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真假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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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真假难辨
老首长为祝一鸣指明了目标,围绕这一目标,祝一鸣必须迅速进行新的战略部署。第二天一早,祝一鸣就独自乘机回了江河市。在飞机上,他开始酝酿所谓的战略部署。说穿了,就是四个字:外联内安。
“外联”,即对外联络。这里说的联络,实质就是对省委与省府两个一把手的“攻关”!这方面的重点,祝一鸣放在进一步取得黄春江书记和潘若安省长的好感上,促使他们在新班子组建征求意见时,能够投他祝一鸣的赞成票,至少达到不投反对票。说实话,祝一鸣自感平时与这两人的关系都还不错,但深想一下,还是有问题。首先,表面相安无事的黄春江和潘若安,对他的看法,未必能什么事都一致。如果自己处事稍不慎,极会造成两人对同一问题的意见相左,从而带来难以弥补的后患。正是这一点,祝一鸣身为省委常委,自然与黄春江走得近些。但这个近,也是有分寸的,都是工作上的。现在看来,黄春江对自己没有反感,他又不喜欢拉拉扯扯,那就没必要从私情上加深关系,只要从工作上做出一些明显的“政绩”,黄春江就能由不投反对票转为投支持票。潘若安则不同,潘是省长,自己在表面上不能与他太近,以免传到黄春江那里起反作用。不必太近乎。但潘好私情,只要能较好地完成潘若安交给自己的私事,实现“为领导办私事是取得领导信任的重要代表”,那么,关键时刻,他是会投你赞成票的。
飞机上的温度正适宜,祝一鸣的心池微微荡漾而展。他非常明白人在心理学上的“近因效应”,即指最近给人留下的印象,往往比平时更为强烈。因此,他细细地谋划近期对黄春江与潘若安要做的几件事,以期达到让黄潘两人都能感到他的忠心耿耿。
从进入对外的“联络”思维模式后,很快又进入“内安”模式。
“内安”,在祝一鸣这里,就是指对江河市内部的工作。这个工作,主要也是指对江河市领导班子、县处级重要岗位的干部们的圈内安抚、班子安慰。祝一鸣觉得自己几个月来的工作甚为到位,眼下只剩最后一个堡垒——司徒震。之所以把司徒震放在后面,原因是这个司徒震一向冷傲刚毅、明察秋毫。怕在他面前“耍”花招会“画虎不成反类犬”,若是对他冷落不理睬,到时候他倔性一发,做出影响祝一鸣前程的举动,因小失大,得不偿失!祝一鸣在考虑好对司徒震的“安抚方案”实施前,必须先做一件事,那就是迅速把妻子接到江河市,以堵住社会上对他生活作风方面的风言风语。家人都在天津,聚少离多,夫妻间虽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倒也没多大的矛盾,两人相敬如宾,各得其乐。这件事好办,但另外一件事有些棘手,那就是黄忠明的案子。这是黄春江布置下来的,现在黄忠明已潜逃国外,没有非常举措,短时间内也难让他回国。自己如果高调严厉追究,形成大声势,以表不徇私情,坚决反腐,黄春江是会满意的。出于稳定江河市的大局,此事牵涉的面又要巧妙地控制,以防牵出圈子里的其他人,最终伤了自己的筋骨。
渐渐地,方案在胸中成熟了。
飞机稳稳地降落在南吴机场。
祝一鸣在让司机来接他的电话里指示解正明天上午到机场接他夫人,夫人要在此长住的消息一定要迅速透露给人大主任与政协主席,不要说为什么。第二件事,发出下午召开市委常委会的通知。
在当天下午的市委常委会上,祝一鸣向大家传达省委主要领导的指示精神,并请政法委书记赵德龙向大家通报黄忠明一案的基本情况。依据现在掌握的黄忠明“罪行”,祝一鸣慷慨陈词提请会议开除黄忠明的党籍,并以书面形式提请人大撤销黄忠明的副市长职务。
市委常委会一结束,祝一鸣在书面文件未到达前,来到司徒震的办公室,明里说是“通气”,事实上是来探虚实的。
司徒震见祝一鸣到来,脸上掠过一丝诧异的微笑,迎上来与他握了握手,并亲自沏上茶:“一鸣同志,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祝一鸣呵呵笑着说:“司徒主任呀,你是我的老领导,这话,你是在批评我啦。你把这副担子撂给我,我可没你那能力,也没你那胸襟。所以啊!成天压得气喘吁吁,忙得焦头烂额,有心想与你聊聊,也难以如愿。现在好了,你也即将退休,我也马上要退居二线,以后在一起聊天的机会反而会多一些。”
司徒震微微一怔,瞬间便明白过来:“是啊,你有你的心结,我有我的难处,既然你今天有时间和心境,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敞开心扉,一吐为快?”
