宋忠将都督衙署设在皇城东北角的华严寺内,此处院落尚属保存完整,未遭兵灾。
张士行率锦衣校尉驻扎在了皇城西北角的乾元寺内,此处唯余大殿,属下牛二找来木板为他临时搭了一个小房间,其余人等便在大殿之上,院子当中胡乱搭起帐篷,想着凑合几日,便要返回北平。
塔娜的王庭便设在皇城北门复仁门外的高坡之上,旧称北苑,此处榆柳茂盛,金莲紫菊盛开,虽显荒芜,倒也风景秀丽。塔娜命巴图、阿鲁泰各率部众在铁幡竿渠两岸扎下大营,安顿部众,放牧牲畜。
等了几日,张士行便想去拜望塔娜,看她是否将部众安置妥当,他也好早日回到北平,另行公干。
他本应走北门复仁门直上北苑,但初来乍到,不识路径,他竟然骑马出了西门,来至外城,外城远较皇城热闹,虽然满目也尽是墙倒屋塌,但卫所军属在废墟之上搭起了窝棚,依然是人来人往,胡汉杂处,百肆林立,吆喝声不断,显得生机盎然。
张士行问明了道路,折而向北,正行进之间,一辆马车擦身而过,车上一人掀起车帘叫了一声:“张老爷。”
张士行扭头一看,此人竟然是此前在扬州结识的盐商孙富荣,赶车的正是是精干小伙小五。他乡遇故知,倍感亲切,于是张士行便跳下马来,走了过去,孙富荣也从车上下来,握住张士行的手,嘘寒问暖,亲热的不得了。
孙富荣问道:“张老爷,如何便从京师千里迢迢来到这塞外苦寒之地?”
张士行道:“本官护送忠宁王就藩开平卫,故到此处。孙翁又如何来此?”
孙富荣一笑道:“鄙人来此自然是为了做生意了。根据我朝开中法所定,鄙人将粮食运至此处,据道路远近,一石至五石粮食换取一小引(二百斤)盐引,鄙人再将盐引携至两淮盐场,换取食盐售卖,以此获利。”
张士行笑道:“那孙翁此行获利几何啊?”
孙富荣微微一笑道:“小本生意,小本生意。鄙人此行运来了一万石粮食,换得了九千引盐,也就是几万贯的赚头。”
张士行打趣道:“看来孙翁获利颇丰啊。”
孙富荣连连摇头,叹了口气道:“钞贱米贵,我手里拿着一堆的大明宝钞,不知何用,这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张老爷,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请到舍下一叙。”
张士行摆摆手道:“本官还要至忠宁王大帐奏事,改日再叙。”
孙富荣眼珠一转,拉住张士行的手道:“鄙人与张老爷甚是投缘,有一良言相劝,不知老爷肯听否?”
张士行真诚道:“我与秦先生是生死之交,孙翁又是秦先生的东翁,都是一家人,有话尽管讲来。”
孙富荣低声道:“此处不宜久留,张老爷快走。”
张士行愕然道:“孙翁何处此言?”
孙富荣环顾四周,道:“请张老爷上车一叙。”
张士行听他说得郑重,便跃上马车,孙富荣也跟着上车,小五在旁把风。
孙富荣道:“宋都督带了四五万人马巡边,至多只能携带月余口粮,那忠宁王携带万户蒙古降人来此就藩,又能带多少粮食?开平卫原有军士五千余众,加上眷属,有两万余人,日耗粮食两三百石。我运来的这一万石粮食,估摸着也只够他们一月之支。时值春荒,各处储备不足,我这一万石也还是七拼八凑弄出来的,如今这开平卫有十万多人,哪里弄这许多粮食糊口,我估计不出半月,便有粮荒,这城里胡汉杂处,届时必生变乱。所以我劝兄弟你早走为上,不要趟这趟浑水。”
张士行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禁暗自佩服,所以说大商谋国,比起朝廷上那帮文人雅士,他们更懂经世之道。
张士行拱手道:“多谢孙翁教导,然则在下有钦命在身,不敢擅离。咱们就此别过,日后再叙。”
孙富荣看劝不住他,无奈摇摇头,打开车上一个铁匣,取出一叠宝钞,递给张士行道:“此物实在太多,兄弟你帮我花花,不然就是废纸一张。”
张士行推辞了一下,便收下了,抱拳拱手道:“孙翁大恩,容后再报。”
孙富荣也抱拳还礼道:“兄弟客气了,一路保重啊,日后再见。”
