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索莱丽娜(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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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威尔夫人送给安内塔许多鲜红色的玫瑰,小朵小朵的,每个花瓣都包得紧紧的,没长刺。花蕊是黑红色的。亲爱的,以后常来。西比尔内心如此孤独,安内塔认为自己是在梦里。难道这就是被诅咒的一家?她曾经怎么会像害怕妖魔鬼怪一样对这些人充满了恐惧?
昂图瓦纳翻过这页。
这里描写兄妹俩往回走的情景。
月亮藏在云后面。夜色更加浓重了。安内塔心里美滋滋的。鲍威尔一家人。安内塔把自己全部的重量都靠在乔塞普的胳膊上。乔塞普抬着头,拉着她往回走。心飘向远方,飘进自己的梦里。要不要把心里话说出来?他不想再隐瞒了,俯过身。你知不知道?我去那里,不只是找威廉。
此时此刻,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些许深情。不只是找威廉?她血管里的血在沸腾。她什么也不知道。西比尔与乔塞普?她快要喘不上气了,她挣脱他,企图跑开,心似乎被利箭射中。浑身无力,牙齿在抖。往前走几步,踉踉跄跄,脖子朝后仰去,瘫在高大的菩提树下的草地上。
他跪在地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怎么回事?她把手伸过来,跟伸出触手一样。哦!他一下知道了。她把他紧紧抓住,直起身,缩在他怀里,轻声哭泣。乔塞普,乔塞普。
这是爱情的声音。他以前没有听过,一直都没有。西比尔躲在自己的迷宫里。西比尔变得如此陌生。安内塔就这么悲伤地抱着他,紧紧地抱着。她的身体这么年轻、丰满、充满诱惑。各种思绪汇集在脑海中,他们相互珍惜的童年时期,充满温柔,充满信任。他应该爱她,她与他的成长环境相同,他应该安抚她、治愈她。她如野兽一样热烘烘的身子纠缠着他,突然,她两腿间的热浪吞没了全部,包括思想在内。他鼻子下面是熟悉且新鲜的发香,嘴唇下面是淌着汗水的脸孔,乱动的双唇。黑色的夜、芳香、血液交融在一起。克制不住的冲动。他张开情人的嘴,粘住湿润的、半开的唇,那不知道在等待什么的唇。她接受他的亲吻,可却没有回报给他,不过,她陷在这个吻里。两张嘴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欲望一触即发。悲情的肃穆、柔情、呼吸、身子、欲望交织着。头顶上,树木摇曳,星星慢慢隐去。衣服掀开,凌乱,克制不了的诱惑。两具陌生的身体,相互挤压,触碰,男人的挤压,散乱的服从……痛苦的、新婚的沉醉。
哦!除了呼吸,什么也没有了,连时间都停滞不前。
安静中,回响在耳朵边的鸣响,所有的焦虑都不见了,一动不动。男人喘着气,伏在温暖的胸口上,两颗心剧烈地跳动着,发出不能结合的响声。
一道耀眼的月光猛地照在他们身上,仿佛挥着一道鞭,两人赶紧分开。
两人迅速站起身。眼神迷乱,嘴唇歪曲。他们颤抖着。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开心。开心并且诧异。诧异,以及欲望。
月光下,凹进去的草地上,玫瑰散落了一地。此时,安内塔捧起花瓣,撒在印着人体形状的草地上,多么浪漫。
昂图瓦纳不再读下去,他气得浑身颤抖。
可恶!吉丝?这是真的吗?
不过,这段描写真实感十分强烈。陈旧的围墙、小铃铛,还有玫瑰花坛,以及他们纠缠在一起时,完全没有想象的成分。没有在意大利的石子小路里,也没有在柠檬树下的阴凉地中,是在别墅的茂密草地上。昂图瓦纳记起来了,那是百年老菩提的绿荫下。没错,雅克曾经带吉丝去过丰塔南家,在那样的夏天夜里。回家的时候……幼稚过头了!距离他们如此近,几乎就在吉丝的身边,竟然什么也不知道!吉丝?她纯净、美好的身体里竟然藏着这样的秘密。不会的,不会的……
昂图瓦纳内心深处不愿相信,抗拒着。
不过,那些细节描写!玫瑰……红色的玫瑰!哦!他一下子醒悟过来:为何吉丝收到一个由伦敦花店寄来的匿名包裹时那么激动。依据这样一个没有意义的线索,为何吉丝非要叫别人前往伦敦调查。不用说,自从在菩提树下倒下后,一年又一年,只有她自己知道红色玫瑰代表什么。
