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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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蒂博先生眼睛也不睁,喊道:“写封信告诉他,不行!”他很小声地干咳着,听说是“哮喘”,陷在枕头里的脑袋随着干咳轻轻摇动着。

  沙斯勒先生在窗口的折叠桌边坐着,拆看早上的邮件,即使现在已经两点多了。

  今天,蒂博先生仅剩的那只肾脏也不管用了,周身疼痛难忍,导致一整个上午都见不了他的秘书。后来,赛林娜嬷嬷给他找了个注射镇静剂的借口,因为平时是在下午才打的,剧痛立刻消失了。不过蒂博先生早就对时间概念模糊不清,愤怒地等着沙斯勒先生吃饭后过来给他读信。

  他问:“其他的呢?”

  沙斯勒先生大致瞥了一眼信,念道:

  “朱阿夫团[1]下级军官奥布里(费利西安)……请求去克卢伊教养院担任一名监察。”

  “去教养院当监察?怎么不去监狱?……把它丢到纸筐去。其他的呢?”

  沙斯勒先生小声说了一遍:“啊?怎么不去监狱?”他没想知道怎么回事,扶扶眼镜,连忙去拆其他的信。

  “维尔纳夫-尼班本堂神父……感谢您……代表一个孤儿感谢您……没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沙斯勒先生,念下去。”

  “尊敬的创办人先生:

  所担任的职责让我完成了一个愉悦的工作,我应教民贝斯利埃太太的要求,向您致谢……”

  “读大声些!”蒂博先生叫道。

  “……为年轻的阿莱克西得到好的教化深表谢意。四年前,您出于善心,把他收养在奥斯卡-蒂博教养院的时候,唉,我们认为这个孩子的品行已经无可救药。他生性刁钻、举止怪异、为人蛮横,使人以为他一定会走向堕落。不过,这个孩子在那儿住上三年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眼下,小阿莱克西已经回家九个月有余。他的母亲、姐妹、四邻、我以及他的师傅木匠比诺(儒勒)先生——孩子给他当学徒,都认为孩子非常乖巧、工作努力、完成宗教职责也很热情。

  “我真挚地向上帝祈祷,请求他赐予这样令人获得新生的机构永远昌盛,我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他身上体现出了圣万燊·德·保罗[2]的慈悲为怀、无私奉献的精神。

  “教士吕梅尔。”

  蒂博先生眼睛一直没睁开,不过他那山羊胡子不停地颤抖。他是个好心肠的人,经不起几句奉承的好话。

  “沙斯勒先生,这信写得不错。”他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我觉得可以把它发表在明年的《通报》上。到时候,你要提醒我。其他的呢?”

  “来自内务部教养局的。”

  “什么?……”

  “弄错了,一个表格而已……表格而已……随它去吧。”

  赛林娜嬷嬷把门推开一点点缝隙。蒂博先生冲她喊:

  “等我听完信!”

  嬷嬷什么也没说,走到火边添了块木柴。在病人房间生火是为了去气味,她扮了个鬼脸叫它“医院味”,走了出去。

  “沙斯勒先生,接着念。”

  “法兰西学院将在二十七日举行会议……”

  “大点声,其他的呢?”

  “教区慈善事业最高董事会要在十一月二十三日与三十日举行会议,十二月……”

  “你写张明信片寄给博弗勒蒙神父,说我二十三、三十日都去不了,并致歉……”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你把十二月的写上记事簿……其他的呢?”

  “先生,没有了,其他的都是关于教堂募捐的……再有是一些明信片……这些昨天都记在日记上了。包括尼塞神父的、《两大陆评论》秘书吕多维克·罗瓦先生的、克里冈将军的等等。参议院副议长今早遣人来问候……以及通报……教区慈善事业机构……一些报纸……”

  赛林娜嬷嬷再次推开门,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个盆,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布条。

  沙斯勒先生低着头,脚尖抬得高高的,避免鞋子踩出声音,退到一边。

  嬷嬷把被子掀开,她这两天非常喜欢给病人热敷。尽管热敷对病人来说可以减轻疼痛,但是对功能减退的机体器官却没有什么效果。所以,不论蒂博先生多么讨厌,必须重新插管试验。

  热敷完,他觉得好受了。不过,这样的治疗让他浑身无力。时间指向三点半,到下午也不会变好。吗啡的效果正在退去,还要一个小时才可以灌肠。为了让他打发时间,修女又叫来沙斯勒先生。

  个子矮小的秘书先生再次回到原来的窗口前。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他刚在走廊边碰见了胖女仆克洛蒂德,她趴在他耳边说:“不好了,这个星期东家的病情严重了很多。”沙斯勒惊恐地看着她,克洛蒂德按着他的胳膊说:“沙斯勒先生,您一定要相信,东家好不了了。”

  蒂博先生干躺着,发出呻吟声,这是习惯性动作,并不是他感到哪里不舒服。就这样敞开着躺在床上,他觉得很放松。但是,他害怕再次陷入疼痛,希望能小睡一下。他的秘书在旁边待着,他睡不着。

  他把眼睛向上一抬,哀伤地瞥了一眼窗口边的秘书:

  “沙斯勒先生,我下午不工作,别在这儿干等了。”他似乎想把手臂抬起来,“您看,我的力气已经用完了。”

  沙斯勒先生没有刻意隐瞒,慌乱地喊:

  “用完了!”