这话倒真让祝一鸣震动,扫了一眼对方,见司徒震并不像以前说话时眼睛咄咄逼人地盯着你,倒也气壮了许多,挺了挺腰,说道:“过来向老领导汇报黄忠明案子的事。刚刚开过常委会,提请人大履行程序,撤销他副市长职务。我来的目的主要是向老领导检讨自己的失职!黄忠明的事情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我是负有领导责任的,我要向你检讨。”
司徒震眼睛盯着茶杯,耳朵在听……
“……接到他的人民来信后,我就和克己商量对他进行调查,偏偏他这时患上癌症,我这人心太软,就拖了一拖,谁知拖出了严重后果,我真是不好向党和人民交代啊。”
司徒震原本想发发牢骚,祝一鸣嘴一张就把责任全揽过去了,他还能说什么?司徒震大度地把手一挥:“暂且不论黄忠明的病是真是假,潜逃的行为告诉我们,问题一定不会小。讲到责任,他是在我任上提拔为县委书记的,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现在不是追究谁的领导责任,而是要将他尽快抓捕归案,绳之以法。同时,通过这事反思和纠正我们在用人机制、考核机制、监督机制方面存在的弊端,否则,今后会冒出无数个黄忠明。”
祝一鸣摁了一下鼻子:“老领导看问题就是深刻,是要从根子上找原因。最近,我对这个问题也在思考,为什么党政一把手在一个地方不能干得太长,干得太长了,就像树一样会根深叶茂,被复杂的人际关系所包围,如此一来,一把手的绝对权力越大,监督约束机制就越会失去作用……”
“一鸣同志,你这一说法不全面。我们‘文革’前的干部,特别是基层的领导干部,一干就是几十年,他们到死家里四壁空空,这是为什么?”司徒震说到这里,缓了缓语气,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进城后,最为重要的是,自身建设问题被束之高阁啦!为什么有的人能够终身廉洁奉公,有的人就不能呢?”他说着,站起来在屋里走动着,站在祝一鸣面前,语气沉重地说:“就在前几天,我去参加省委宣传部部长王光炜的告别仪式。在王光炜同志的家里,房子不大,五十年代的装修。没有沙发,是长板凳、方凳,床还是进城时的,用凳子木板加宽起来的。电视还是很旧的老式样。这种一心为党和人民利益着想的人,就是我们的脊梁!”