这样算来的话,雅克应该在伦敦住过。或许是意大利,又或许是瑞士……他现在会不会在英国呢?……在那也可以给日内瓦的杂志投稿……
其余部分也在这一瞬间明朗起来,就像模糊的火光四周,大片黑暗慢慢消失。吉丝坚持要离开家,前往英国的女子学校!肯定是去找雅克了!(昂图瓦纳为碰了一次壁就放弃伦敦花店的线索而感到自责)
他尽量把事情连起来,不过各种想象和回忆都涌上来。今夜,他从新的角度审视过去全部时光。眼下,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吉丝为雅克的失踪而伤心欲绝。曾经,他不清楚其中的全部原因,只是尽力去抚慰她。他想起自己和吉丝的关系,他同情吉丝,而对吉丝的感情也是由这种同情产生的。当时,爸爸坚持雅克已经自杀,老小姐每天都在祷告,读《九日经》,昂图瓦纳和他们说不了雅克的事。可吉丝不一样,他认为她亲切、热情。每次吃过晚饭,她就来到楼下探听消息。他开心地把自己的期望和寻找计划都告诉她。正是因为那些亲密相处的夜晚,他才会对这个藏着爱情秘密的活泼女孩产生情愫。说不定他在不知不觉里已经被这个献身给别人的身子迷住了。他记得女孩温柔的动作,仿佛孩子一样娇俏,内心同时承受着悲痛。安内塔……她欺骗了他!拉雪尔离开后,他的感情处于真空状态,因此,他迅速地觉得……太失败了!他耸了耸肩。他对吉丝的爱,来自感情的创伤和无所适从。他原以为吉丝也爱他,因为她的爱情没有结果,以为她会爱上唯一能帮她找回情人的人。
昂图瓦纳尽量驱散这些想法。“写到这里,”他想,“雅克出走的原因还是没有找到。”他坚持往下看。
两人把玫瑰瓣撒在草地上,往塞雷诺府邸走去。
乔塞普拉着安内塔走回家。他们会走去哪里?简短的拥抱仅仅代表开始。他们向长长的黑夜走去,今夜,他们的房间,会出现怎样的场景?
昂图瓦纳看着这几行,觉得热血涌上了脸。
说实话,他内心的感受不是责怪。在确定的激情面前,他的观点不再尖锐。不过他依然感到诧异,并且有点埋怨。他依稀记得,那天他只是害羞地靠近吉丝,可她的反应如此激烈。看到这里,唤起了他对吉丝的欲望,仅仅是肉体上的欲望,放肆的欲望。所以,要继续专心看小说,必须驱散那朝气蓬勃的、褐色的年轻身体的影子。
……他们向长长的黑夜走去,今夜,他们的房间,会出现怎样的场景?
他们被迫服从于爱情。两人静静地往前走,仿佛被下了蛊,愣愣的。月光时亮时暗,一直陪着他们。整个塞雷诺府邸被月光笼罩着,灰色的柱子在黑暗中显现出来。他们走过第一个高台。走着走着,两人的脸靠在一起。安内塔的脸红扑扑的。小女孩的身子里,已经存在大胆的、出自本性的罪恶。
两人一下子分开了。父亲出现在柱子中间。
父亲一直在那里等,他没有计划地坐船回来。看不见孩子。于是,他一个人在大厅用完晚餐,接着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孩子们依然没有回来。
黑暗中,他大声问:
——你们去哪了?
乔塞普一下子想不到原因,抗议心理涌上来,高声回答:
——鲍威尔夫人家。
昂图瓦纳吓得半死,难道蒂博先生要……
安内塔从柱子中间跑开了,她走过前厅,奔向楼梯,进到自己的房间。把门闩插好,爬上自己黑暗里的狭小的处女床。
楼下,儿子首次顶撞父亲。而且,他认为这样做充满乐趣,这点令他诧异。他把连自己都不再相信的爱情公布于众——我带安内塔去鲍威尔夫人的家了。他停了一会儿,一字一字地说——我和西比尔已经订了婚。
父亲放肆地大声笑着。恐怖的笑声。他直挺挺地站着,影子把他的身形拖得修长,看上去高大,而且夸张,仿佛披着月光的提坦[14]。他还在笑。乔塞普搓了搓手,笑声消失了。——明天,你们两个和我一同回那不勒斯。——不回。——明天出发。——不回。——乔塞普。——我不是您的奴隶。我和西比尔已经订婚了。
父亲以前没有遇见过他摆平不了的反抗。他佯装镇静。——闭上你的嘴。他们来这里吃我的面包,买我的土地。现在又要拐走我的儿子。想得美!你要让一个异教徒女人进我们家。——使用我的姓氏!蠢蛋,你想都不用想。那是于格诺教徒的阴谋诡计。这关乎灵魂的救赎,关乎塞雷诺家的名誉。他们想不到我还在,我在保护你们。——爸爸。——我要把你的意志打碎,断绝你的生活来源,送你去皮埃蒙的军团。——爸爸。——我要把你的意志打碎。先回房间去,明天,我就带你走。
乔塞普握紧拳头,他好想……
昂图瓦纳忍住呼吸:
……他好想……父亲快死!
因为要表达蔑视,他尽力笑出声。他说:“您太可笑了。”
他从父亲眼前走过去,头仰着,嘴唇咬紧,发出冷笑,向台阶走去。“你去哪?”