张士行转身跳下马车,骑上了自己的大黑马,朝北苑奔来。忠宁王的金顶大帐便扎在北苑的一处高坡之上,此处原是上都棕毛殿所在位置,元朝皇帝曾年年在此举行“诈马宴”。
所谓“诈马宴”是指元朝特有的大筵席,将牛羊宰杀褪毛后,去掉内脏,整牛或整羊烹制上席,以显豪奢。诈马,在蒙语之意就是指褪掉毛的整畜。
每年暮春,元帝驾幸上都,待到盛夏六月,简选吉日,召集随侍在上都的王公大臣,穿着御赐的只孙衣,衣冠金宝,腰带珠翠,盛饰名马,清晨时分,来至北苑。高坡之上已经搭起可容纳数千人的斡耳朵(宫帐),皇帝亦盛装出席。
帐内大排筵席,御厨奉上烤全羊,烤全牛,各宗王、勋戚、宿卫大臣前列行酒,其余人等各以所职序坐合饮,诸坊奏大乐,陈百戏,不醉不休。兴致所至,皇帝也在宴会上赏赐群臣。如是者大宴三日而罢。每宴用羊二千头,马三匹,他费耗费无算。赴宴者所穿只孙华服一日一易,故此“诈马宴”又名“只孙宴”。只孙,汉语一色衣之意,谓其上下衣颜色一致,质地一致。明朝人也称之为“曳撒”。
元代诗人杨允孚对此宴赞曰:“千官万骑到山椒,个个金鞍雉尾高。下马一齐催入宴,玉阑干外换官袍。”
张士行来至忠宁王帐前,塔娜手下近侍正在制作烤全羊。他们先
在地上挖个三尺多宽、六尺多长、五尺多深的长方形土坑,挖出烟道,涂抹黄泥,做成烤炉。前方砌好炉灶,备好木柴。
事先杀好一头肥羊,清洗干净,抹上盐巴和香料,将开膛处缝好,悬在铁架之上,放入炉内,然后将炉顶用泥封严,把炉膛点燃,进行烤制,一般经过三个时辰左右的闷烤,整羊便即烤熟,外焦里嫩,甚是美味。
张士行到达之时,这只肥羊已经烤制了两个多时辰,小巴特尔眼巴巴的盯着炉顶,口水直流,就等着烤羊出炉。看到张士行,他撅起小嘴,不高兴道:“你来干什么,莫不是知道了我在烤羊,你便来分食,我不欢迎你,我们自己都不够吃。”
塔娜在他身后,闻言咯咯娇笑,拍了拍小巴特尔的肩膀,道:“好啦,好啦,我的小王爷,张同知又不是外人,你那么小气做什么。”
张士行上前跪倒行礼道:“卑职参见忠宁王,王太后。”
塔娜一扬手,笑道:“我的那可儿,起来罢。有什么话,进来说。”说罢,便转身入帐。
张士行微一犹豫,便跟了进去,只见帐中只塔娜一人,不觉脸上一红,不敢上前。
塔娜一招手道:“我的那可儿,你还是那么害羞,进前回话。”
张士行无奈走上前去,躬身问道:“王太后,是否此处一切都已安顿好了,卑职特来告辞。”
塔娜脸色一变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张士行点点头道:“卑职要回到北平,另有公干。”
塔娜冷笑一声道:“另有公干,无非是皇帝想削藩罢了,命你搜集证据,见机行事,逮捕燕王。”
张士行抬眼望了塔娜一眼,心道公主毕竟长于宫廷,权谋之术不亚于须眉,他不愿意多说,于是沉默不语。
塔娜叹了口气道:“我劝你还是留在此处,不要回北平。你当那燕王是好相与的,他数次领军出塞,打得我们蒙古诸多名臣宿将大败,斩获无数,你一介小小的锦衣卫同知,又岂是他的对手,不要枉送了性命。不要以为你们故技重施,擒了周王,又想来用此计对付燕王,我看多半是痴心妄想,那个宋都督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张士行也叹了口气道:“待在此地,也是死路一条,不如回到北平,还有生路,也许朝廷和燕王化干戈为玉帛呢。”
塔娜生气道:“我的那可儿,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就那么讨厌和我在一起吗?”
张士行正色道:“卑职不敢。王太后想过没有,目下开平卫驻扎了多少人,粮食够吃几日?”
塔娜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忽得起身道:“你说的对。”随即命人急召阿鲁泰,巴图二人入帐。 屠龙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