祝一鸣似乎有些震动,调整了一下位置,抬头对在屋里来回走动的司徒震说:“经过慎重反复考虑,我决定向领导提出调离江河市,调出后,听凭组织安排。我现在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负责任地向省委建议新的市领导班子人选,站好最后一班岗……”
司徒震诧然地站在那里。
祝一鸣把还没向黄春江汇报的市四套班子人选的推荐方案,向司徒震和盘托出,其中特别提到,拟由薛夕坤任市委书记,柳晓曼任市长,李毅任常务副市长。他之所以重点提及这三个人,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让司徒震知道他退出江河市政坛的诚意,以及推荐新班子的公心所在,从而使司徒震打消对自己的戒备,这种孙子兵法上的“主动示弱”能够使自己在江河市政坛上继续据有主动权。
司徒震听到祝一鸣“主动退出”的决定,深感突然,因为在他与黄春江的谈话中,黄春江并没透露出祝一鸣的这一决定;又感到有些欣慰,关键时刻,祝一鸣还是能以大局为重,不管他是退居二线还是调到新的地方工作,要建立起像江河市这样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和一锤定音的绝对权威,绝非一两年能做到。司徒震绝对没想到,这是祝一鸣用来保证自己权力升迁的一种计谋,一种阵势。司徒震说道:“一鸣同志,你给省委推荐的市领导班子方案,完全没必要对我说嘛,这是你的职责和权利。既然你相信我,对我说了,我也就实事求是地谈点自己的想法。这个方案总体上还是有利于江河市的稳定和发展的,对其中的个别人,我有些意见,今天就不想多评论了。你决定退出江河市委书记一职,我认为这是明智的选择,继续干下去,无论是对你自己还是对江河市,都不一定是好事。一鸣啊,这两年我对你的确有意见,有的当面提了,有的怕你有顾虑没当面提。今天你既然作了这样坦诚的自我剖析,又下了这样的决心,我也就不多说了。我如实地告诉你,不久前我找过黄春江书记,汇报了有关工作,顺便谈了对组建领导班子的一些看法,有些方面,我俩是不谋而合的。”
对司徒震的话,祝一鸣大都在意料之中。但找黄春江这事,他确实没想到,更让他意外的是,司徒震敢于坦陈不讳,忍不住感叹:“司徒主任,我现在越来越感到‘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的道理了,像你司徒主任这样敢于表露胸襟、真情相告的人太少了。如今的干部,多数都是吃了汤圆说圆话,吃了面条说长话,喝了豆浆说胡话,无论是对领导还是群众,只要涉及到自身的利益,就没几句真话。这种风气,可怕的腐败啊!要消除这种腐败,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
司徒震的脸色和口气都显得温和起来:“你知道,乾隆为什么当了六十年皇帝就不愿再当下去,而要主动禅让吗?他很敬佩他的爷爷康熙,认为康熙帝的雄才大略无人可及。康熙当了六十一年皇帝,乾隆觉得自己不能超过他。同时深感在位时间越长,身边讲真话的人就越少,甚至像和珅这样他最为器重的大臣,成天都是用假话来哄他开心。所以,他的禅让真不失为明君之举。其实,我们每个人不管地位多高,总有退下来的一天,总逃不过新旧代谢的自然规律。如果一个人活着连真话都不敢说,无论他谋到多高多好的位子,活得都是很可怜的。今天,你能对我敞开心扉说几句真心话,我很高兴。我也有三点人生心得与你共勉:一个人的一生中,既要珍惜肝胆相照的朋友,也要珍惜肝胆相照的对手;一个人的一生中,可以被人无数次地欺骗,但绝不能无数次地欺骗自己;一个人的一生中,一定会经历无数次的失败,但最终的失败不在于环境或对手,而在于无法消除自己的心魔。”
在祝一鸣看来,司徒震所说的三点“人生心得”,每一点都是指向他的,他不得不承认其中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在这些哲理面前,祝一鸣内心充满了敬佩、矛盾、惶恐和无可奈何。他有些疑惑不解:在与司徒震的谈话中,自己到底胜利了,还是失败了?
第二天上午刚上班,姜克己就陪着省纪委副书记蒋进来到祝一鸣办公室。
蒋进开门见山:按照省纪委书记叶志超的要求,黄忠明案的调查情况要及时向祝书记通报。现在根据人民来信提供的有关线索,已查明黄忠明在太平洲市和江河市任职期间,利用职权受贿三百二十万。另外,通过上海警方的配合,已确认黄忠明的所谓患癌症纯属伪造资料的骗局。黄忠明得到自己被举报的消息,装病逃避调查。在“治病”期间,潜逃外出。
祝一鸣对黄忠明的贪婪深感震惊,对蒋进推测的合理逻辑由衷折服,王顾左右而言他:“到了国外,他的翅膀就硬了吗?”
