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絮昂头起身,让白檀等人伺候着更衣。也不急穿上鞋袜,只赤着一双脚由宫人引着进了太极宫的内殿。她随意的盘膝窝在殿内的罗汉床上,拈着点心细细的用着。乌黑亮丽的发丝随意披散在侧,散不尽的浓浓小女儿情态,温婉俏皮。
从前在木兰行宫的时候,霍景嵩最爱她这副无拘无束的样子。皇后也曾与她说,皇帝看久了旁人俯首称臣,或许更要一个能与他分甘同味,又最晓得眼色,懂得什么时候该恭敬谦卑,什么时候该恣意随心的人。
更漏细细的声音,绵延在太极殿四壁。雨声缠绵,再不复方才滂沱之势。苏絮允自发着呆,一只手转着发梢。静静的声音,显着霍景嵩步入大殿的声音尤为清晰突兀。苏絮只当做未听见,仍旧安稳的坐着。
霍景嵩随手挥退了殿内的侍从,迈步走进苏絮。她的发梢还湿漉漉的沾黏在一起,年轻姣好的面孔,在烛光映衬下,是很清丽秀气。
苏絮垂眼,瞧见明黄靴子。忙抬头,撞上霍景嵩的眼眸,便有些匆忙的要起身请安。霍景嵩挡了她,轻柔的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两人之间,皆是一瞬的怔愣与尴尬。苏絮一味的低头转着自己的发丝,她不是不紧张与忧心,可最终也要把那些迟疑统统咽下。
“大雨天,怎么自己跑到御花园里?”霍景嵩收了手臂,坐在苏絮对个。瞧着碟子上半块糕点,眉目微松。
“去齐姐姐宫里坐了一会儿,后来,听说卫良媛被赐死。一时五味杂陈,才想出去走走。”她低眉,眉眼间是说不尽的抑郁忧心,“‘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人东西南北各分离。’那日,也是个雨天。如今算算,竟仿佛过去了许久,又仿佛就在昨天似的。”苏絮这话说的极尽情意,很打动人心。
她记得那日,是为霍景嵩挡暗箭之后的事儿。霍景嵩心里无限感怀珍惜,特赐绾字给苏絮作为小字。她当时心里无限愧疚,如今却全然没有了。她阴差阳错的让霍景嵩误以为自己甘愿为他舍弃性命,得到他那样多的情意与眷顾。如今时过境迁,再与他忆起从前的事儿,便只留在心中唏嘘不已。
霍景嵩也是一阵恍惚的感叹,在暗箭之前。或许他并未将苏絮放在心上。可她奋然挡在身前的那一刻,着实大大震撼了他的心。是以,当有人说这些或许是苏絮有意设计。才会在心里大失所望,他想到此处,不由动情的拉住了苏絮的手,“所幸,一切都是冤枉的。”苏絮低垂的眉心微微颤动,方才有些忐忑的心安下大半。
见苏絮默然半晌也不说话,霍景嵩缓缓松了手,静声问道:“怎么?如今还不愿意见朕吗?”
“并不是。”苏絮未及抬头便冲口而出。唯有这样,才能让一向多心的皇帝觉着苏絮一切皆是出自真心。“嫔妾只是怕,怕皇上已经厌弃嫔妾。”
霍景嵩伸手轻轻抬起苏絮的下颌,她此刻双眸溢满了水雾,颇为楚楚可怜。霍景嵩眸色温柔,缓缓道:“之前朕说过,等这件事情告一段落,就要让你心里想说的话都说给朕听,朕也有话对你说。可兖州和苏家的事儿,牵涉出太多。朕料理至今,才难得有些空闲。”
苏絮别过脸,将袖子里掖着的绢子取出。“好好的生出这样许多事,让皇上劳累至此,也是嫔妾不好的缘故。”
霍景嵩沉声一叹,“还是那样的性子,什么事儿都要往自己身上揽。”他微顿,慢声慢气的与苏絮道:“把你一肚子想说又说不出的话都告诉给朕吧。”
“皇上之前与嫔妾说,长扬宫偏僻,问嫔妾要住到什么时候。”苏絮语中微微哽咽,勉强将这话说出来。霍景嵩开口低唔一声,“那日你神色冷清寂静,一点笑意都没有。让朕也大为失望心寒。”
苏絮闻听此言,心中一凉,险些要冷笑出来。却到底忍住,面上仍旧是郁郁难过之色,幽幽道:“嫔妾被禁足的那日,菱儿忽然跑过来问嫔妾。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去长扬宫。”苏絮抬眼,定定凝着霍景嵩,“嫔妾告诉她,长杨宫四周遍植柳树。到了春天,柳絮飞舞,就好像四月雪。嫔妾的闺名也有一个絮字,杨花柳絮。皇上若非心里有嫔妾,如何会为嫔妾选这样一间宫殿。”苏絮眼中含泪,嘴角允自挑起,“这样说着,嫔妾自己心里也信了。日子再苦,心里也舒服了。”
霍景嵩微怔,起身将苏絮揽在怀里,“朕如何不晓得你待朕的心意,那日你有那么多委屈的话要与朕说。可是听说朕几日未曾好睡,你便什么都说不出来。朕就晓得你于心不忍,晓得你这样惦记着。”
