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索莱丽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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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听我说。站在科学的角度,我或许还死不了。不过我觉得……我快要……不就是死嘛……我活着时多做些善事,倘若马上就要离开……”(他看看昂图瓦纳,瞧见使人不相信的笑容还在)“……没错,倘若那天快来了……你可以干什么呢?要充满信心……上帝的恩惠是没有界限的。”
昂图瓦纳安静地听着。
“昂图瓦纳,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我遗嘱的结尾有一份遗赠名单……都是老仆人……亲爱的,你要注重这个追加部分。那是几年前就写好的。可能我不太……大方。我想起了沙斯勒先生。不用说,这个老好人从我这里得到很多惠赠,我是他全部的依靠。即使这样,他对我的忠诚……应该得到回报……就算是追加的也行。”
咳嗽总是打断他的话,只能时刻停下。昂图瓦纳心想:“肯定是病情扩散了,咳嗽增多,呕吐也增多,病毒应该都自下而上生长到了肺部……胃部……仅仅发生一次病变,情况就复杂了。”
蒂博先生继续说着,药物让他清醒,又让他说话断断续续:“我为自己是富裕阶级的人感到自豪,一般宗教、国家都是在这个阶级上建立起来的……但亲爱的,富裕也带来某种义务……”他又说到其他地方去了,“至于你,有种令人讨厌的个人主义倾向!”他向儿子投去愤怒的一瞥。
“等你成熟了,你会变的。”他换了语气,“……你成熟了,会成家。”他重复一遍,“成家。”这个词语从他嘴里说出来一直很夸张,在他内心唤起了含糊不清的记忆,那是他前不久说过的话语。思路又拐去别处。他高声说:“亲爱的,说实话,倘若家庭被认为是社会组织的基本单位……难道它不能组成这样一个……汇聚了优秀人物的平民贵族阶层吗?家庭……你谈谈你的看法,我们不正是资产阶级国家的轴心吗?”
“爸爸,我赞同您的观点。”昂图瓦纳轻声说。
老人似乎听不见,语气不自觉地显得缓和很多,中心意思也明白了:
“亲爱的,你会改变自己的主张的。神父和我一样,早就预料到了。你会改变自己的主张,但愿时间不会太久……昂图瓦纳,我盼望着你几乎已经改变……我儿子要是在我弥留之际……我会非常伤心……你在这样的生活家庭长大,应该……还要满怀宗教热情!要有坚定的信仰,要遵守教规教义!”
“倘若他知道我的想法。”昂图瓦纳想。
“谁也说不准上帝会不会原谅我……会不会宽容我……”蒂博先生叹了口气,“哎呀!要履行神圣的基督徒义务,你美丽的母亲走得太早……太早了!”
两行眼泪流出来,昂图瓦纳瞧见眼泪变圆,随后沿着脸颊流下。这出乎他的意料,不由得感动起来。听见父亲接着用低沉、亲切和着急的语气说话,昂图瓦纳几乎没有听过他这种说话语气,感动更加强烈了。
“我还要说一下其他事情,关于雅克的死。不幸的孩子……我履行全部义务了吗?……我只想坚定一些,可做得太严苛了。老天啊,我为严苛对待孩子感到自责……一直以来,他都没相信过我。昂图瓦纳,你也没有相信过我……别辩解,这是实情。这是上帝安排的,上帝没让孩子相信我……我一共有两个儿子,他们敬我、怕我,然而从四岁起,他们就不愿意和我亲近……不过,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我从小就将他们托付给教会,我关心他们的教育和成长。不会报恩……老天啊,您来评评理吧,到底是不是我的错?……雅克反对我的所有,一直到他死的前一天!……我怎么能赞同那件事?……没门……没门……”他不再说话。
没过多久,他突然喊了一句:“滚吧,混账儿子!”
昂图瓦纳诧异地盯着他。父亲不是在跟他说话,难道在胡言乱语?他下巴朝前绷着,额头淌出汗水,手臂抬着,似乎非常生气。
他接着喊:“滚吧!你忘了父爱,忘了身份地位!忘了家庭荣耀和灵魂救赎!做出这样的举动……跨越传统道德,侮辱身份!我和你不存在任何关系,滚吧你!”他又被咳嗽打断,喘个不停。随后声音低下来:“老天啊,我不清楚您是否原谅我……您会怎么处置您的儿子呢?”