  蒂博先生被他的喊声吓了一跳,把头转回来,眉眼中带着一丝讥讽。

  “您没有发现我的体力在一天天减弱吗?”他叹叹气,继续说,“我不想再骗自己,倘若死亡避免不了,那就快点来吧。”

  “死亡?”沙斯勒先生把双手握在一起,重复了一遍。

  蒂博先生用讽刺的口吻说:

  “没错,死亡!”他的语气很吓人,猛地睁开眼睛,又立刻合上。

  沙斯勒先生手足无措,盯着眼前没有生命气象的浮肿面孔——仿佛死人的脸。难道被克洛蒂德说中了?如果是真的,他该何去何从?……他年老的景象一下子浮上脑海:贫困交加……

  他像每次用尽全部胆量一样,开始颤抖,悄无声息地滑出椅子。

  “朋友,人人都会走到这个地步的,呼吸停止,永久安息。”蒂博先生嘀咕着,做好了入睡准备,“基督徒是不害怕死亡的。”

  他把眼睛合上,感觉刚刚的话语还环绕在脑海里。不过,身旁矮个子秘书说话的声音,吓到了他。

  “没错!人不能害怕死亡!”沙斯勒先生因为自己的勇气打了个寒战,咕哝道,“我也一样,妈妈的死亡……”他突然停住了,似乎喘不上气。

  前不久,他装了一副假牙,说话很费劲。假牙是他参加一个南方牙科门诊的猜字谜比赛赢来的。那个牙科门诊专门通过信件的方式帮客户治牙,就是按照客户寄来的牙印形状制造出牙套。沙斯勒先生对这副假牙很是称心,吃饭或者要多说话的时候就把它摘下来。现在,他已经能很娴熟地摘下假牙,放在手绢里,似乎像打喷嚏一样简单。他此时就这么做了。

  摘下障碍物,他说话轻松了许多:

  “我也一样,倘若我妈妈死了,我肯定不会害怕。因为没有必要,她如今待在养老院里,我们都觉得安心。有时候她会大发童心,这也是她最迷人的地方……”

  他停顿了一会儿,想着怎么说到主题。

  “先生,您注意到没有?我刚刚用的是‘我们’,因为我并不是一个人生活,而是和阿莉娜一起……她曾经是我妈的女仆人……她的小侄女黛黛特,就是那个夜里昂图瓦纳先生帮她做过手术的姑娘……”他带着笑容诉说,这笑容一下子展现了他最温柔的情感,“她也跟我们住在一起,小姑娘出于习惯喊我儒勒叔叔……但是,太搞笑了,我并不是她的叔叔……”

  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哀愁,语气里满是无奈:

  “三个人花的钱可不少啊!”

  他用罕见的亲密姿态向床边靠近,似乎想说什么要紧的事。不过,他尽量避开蒂博先生的眼神。蒂博先生觉得不可思议,半睁着眼睛打量沙斯勒先生。这位秘书的话似乎在绕着某个秘密兜圈子,虽然表面上毫无关联。他注意到一些与平时不一样的、让人焦虑的东西,睡意全无。

  突然,沙斯勒先生向后退了几步,绕着房子走来走去。鞋底发出吱吱的响声,他也不管。

  他继续激动地说:

  “要是我自己死了,我也不怕。不管怎么说,那是上帝的意思……不过,生活啊,生活却令我害怕!如今我不是年轻人了。”他原地转了一圈,嘀咕一声,“您觉得呢?”神情似乎在征求意见,接着说,“原来我存了一万法郎,后来的一天夜里,我把钱交给了养老院。说了句,这是我妈妈和一万法郎,请收好。那就是价钱,按理说这种事不该发生的……说实话,我们非常安心,不过,那是一万法郎啊。所有的积蓄……黛黛特怎么生活?已经没有可以借的钱了,什么都没有了。(比什么都没有还惨,阿莉娜甚至从自己的积蓄里借了两千法郎给我,用作日常支出……)唉,我们不妨来算算:我在这里的月工资是四百法郎,并不多。我们一共三个人,小姑娘得吃得穿,再加上她当学徒,不仅不赚钱,还要花钱……先生,说实在的,我得省吃俭用,就连报纸都不买,看别人丢弃的旧报纸……”他的语气在发抖,“先生,很抱歉,我不该连面子也不顾及,跟您说了旧报纸的事。按理说,基督教的历史和文明社会都已经二十个世纪,这些事情应该绝迹了……”

  蒂博先生稍稍晃了一下手,不过沙斯勒先生一眼也没看他,接着说:

  “倘若我连四百法郎的工资都没有,该何去何从呢?”他向窗边转过身,仰着头,仿佛盼望听到说话声一样,“要是能获得一笔遗产的话?”他喊出了声,似乎发现了新的途径。不过,他一下子又皱起眉头,“请上帝帮我算算吧。一个三口之家的年收入四千八百法郎,不能再少了。再给一个这样数目的资产该多好。倘若上帝公平公正的话,他一定会赠给我们的。先生,善良的上帝会赐予我们这小小的资产……”他把手绢抽出来,在额头上擦了一下,似乎刚刚干了一件超人干的事情。

  “一定要充满信心,不过是老一套罢了。就像圣罗歇那些先生说的一样:‘要充满信心,您也有保护人的’……有保护人?没错,我也有保护人。关于信心,我也想有。不过,我首先得获得一份遗产,小小的一份资产……”

  他站在蒂博先生的床前,不过,仍然没有看他。

  “要充满信心,”他嘀咕着,“先生,这很简单……倘若给我承诺。”

  他的眼神仿佛一只渐渐熟悉环境的小鸟,一步一步靠近老人。甚至,从老人的脸上飞速扫了过去,接着在合上的眼睛和静止的脑门儿上停下来。再次避开,然后又回到原地,最终定在那里,宛如被粘住一样。天色不早了,蒂博先生往上抬抬眼皮,透过暗淡的光线瞧见了沙斯勒先生盯着自己的双眼。

  他一下子被突然的眼神相撞拉回了清晰的状态。长时间以来,他已经确保将秘书的未来发展作为自己的责任,在遗赠中,他也把对秘书的安排弄得妥当。不过,在遗赠没有公开前,当事人一无所知。蒂博先生觉得自己很清楚人的心思,谁也不去相信。他觉得倘若沙斯勒先生打听到关于遗赠的一点消息,他做事情就不再是现在这样用心了。然而,蒂博先生刚好自夸要给这样的人酬劳。

  “沙斯勒先生,我懂你的意思。”他带着温和的语气说。

  秘书的脸一下子红了,移开双眼。

  蒂博先生沉思了一会儿。

  “不过——我应该怎么说呢?——某些情形下,用借口是明确地拒绝您的请求,比因为奇怪,因为盲目,因为假装的慈悲和无能做出的妥协,需要的勇气会更多。”

  沙斯勒先生在一旁站着,点点头。这样承诺的语气会对他产生极大的影响,加上他习惯于将东家的想法变成自己的想法,今天同样如此,没有讨价还价。后来,他想到对这番话没有意见,就说明自己的计划没有实现。他马上就又没有异议了,这是他的习惯。他在祈祷时,也经常提出一些实现不了的愿望,但是他依然信仰上帝。在他眼里,蒂博先生也拥有理解不了、高高在上的智慧,他对此早就习惯性服从了。

  他下定决心赞同一切,什么也不说,并想着将假牙装回去。他把手伸进兜里,脸一下子红通通的,没摸着假牙。

  蒂博先生保持着同样的语调,接着说:“沙斯勒先生,您也许赞同我的观点,您把工作赚来的积蓄放到一个非教会的、各个方面都不可靠的养老院里,这是心甘情愿被人敲诈。我们原先可以轻松地找到教区管辖的机构,得到免费照顾,条件是您没有经济来源和依靠有影响力人的担保……倘若我答应你的要求,在遗嘱里给你做出安排,那么显然,我死后,你一定会重蹈覆辙,被某个骗子设计陷害,直到骗光我给你的最后一分钱。”

  沙斯勒先生什么也没听,他在想假牙会不会是在刚才掏手绢的时候掉到地毯了。他想着这个会暴露个人秘密的、可能还带着臭味的假牙要是被别人捡到……他把脖子伸得很长,瞪大双眼,在每件家具底下寻找,宛如一只愤怒的家养动物在原地跳来跳去。

  蒂博先生见他这般慌张,心生怜悯,想着:“我把遗赠份额提高一些?”

  为了缓解秘书的紧张感,他温和地说:

  “但是,沙斯勒先生,将匮乏和贫穷归为同类是件可笑的事情。匮乏确实很恐怖,会令人做出不好的事。而贫穷算得上一种上天的恩赐,只不过被隐藏着。”

  沙斯勒似乎落水者一样,耳朵在轰轰作响,东家的声音在他听来,只有一阵模糊不清的响动。他努力恢复平静,摸了摸上衣和背心,最后毫无希望地触摸着衣服下摆。此刻,他几乎要喊出来。因为他碰到了卡在钥匙上的假牙!

  蒂博先生接着说:“……贫穷,莫非它与基督徒的幸运不能相容?世界财富的不均等,莫非不是均衡社会的基础?”

  “一定是!”沙斯勒大声回答。他洋溢着成功的微笑,搓着两只手,随心说了句,“这正是引人注意的点……”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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