“嫔妾身无长物,除了一心惦记着皇上。还能有什么给皇上呢?”苏絮寥落一笑,很是伤感,“只是这些都再平常不过了。”
霍景嵩缓缓摆首,“你一片丹心,除了你,还会有谁甘愿为朕不顾性命呢。”
苏絮附在霍景嵩怀里动情的哭着,心里哀伤悲凉不止。“嫔妾是曾怨怼过皇上委屈冤枉嫔妾,可说到底,嫔妾也有许多的不是。嫔妾既是伤心,又是害怕。”
霍景嵩将她的身子扳起,笑吟吟望着她,“朕有委屈你的地方,你也有瞒着朕的时候。说来说去,都是咱们没有诚心相对的缘故。往后朕会事事多听多信你,你也不可再瞒着朕了。”
苏絮轻柔的点头,乖顺道:“如今想来,嫔妾身在宫里,最亲最近的人,也唯有皇上。”她低眉婉声道:“嫔妾此生,唯一的依靠便是皇上。往后实在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霍景嵩深以为意的颔首,微笑道:“如今朕与绾儿前嫌尽除,往后必定也不会再有嫌隙疏远。你总要像今天一样,在朕的身边。”
苏絮低低颔首,温柔抬眸。伸手抚着霍景嵩的脸颊,曼声徐徐道:“皇上这些日子费心朝政,瘦了这么多。教人看着怪心疼的。”
霍景嵩握住他的手,目中带着深切的笑意,“你也晓得心疼吗?倒是你,原本就有风寒,又再大风口里跪着。进来的时候,面色紫青,还不肯吃东西。”
“嫔妾当时又是愧疚,又是懊恼,又是害怕。”苏絮低眉,撇着嘴小声道。霍景嵩拉着她坐下,抚了抚她鬓边的碎发道:“是为着朕,还是为了你家里的人才那样。”
苏絮心中一动,晓得这话两边都不能说。静默半晌,才开口道:“是嫔妾不愿意自己一错再错,与皇上渐行渐远。”
两人正说话间,吴德全进门道:“皇上,江大人已经用了茶点。等着皇上回去,姜汤也已经煮好了。”苏絮双颊一红,立时从霍景嵩的身上起来。低声道:“江大人还没走?”
霍景嵩笑呵呵道:“朕想着太极殿还有人等着,这些事儿一时又说不完,就让江咏先用些点心。”
苏絮垂首,细声细气道:“嫔妾用过姜茶就先回长杨宫,也恐怕淋雨生了病,再感染风寒过了病气给皇上。”
霍景嵩忙起身,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安坐,“外面雨还在下,你衣衫单薄,这样折腾对身子越发不好。留在太极殿吧,朕今晚有许多事要处理,你不必怕过了病气给朕。”他亲昵的点着苏絮的鼻尖儿,嘴角噙着笑意道:“安心睡吧,养好气色等着明日起身接朕的册封旨。”苏絮心中一喜,面上却仍是惊疑着笑道:“册封?”
霍景嵩“嗯”了一声道:“若非之前的事儿,如今算来,你也该是容华位份。一是为着苏云飞以身殉国;二是为着冤枉了;三也是朕心里所想。该给你个容华位份。”
苏絮立时福身,静静他道:“齐姐姐因为有孕才得以晋封容华的位份。皇上若是因为嫔妾受了委屈,只封了承娴便好。嫔妾并不在乎位份,皇上有心,嫔妾便已经是喜不自胜了。”
霍景嵩摇首拉她起身道:“朕晓得你一向不在意这个,可朕已经委屈了你……”
趁着皇帝语顿,苏絮不由出生打断,“嫔妾如今再不委屈了,更何况,嫔妾当日无故被冤,如今齐姐姐有孕,又险些被旁人陷害。焉知不是旁人嫉妒的缘故,嫔妾一心所求,只希望能平平安安,再无事端便好。”
霍景嵩缓缓点头,拍了拍苏絮的手背道:“英容华的蟹肉被掉换成鱼蓉一事,也着实让她受了苦。你若是担忧这个,朕连着她一起进封便是。”
苏絮微微蹙眉,撇嘴一笑道:“若是这样,皇上要一并进封的又有多少人呢。先不说旁的,嫔妾因着兄长的缘故被进封,听闻宁贵人的父亲这次也出了不少的力。若是只进封嫔妾,恐怕六宫后妃都要为此寒心了。”
霍景嵩呵呵一笑,抬手轻轻刮过苏絮的鼻梁。“晓得你一向是最周全的,咱们往后拖一拖再说也无不可。既然要好好进位分,不止是英容华与宁贵人,连着叶贵人,怡妃与惠贵嫔都该进一进。”
苏絮闻听怡妃二字,眉心不住的跳。心里也开始烦闷起来,只得含笑对霍景嵩道:“时候不早,皇上别让江大人久等,早些过去,也早些议事。”霍景嵩颔首应下,又说了些嘱咐苏絮的话才阔步出门。
苏絮瞧他走了,才与王均道:“去叫白檀进来伺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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