蒋进:“他逃到美国后,会通过各种关系,阻止国际刑警的追捕。”
祝一鸣:“这样看来就不仅仅是纪委的事了,市公检法都要全力配合,争取早日把他缉拿归案。”他讲这话的潜在心思,就是想让赵德龙参与进来,以便于自己掌握主动权。
蒋进:“省委领导指示,现在仍以省纪委为主,必要时市检察院进行配合。首先要敲定黄忠明的主要犯罪事实,至于何时、用何种形式进行追捕,那要视情、视机而定,因为他的案件看来不是孤立的。”
“蒋书记,这最后一句话能否请您再向我说得清楚全面一点?”祝一鸣说。
“不好意思,这是省委领导的看法,我只是奉命办案,并不知道其中的深刻含义和具体细节。”蒋进心中非常清楚,此案黄春江书记亲自过问,其背景和意义一定非同寻常,所以,哪些事该向祝一鸣通报,哪些事该守口如瓶,他是有分寸的。针对祝一鸣的提问,他只能含糊其辞,实在不行,便使用太极推手。
祝一鸣的政治经验非常人可及。一听到蒋进提起“省委领导”而又未指明是叶志超,就感到很可能与黄春江有关系,立刻明白“不是孤立的”这短短五个字的含义具有其特定内涵。既然蒋进不愿说,那就说明自己在此事上并未得到“省委领导”的信任,含有“回避”的成分,自己也就不便追问了,只好客套地应付:“蒋书记,需要我们配合的,请尽管吩咐。”
蒋进道:“根据有关举报,黄忠明在‘新宇宙国际金融大厦’的招标中有以权谋私的行为,我们想找韦大海了解一些情况。“
祝一鸣听到“新宇宙国际金融大厦”招标,心里“咯噔”一跳,转而心想,这事以调查黄忠明为由头,看上去合理合法,也难以阻挡,只好点头说:“韦大海是我市的著名企业家,又是市政协副主席,请您考虑方式方法。”
蒋进说:“请祝书记放心,我们知道该怎么做的。”
离开祝一鸣办公室,蒋进请姜克己与韦大海联系,直接到韦大海的办公室谈话。
蒋进和姜克己来到韦大海的接待室,茶几上早就备好了茶、烟、水果。大家寒暄了几句,就切入了正题。
蒋进开门见山:“韦总,首先我要向你说明,我们今天来不是调查你的任何事情,而是代表省纪委找你谈话,请你配合我们调查黄忠明的案件。具体地说,据有关方面反映,在‘新宇宙国际金融大厦’项目的土地招标中,黄忠明有收受投资方贿赂的嫌疑,请你能如实说明。”
在商场闯荡了近三十年的韦大海,接到姜克己的电话,毫不含糊地答应。韦大海闻知黄忠明潜逃美国,又听说江天一、潘吉与黄忠明同行而去,预感“新宇宙国际金融大厦”项目有麻烦。虽然自己在此事上纯粹商业行为,并无违法犯罪,但他深知中国人处理问题的“方式方法”。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立刻与“何氏集团”何璕董事长通电话报告情况。何璕告诉他,这半年自己在国外,国内的事暂由儿子全权负责,“新宇宙国际金融大厦”项目的有关合作事宜,可全部推到她的身上,她有办法应付。
现在,韦大海神情镇定,语气平和地应对他们的提问:“我可以以人格保证,在这个项目上我没向黄忠明或其他人有过行贿行为。黄忠明只是介绍过省城的‘华裕贸易集团公司’为这个项目提供一些新型材料,而这些新型材料我们目前还没用上。至于说他是否接受了外资企业的贿赂,那我就不得而知了,你们可以向外资方进行调查。”
蒋进调查黄忠明在这一项目上的受贿行为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并没掌握证据,也不想在这方面花大的气力,主要是想以此为由头,了解这一项目的深层背景,但又不能显露痕迹,让对方知道意图。他点燃一支烟,目光盯着韦大海,尽管刻意使声音显得平和,无形中一股冷气扑向韦大海:“韦总,我们知道你的为人,也相信你讲的是实话。换个话题,你与‘新宇宙集团’的合作是什么样的形式?能不能让我们看一下你们之间的协议?”