孩子停住脚步,在离开前,他要射出厉害的毒箭,本能让他说出最狠的一句:“去自杀。”
他纵身跳下台阶。父亲抬起手:“滚,不知死活的家伙!”乔塞普头都没回。父亲的声音从后边传来:“该死的!”
乔塞普跑过高台,走进黑暗,消失不见。
昂图瓦纳想停下来思考一下,不过就剩四页了,他迫不及待。
乔塞普在黑暗里没有目的地跑着。站住,喘气,觉得奇怪,不知所措。远处,一家旅店的走廊下,几把曼陀林正在合奏一曲思乡的甜美的调子。让人心碎的懈怠。在舒服的浴缸里,血管张开。
西比尔讨厌那不勒斯的曼陀林。她是外国人,是不真实的存在,非常遥远,仿佛他钟情的、一本书里的女主人公。
他的手掌里还留有安内塔胳膊的温度。耳朵嗡嗡作响。干渴难熬。
乔塞普做好了计划。黎明时分,返回家,带上安内塔一起走。他悄悄进入房间,她一下子跳下床,光腿欢迎他。他再次触摸她光滑温暖的皮肤。她的香气包围了他。他似乎觉得安内塔已经扑进自己的怀里。她半张着嘴,温润的嘴唇,她自己的嘴唇。
乔塞普走进一条捷径。血管在膨胀。一口气攀上一道岩石斜坡。月光下,乡间的气息使人心旷神怡。
他平躺在斜坡上,环着胳膊。手从微微敞开的衬衣抚摸自己强健的胸膛。头顶,繁星点点的天空。宁静,纯洁。
洁净。西比尔。西比尔,心灵深处,仿佛清冷幽深的泉水,清冷纯洁的北方夜晚。
西比尔?
乔塞普站起身来。大踏步由山坡走下。趁天亮时,最后一次去见西比尔。
吕那多罗别墅。围墙和圆门已经出现。泥灰墙是他们亲吻的地方。他首次说出自己的爱情,也是这个地方。同样的月夜。西比尔送他出门。她的影子清晰地印在白色的灰泥墙上。他鼓起勇气,弯下腰,亲吻墙上的影子。西比尔跑开了。同样的夜晚。
安内塔,我为何再次回到小门跟前?西比尔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坚毅的脸。西比尔,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真实可靠,不过,又非常陌生。把西比尔丢弃?哦,不可以!应该用柔情来解开这个心结。打开它封闭的内心。内心封闭着怎样的隐私?纯洁的梦,来自本性,那正是真正的爱情。很爱西比尔,很爱。
安内塔,目光为何如此肯定?双唇为何如此温顺?含有炙热欲望的献身。过分短暂的欲望。毫无秘密、深度。没有界限、没有未来的爱情。
安内塔,安内塔,把轻浮的爱抚忘掉,回到曾经,变回孩子。安内塔,娇俏的女孩,惹人疼爱的小妹妹。小妹妹。
双唇微微张开,潮湿的、柔软的双唇。哦!这种乱伦的欲望,不为人接受的欲望。谁可以帮我们逃脱?
安内塔和西比尔。两个女孩,到底选择哪一个?为何要有所选择?我不想干坏事。两种诱惑,本质上几乎达到神圣的均衡。两种不可抑制的冲动,都来自我的心灵,难道不合情理吗?现实中,为何协调不了?全部都是纯净的,就会被允许。倘若这一切在我心里是协调的,为何还要禁止?
只有一条路可行,三人里,肯定有一个是多余的。是谁呢?
西比尔吗?哦,西比尔会伤心,那种情景太痛苦了,不可以是她。只能是安内塔。
小妹妹,安内塔。很抱歉,亲吻你的眼睛、眼皮,很抱歉。
既然两个一定要选择一个。那两个都不要。放手,忘记,死掉。不是死掉,而是已经死掉了。离开这里。这里有魔法,跨越不了的阻碍,禁令。
在这里,生活与爱情都很艰难。再见!
陌生的吸引力,崭新、诱人明天的吸引力,沉浸其中,忘记曾经,一切从头再来。
坐上开往罗马的第一辆火车。再从罗马坐上开往热那亚的第一辆火车。接着从热那亚坐上第一艘游船,前往美洲,或者澳大利亚。
他一下子笑出声来。
这是爱情吗?错了,我爱的是生活。
朝前走。
雅克·蒂博
昂图瓦纳把书狠狠地合上,放进口袋里。茫然若失地站起来,在亮光里眨眨眼睛,站了一会儿,察觉自己走神了,再次坐下来。
他读小说时,二楼的人几乎走光了。打台球的人也已经吃了晚饭,乐队没有演奏。待在角落里的犹太人和看《人权报》的男人在玩最后一局扔骰子跳棋。母猫兴奋地在一旁观战。男人含着已经熄灭的烟斗,他扔一下骰子,母猫就会靠上犹太人的肩,仿佛提前串通好一样,发出轻笑声。
昂图瓦纳把腿伸直,点上烟,努力集中思想。然而,几分钟过去了,他的思想和眼神还在飘忽不定。终于,他把雅克和吉丝的幻象都赶走,才平静下来。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