昂图瓦纳鼓起勇气喊:“爸爸。”
“我没有好好保护他……他受了于格诺派诡计的影响。”
“哦!又是这个教派。”昂图瓦纳想。
(这个想法在老人心中根深蒂固,谁也说不清为什么。昂图瓦纳这样猜想,或许是雅克出走后,大家开始寻找他时,不小心让蒂博先生知道:去年夏天,雅克和别墅区的丰塔南家来往十分密切。自那时起,老人不明就里地憎恶新教徒,或许经常想起雅克是和达尼埃尔跑去马赛的事,将之前的事和现在的弄混了,觉得丰塔南家该担负全部责任,谁也不能转变他的想法。)
“你要去哪?”他又喊了一声,并且想坐直身子。
他抬起眼,瞧见昂图瓦纳没离开,便放松下来,转过泪眼模糊的眼睛看着儿子。
他嘟囔着:“我可怜的孩子,被于格诺教徒骗走了,亲爱的……是他们拐走了他,从我们身边拐走的……就是他们!是他们使他走向了自杀之路……”
“爸爸,不是的,”昂图瓦纳大声说,“你为何一直认为他自杀……”
“他就是自杀,他就是去自杀了……”(昂图瓦纳仿佛听见他低声说:“……真该死!”可能是他听错了,为何要这样说?没有任何意义)老人陷入绝望中,甚至无声地哭着,之后是一阵咳嗽,不久便归为平静。
昂图瓦纳觉得父亲进入了梦乡,保持静止状态。
过了几分钟。
“你说句话!”
昂图瓦纳感到害怕。
“嗯……你认识姑妈的儿子吗?……就是吉尔勃夫的玛丽姑妈她儿子……你肯定不认识他。他也是自杀……发生这事时,我只是个小孩。在一个去打猎的夜里,他用自己的枪自杀的,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蒂博先生走神了,回忆充满整个脑袋,笑着:
“……他总是用自己的歌声惹怒妈妈……没错……小战马……小战马哟,是怎么唱的了?……等吉尔勃夫放假时……你对尼格老爹的破烂马车不熟……哈哈!……那天女仆们的箱子都摔下来了……哈哈!”
昂图瓦纳一下子站起身,父亲此时的笑声比哭泣还让他忧虑。
几个星期以来,尤其在注射后的夜里,老人经常想起生活中没有意义的事情,它们在他空荡荡的脑海里扩散,似乎声响在空洞的涡形贝壳里回荡。过后的几天中,他多次重复着这件事,宛如孩子一样独自发笑。
他开心地朝昂图瓦纳转过来,用一种年轻人的腔调唱起来:
欢乐的小战马哟,
小战马哟,特里贝……
啦啦啦!……拉木蕾特……
约会去咯!
“哎呀,忘词了。”他气恼地说,“韦兹小姐对这首歌很熟,她从小就唱……”
他没有再想起自己的死亡,也没有想起雅克的死亡。一直到昂图瓦纳离开时,他都在不厌其烦地回忆着吉尔勃夫的旧事,想着那首古老的歌曲片段。
3
只有赛林娜嬷嬷时,他才是严肃的。他说要吃药,沉默地任人喂他。接着,与嬷嬷一起做完祷告,让嬷嬷闭了天花板上的灯。
“嬷嬷,请把老小姐和女仆们都叫进来,我有话告诉她们。”
韦兹小姐因为这时候受到打扰感到不开心,迈着小碎步进来,在屋里喘着气。因为驼背,她不能直视病床,只能看到家具腿和地毯亮处的织补。嬷嬷要给她搬一张椅子,可老小姐向后退了一步。比起让裙子粘在满是微生物的座椅上,她宁可跟高脚禽一样,单腿站十小时。
两个女仆人焦虑不安地站在一起,缩成黑黝黝的一团,火光偶尔照在她们身上。
蒂博先生沉思了片刻。和昂图瓦纳的谈话不能令他知足,迫不及待地想再谈一场。
他咳嗽着说:“我很快就会离开人世了……趁着现在没那么痛苦,我要跟你们道个别……”
正叠着餐巾的嬷嬷诧异地住了手。老小姐和两个女仆也吃惊不小,一言不发。此时,蒂博先生突然察觉,他宣告自己面临死亡,别人并不奇怪,这让他紧张不安。还好嬷嬷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先生,您的情况慢慢好了,怎么还说离开的话?倘若大夫听见了……”
蒂博先生的精神一下子坚定起来。他皱皱眉头,机械地挥挥手,阻止那个多话的女人。
他跟背书一样:
“在上天庭接受审判前,我恳请谅解,恳请大家的谅解。我对待别人可能不够宽容。严厉可能令我……全部生活在我家的人都受到伤害。我知道……我欠你们的……对所有人都亏欠……亏欠克洛蒂德和阿德丽爱娜……更亏欠你们的妈妈,眼下她和我一样卧病在床……二十五年来,她为你们树立了对主人忠诚的榜样……我也亏欠你,老小姐。”
此时,阿德丽爱娜哭出声来。蒂博先生感到慌乱,几乎也要哭了,不过他哽咽着强打起精神,一字一字地说:
“……那时候我家正办丧事,您放弃了自己简单的生活,来我家里……熬夜……照料我家,使灯长亮。没有人比您更合适……陪着孩子……替代您亲手养大的死者。”