韦大海心中明白,这才是他们今天要调查的重点,幸亏自己事先作了缜密的准备,否则可能就会引起很大的麻烦。他干咳一声,笑道:“蒋书记,我得跟您汇报一下,不是我与‘新宇宙集团’有什么合作关系,而是‘何氏集团’与它合作,我只是接受何董事长的指令作为现场负责人,对他们之间的合作方式和细则一无所知。但是,我可以向您提供线索,您只要向‘新宇宙集团’的江天一和‘何氏集团’的何董事长了解一下便可知道详情。我这里有他们的手机号码。”韦大海心中断定蒋进找不到他们,即使找到了,他们也不会说出实情。只要拖延下去,待自己拿到两家大买主的款子后,基本上就高枕无忧了。
蒋进难以判断韦大海说的是实情还是托词,但他明白对这一项目的调查必须慎而又慎。他记下何董事长和江天一的联系号码后,便站起来告辞:“韦总,非常感谢你的配合。我们今天的谈话,希望不要向任何人透露。”
说完,便与韦大海握手告别。
在蒋进与韦大海谈过话的第二天上午,韦大海接到祝一鸣的电话,说是要到现场来看一下抢救龙山“问天柏”的项目。韦大海不明究竟,放下电话就赶往工地,大约十分钟左右,祝一鸣的车就到了。
这个项目的工程主体高九十多米,依山体呈一定坡度向上攀升,钢筋混凝土浇灌好一层,空中的竹跳就往上移一层。现在已修到六十米左右的高度。从下面仰视,只见高空作业的工人慢慢蠕动,机器的轰鸣声时高时低,像巨龙发出的吼叫和哀叹。“问天柏”在阳光的照耀下披上了一层金箔,现出老迈、孤独而顽强的神色。祝一鸣问身旁的韦大海:“照这样的进度,什么时间能够竣工?”
韦大海回答:“如果顺利的话,一个月之内可以竣工。”
祝一鸣听罢,连连点头:“韦总,我代表市委市政府感谢你。还有什么困难吗?”
韦大海说:“其他困难我自己克服,就是这个工程的用地涉及到十几个拆迁户,他们认为政府的补贴太少,经常到我这里来闹,有的甚至夜里到工地上来偷建筑材料,希望你能协调一下。”
祝一鸣叹道:“按理薛市长早就应该办妥,既然他留给了我,我三天之内,给你解决。”
视察完工地,祝一鸣对韦大海说:“好久没和你见面了,到你家里坐坐吧。”
韦大海听到这一提议,估计祝一鸣有要事相告,便上了自己的车在前面领路。从工地到韦大海家也就三分钟左右的路程。车停在韦大海家门前时,祝一鸣对解正说:“我跟韦总说点事,你就坐在车上等一等吧。”
韦大海推开大门便朝家中的保姆喊:“阿姨,来贵客了,准备茶水、果盘!”
祝一鸣到韦大海家来的次数虽然没解正多,但也是熟门熟路,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韦大海接过保姆端上的果盘:“由我来,这里没你的事了。”保姆退走后,韦大海亲自为祝一鸣沏上正宗的“西湖龙井”,端坐着等待祝一鸣发话。
祝一鸣缓缓开口:“韦总,昨天省纪委找你了解情况,你不会有什么误解吧?”
韦大海想:看来蒋进与自己的谈话,事先与祝一鸣通过气。但为何不把自己叫到办公室去,还借以视察工程为由头?有蹊跷。韦大海不动声色地回道:“没什么值得误解的。我又不是共产党的干部,不属他们管。他也只是向我了解了一些情况,对我还算比较客气,否则的话,我完全可以避而不见。”
“他向你所了解的情况,能否告诉我,以便于我掌握情况。”祝一鸣直截了当地提出。
韦大海觉得祝一鸣长期以来对自己照顾很多,就是让他掏钱,都是用在疏通外界各种关系上的,他祝一鸣从没收过一分。再说,此事也与祝一鸣没直接的利害关系。所以,韦大海把蒋进要求严守保密的话丢到了脑后,如实叙述蒋进与他谈话的全部内容。
祝一鸣听后,呷了一口茶,呵呵笑道:“韦总啊,你不仅是个企业家,而且是个政治家,分析问题、处理问题、回答问题都有政治头脑,我本来是怕你受牵连,引起你的误解,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说完站起身来,开始东扯葫芦西扯瓢地闲聊起来……
如果说祝一鸣原来对蒋进调查“新宇宙国际金融大厦”项目的意图只是猜测的话。那么,现在通过自己与韦大海的交谈,已使这种猜测的准确性得到了证实。蒋进意在了解江天一以及江天一背后的人,祝一鸣觉得需要特别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出差错,弄得黄春江与潘若安对自己印象不好,那就得不偿失了。
回到办公室,祝一鸣拿起电话拨通了潘若安的手机:“潘省长,您好,有一件事我得向您汇报一下,省纪委在调查黄忠明的案件中,问起了‘新宇宙国际金融大厦’的有关情况,我怕这事弄得不好会影响到您,所以一得到消息就立刻向您汇报。”
潘若安道:“一鸣同志,非常感谢你的关心。你说的这个项目,好像与我没什么关系吧?我记得只是对你随意说过一句,在同等的条件下对友好城市的外商适当照顾,这话没错吧?对外开放、引进外资是我国的基本国策,在我省经济发展趋缓的形势下,实施这条基本国策显得尤为重要和迫切,不管谁都不可能认为这是错误的吧?”
祝一鸣听了潘若安貌似轻松而暗藏咄咄逼人的三个“吧”,使劲咽了一口唾液:“潘省长,我是担心他们会找江天一的麻烦,间接地影响到您,当然,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潘省长的声音仍然出奇的平静:“江天一是我的内侄,但他是美籍华人,是江河市友好城市的外资集团工作人员,我只是问起过这个外资集团,可从来没为江天一说过一句话呀。再说,他是商人,如果合法经商,我们应该保护和鼓励;如果他有违法行为,那就依法追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管他是江天一还是江天二!一鸣啊,你放心好了,我与这个项目没任何关系,真要有人想牵涉到我,我会处理好的。省委考察组五月上旬就会到你市考察,你还是集中精力把这项工作做好吧。对你来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该说的话,该做的工作,我这里你可以尽管放心。没别的事我就挂电话了,以后有时间见面再叙。”
祝一鸣放下电话,心中顿时轻松,他感到,蛋糕香味已闻到;他要争取另一份蛋糕。
很快,祝一鸣出现在黄春江的办公室。
祝一鸣首先向黄春江汇报了自己对江河市四套班子主要领导的提名,并阐述了这样组合的主要理由。
黄春江显得温和而郑重:“一鸣同志,你能从大局出发提出这个方案,并且恰如其分地分析每个人的长处和短处,这种对党的事业高度负责的精神是难能可贵的。你的推荐,在省委分量很重。但是,我们必须坚持民主集中制,待班子考核工作完成后,由省委常委讨论决定。关于你自己的问题,我本来也想主动找你谈一谈的,你有较强的驾驭大局的能力,经济工作上敢于创新,对江河市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尽管你的年龄不够再干一届的条件,特殊情况,省委和中央还是会加以考虑的。现在你坚决要求退下来,要求离开江河市,我会认真负责地考虑。当然,如果中央要调你另有重用,那我在这个问题上就只能当配角了。”
黄春江的最后几句话,说得祝一鸣心花怒放,估计老首长的招呼起作用了。他给黄春江递上一支烟,谦恭地笑道:“黄书记,我永远是您的一个兵,尽管可能不一定称职,却是忠心耿耿的。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的事不可能由中央操心,只能由您黄书记安排,对您的安排,我除了服从,绝无二话。”
黄春江道:“一鸣同志,我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也钦佩你的洒脱。你的事,因有不确定因素,今后我们再谈吧,你就讲下面的事吧。”
祝一鸣把另一支烟接上火,一连吸了几口后,脸色显得凝重起来:“黄书记,关天江河市‘新宇宙国际金融大厦’的项目,我还得向您汇报一下。当时我们确定这个项目,主要是从江河市的长远发展考虑的,之所以最后选择了美国‘新宇宙投资集团’,是因为他们承诺引进不少于十五家国际金融机构。项目的土地招标结束后,市里有一些议论。有的说,土地卖便宜了,他们不明白在国家严厉调控房地产的背景下,土地价格能与原来设想的一样吗?我可以用党性和人格担保,我在其中没有牟取任何私利。还有人议论说‘新宇宙投资集团’在中国大陆的副总裁江天一是潘省长的亲戚,言下之意这是领导的关系工程。我可以很坦率地说,我是在招标结束后一段时间才知道有江天一这个人的,也才知道他与潘省长的关系。现在,蒋进在调查黄忠明的案子时说牵涉到‘新宇宙国际金融大厦’项目,那会使人联想到与潘省长的关系,如果有些风言风语传到潘省长耳里,我可是有口莫辩啊。”
黄春江微微点着头:“我相信潘省长不会插手这种事,如果他没插手,即使有点风言风语,他也会泰然处之,真金不怕火炼,身正不怕影子邪嘛。一鸣同志,是不是?”