他说完一句就停一下,女人们抽泣的声音在间歇时显得很清楚。老小姐的后背越来越弯,头部晃来晃去,嘴唇发颤,安静中能听见她轻轻的抽泣声。
“幸好有您的照顾,我的家庭才会保持安康……在上帝的关注下保持良好的运行轨道。我正式向您致谢,顺便提出最后的要求。在我离开的时候……”他被这些话吓得不轻,为了使自己平静,必须要停下,想想眼下的情形和注射后的舒服感。他接着说:“小姐,在我离开的时候,我想请您大声诵读那篇美妙的祷告文,您知道是哪篇,就是《善终连祷文》……在这个房间里……我曾经和你……一起为我不幸的妻子读过的……你记得吗?……就在十字架下面……”
他用目光打量着黑暗的卧室,里面摆着桃花心木家具,装饰的是蓝色棱纹布。若干年前在卢昂,同样的房间里,他亲眼看见父母离开人世……后来,他在巴黎也装饰了同样的房间,作为他年轻的卧室,也是他的婚房……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昂图瓦纳出生在这间房里,没过十年的另一个冬夜,雅克出生,妻子却离开人世。他仿佛又瞧见她的遗体躺在满是紫罗兰的大床中间……
他颤抖着说:
“……我祈祷,我们所爱的圣洁的人……在天上帮助我……赐予我胆量……和忍让……她身上具备这样的胆量……没错……”他闭上双眼,不自然地合上手。
他似乎进入了梦乡。
此时,嬷嬷摆摆手,让两个女仆轻轻离开。
退出前,两个人仔细盯着主人,仿佛躺在床上的人已经离开。阿德丽爱娜在走廊里抽泣。克洛蒂德扶着老小姐的胳膊。她们不知道该去哪里,无意间进到厨房,围着坐下,又抽泣起来。克洛蒂德提议,得小心听着,一有动静就去叫神父,她现在要去磨些咖啡。
这种事,只有嬷嬷清楚如何处理,她早已司空见惯。她觉得,病危的人显示平静,表明病人内心深处并不觉得自己病危,尽管他的想法常常是错的。所以,她整理好屋子,封好火后,便将叠床打开,爬上去睡了。十分钟过去后,嬷嬷一言不发,和每天一样,安静地边祷告边进入梦乡。
蒂博先生还醒着。注射两针后,他的舒服感变长,不过却不能入睡。他没有动,感到轻松。各种各样的念头和计划充满他的脑海。他将恐怖传给身边的人,自己反倒觉得淡然。护士睡着的喘息声令他不愉快。不过,他开心地假设,等他痊愈时,他会向她致谢并辞退她——再捐赠一大笔钱给她的修道院。要捐多少呢?以后再好好考虑吧……不久了,哦!他好想快点痊愈,没有他,他的慈善机构会变成什么样呢?
有块柴火掉到火堆里,他看了看。一股新的火苗再次燃烧,黑影在天花板上跳来跳去。他似乎一下子瞧见自己站在基尔勃夫湿漉漉的走廊里,手里举着蜡烛。那里四季都飘着硝石和苹果的气味。他眼前出现了更大的黑影,投射在天花板上跳来跳去……玛丽姑妈的小屋,夜里会看见恐怖的黑蜘蛛!……(那时只是个胆小的小孩,眼下已经是耄耋老人,两者合为一体,需要打起精神,才可以分清)
挂钟敲了十下,不久又敲了十下半。
吉尔勃夫……破旧马车……家禽养殖院……莱昂蒂娜……
不经意间心底的记忆坚持要浮上表面,再不愿意沉回去。那首古老的儿歌调子不时给童年的记忆伴奏,歌词他几乎忘得差不多了,只有开头一节,一点一点地回忆起来,结尾出乎意料地显现出来:
欢乐的小战马哟,
小战马哟,特里贝,
你是我的情人,
比矫捷的战马更棒!
……
哦!哦!哦!快跑哦!
约会去咯!
挂钟敲了十一下。
欢乐的小战马哟,
小战马哟,特里贝。
4
次日,四点左右,昂图瓦纳在两次出诊的间隙,从家门口过去时,进去看了看蒂博先生。他早晨就发现父亲身体很虚弱,而且高烧不退。难道是病情恶化了?或者只是一般的病变?昂图瓦纳不愿让父亲知道他多来了一次,担心会导致病人情绪不稳定。他由走廊进入盥洗室。嬷嬷在里面,她悄声告诉他,要他安心,白天情况还好。才给蒂博先生注视完,吗啡在发生作用(只有不断地打镇痛剂,他才能忍受疼痛)。从没关严的门缝里传来含糊不清的歌声。昂图瓦纳静静听着,嬷嬷耸了下肩膀:
“他一直要我去叫老小姐,给他唱一首什么儿歌。从早晨开始,他就不停地说这个。”
昂图瓦纳抬起脚,轻轻地靠近。老小姐衰老的声音在安静中响着:
欢乐的小战马哟,
小战马哟,特里贝,
你是我的情人,
比矫捷的战马更棒!
罗齐娜最可爱,
两只眼睛好迷人。
哦!哦!哦!快跑哦!
约会去咯!
此时,父亲沙哑的声音传进昂图瓦纳耳中,仿佛破碎的钟声,断断续续地重复后面两句:
哦!哦!哦!快跑哦!
约会去咯!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