祝一鸣显得很随意地答道:“我觉得潘省长不应该算是插手吧,他只是有一次随意地对我说,‘在同等条件下,要适当照顾国际友好城市的外资’,我认为这话并没什么错误,便把这话向薛夕坤、黄忠明作了传达。至于他与江天一的关系,他自己从来没向我说过。”祝一鸣这话听起来轻描淡写,但他既撇清了自己与这个项目的关系,又撇清了与潘省长的关系,还捎带着告诉黄春江在这一项目上潘省长是如何打招呼的。
黄春江不露声色地问:“如果外面真有议论,你觉得这事应该如何处理?”
祝一鸣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认为此事还是调查清楚为好。如果调查结果确实证明潘省长与这个项目无关,特别是没有经济利益上的关系,那我们就应该对一些不负责任的议论加以制止。如果有关系的话,我们应该坚持党的原则,不管一个人地位多高,只要涉及到腐败,就要一查到底,绝不手软,您需要我怎样配合我就怎样配合。”祝一鸣后半截话虽说得大义凛然,但他知道很难调查,只是在向黄春江表示自己的赤胆忠心而已。
黄春江向祝一鸣抛了一支烟,意味深长地笑道:“一鸣同志,我很赞同你的思路和态度,但实际操作起来很难。潘省长是我省的主要领导人之一,我们不能随意怀疑和议论自己的同志。再者,即使要对潘省长调查,也不是你我的权限。我看这事就到此为止,以后不能再议论,我会向志超同志和蒋进同志打招呼,叫他们停止对‘新宇宙国际金融大厦’的任何调查。”
黄春江心中思忖:不管祝一鸣说的话是不是完全真实,他的看法是有道理的。蒋进对“新宇宙国际金融大厦”的间接调查既然已露出了破绽,那就应该在事态还没扩大前立即收兵;做任何事情,当预料到原定的方案行不通的时候,就要采取另外的方案。
祝一鸣这时感到,另外一块蛋糕也向他打开了盖子。
夏中华正与女儿玩得开心,江小兰发来了信息,夏中华急忙跑到卫生间里看,手机屏幕上显出:“华哥,你能出来吗?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夏中华非常珍惜与女儿一起嬉闹的时光,便回:“我在家有事,明天行吗?”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如果你觉得家里的事更重要,那就不必来了。”江小兰从不撒谎,也极少用这种命令式的语气与夏中华说话,夏中华立即回:“马上到,老地方等我。”
出了卫生间,夏中华吻了女儿一下额头:“爸爸出去办点事,特来向你请个假。”
“不嘛,你难得在家陪我,再说,你不是说我是天使吗?还有比陪天使更重要的事吗?”女儿撒娇地捶打着爸爸的胸膛。
“乖女儿,爸爸为工作上的事必须马上出去,回来再陪你玩。”说完这话,夏中华心中隐隐作痛,在天真无邪的女儿面前撒谎,不是内疚,而是有负罪感。
夏中华所说的“老地方”,就是市区古运河大堤上的老年活动中心旁边。古运河的清淤和大堤的修建是在十年前完成的。如今,这里河水清湛如镜,波光粼粼,时有游鱼跃出水面。堤旁垂柳依依,野花簇簇。一到晚上,老年活动中心关闭,又禁止汽车通行,堤上行人稀少,又无路灯,只有虫鸣鸟语,星闪月泻,委实是谈情说爱的幽境,俗称“情人路”。江小兰家离这里不远,因此他们常在此约会。
现在毕竟是大白天,容易碰到熟人,两人不敢坐在大堤的草地上,而是把车开到大堤的僻静处,在车上谈起了事。
“到底什么急事?”夏中华喘着气问。
江小兰眼光瞥了他一下,有些不满地把头往外一拧:“上海博物馆那两千两百万款子今天到了我卡上,我立即转你账上了,请你查收一下,跟上海方面打个招呼。”
夏中华摇摇头:“这事你也显得太生分了,我早就跟你说过,这笔款子由你代为保管,只要你需要,尽管用,不必跟我说。”
“你可别把我当成傍大款的啊,我有自己的大脑、自己的双手嘛!只要你教会了我捕鱼,我就不会吃你捕的鱼!嗟来之食,不仅无味,而且无赖。”
“好好好,一切依你。不过这也不是非常重要、更不是人命关天的事呀。”
“我这就要说第二件事了。我从上海回来后就给表姐打电话,一直打了三天,都是关机,这就奇了怪了,她平时二十四小时从不关机,现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江小兰转过头来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夏中华。
夏中华立即找到贾秋瑾的助手小李的手机号码,打了几次,也是关机。这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沉思片刻,说:“我在去上海的路上跟你说过,你表姐身上充满谜团,而且可能会有大事发生。现在她有三种可能;一是故意在人间蒸发而去完成她的‘大事’;二是到国外旅游暂时躲避什么人;三是遇到了意外,说明白点,可能被人暗算了。凭我的感觉和推测,第三种可能性最大。”
江小兰听后脸色发白:“你的感觉和推测不是毫无根据,能说出来,我们一起分析分析吗?”
夏中华道:“我是有根据的,但我承诺不向任何人透露,对我来说,承诺比生命重要。再说,她坚持要我保守秘密总有她的道理,我违背承诺说不定反而害了她。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你告诉她的家人,她可能有生命危险,让他们报警。记住,千万不能把我说出来,否则你我不仅帮不了她的忙,反而会有很大的麻烦。一旦事态发展到非要我公开,我自然会义不容辞地出来。”
江小兰用手机很快联系上住在太平洲市的贾秋瑾的父母,说明事情的大致过程,要他们马上向公安报案。办完这件事,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温柔地伏在夏中华的肩上,如像一条疲惫的小船,终于靠向了河岸。但是,只有几分钟时间,她就抬起头来,含情脉脉道:“你回去陪女儿吧,我不该打扰你们父女的天伦之乐。”说完,跳下车,朝夏中华挥挥手,径自朝家走去。
贾秋瑾的父母一接到江小兰的电话,立即向太平洲市公安局报了案。
第二天,县局将此案上报给了江河市公安局刑侦处,刑侦处张方国处长两天前接到报案,本市的私人侦探李小毛、许兵突然失踪,从有关情况分析,这两人与贾秋瑾失踪的时间基本一致。顿感此案复杂,迅速采取行动,成立侦破小组;同时将此案上报省厅刑侦处。
省厅刑侦处处长郑国华看了江河市公安局上报的案情材料,搔着头皮,也与张方国一样感到棘手,便立即向公安厅厅长笪卫平当面汇报。秘密抓捕和关押贾秋瑾等三人是黄春江亲自向笪卫平布置的,现在听了郑国华的汇报,笪卫平紧锁双眉,思索良久,斩钉截铁地说:“不管遇到任何情况,没我的命令,不能向专案组以外的任何人透露。你要做的工作就是八个字,加强看护,保持沉默。”
郑国华深知笪厅长亲自抓的案子一定很重大,并再三交代原则和纪律,明白了利害关系。
几乎是在笪厅长与郑国华谈话的同时,分管刑侦工作的省公安厅副厅长张峻,也在办公室向刑侦处副处长王彪发出密令:根据有关情况,江河市失踪的三个人不是一般人,也不是一般的失踪案,因此,秘密成立侦查小组,你亲任组长,务必查出这三个人的下落;你们的侦查行动,仅对我一个人负责,要绝对保密。 沧浪之道(共三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