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本来没有秋日宴,自应和三十年春日,世宗驾崩,三年国丧未过,无人再敢赴那探春宴。京中的贵妇仕女缺了游宴的乐趣自然不成便想方设法将宴会挪到了秋日,选一个秋高气爽的丽日,结伴出行。
历年宴会,长孙姒都是能躲则躲,一来是厌恶娘子家香脂腻人,昏昏欲睡;二来裙幄百花攀比斗艳,唇枪舌剑,简直是她们郎子在朝堂上争斗的缩影。所以,才有她貌若东施,羞于见人的传闻。
今年宴会是苏慎彤做东,她以为以二人的尴尬关系,又能躲过一次,谁知道特意叫慕璟送来了请柬。前一日,还特意登门,邀九月十九务必赴会。
也不晓得,是谁走漏了风声,一直闭门不出的大长公主殿下竟要赴会。消息在京城倏然传开,不管是看热闹也好,还是看笑话也罢,答应赴会的人又比前些天多了几成。
长孙姒想到苏长庚心疼银子的嘴脸,就无比的欢喜,连被齐氏天没亮就叫起来的怨气都散了一些。
她撑着脸看齐氏在几个女史手里挑素纱单衣,叹一口气。好好的胡服束之高阁,如此费事地装扮,也不过在别人面前敷衍几个时辰,她实在无法理解其中的妙处。
离了朝堂,脱下胡服,长孙姒多少有些忐忑,出门前还顺了一把孔雀扇子遮脸。
南铮在花厅等她,她拎着裙子跑了几步,躲到无人之处把脸露给他看。若是他表现出一丁点怪异的模样,立刻回屋换了去。
她生得多好似乎从不自知,平日里的瑰丽雍容全被郎君的衣衫掩盖,如今毫无掩饰地绽放出来,却是别样的惊艳。
他道甚好,长孙姒这才对这层锦绣皮囊安心了些,一路遛上了车。
秋日宴设在曲江南岸,柳林边是八角飞檐方亭曲临江,设了长短不一的高脚几,分别摆放着赴宴各家珍藏的花。
听闻好胜者,头三年便派人往各地搜集稀罕花种,经验老道的花匠,仔细看顾势要在今日赢下这花中女状元。
若是在斗花中稍稍逊色也不打紧,江边搭了可供流觞曲水的竹桥。闺阁中的才情虽然抵不上庙堂社稷气势恢宏,但情意婉转,缠绵悱恻,自有一番风味。
西边是各家私养的乐伎,自顾自地抱了中阮琵琶,筚篥芦笙,虽未演奏却也隐隐地有了天上人间的绕梁之音。家奴收拾停当了帐篷,又招呼了随同的厨子,头一道茶,二一道点心,敢马虎要了小命。
都是有头脸的奴婢,气势逼人。有人唱和大长公主殿下到,麻利儿地缩到角落里,贵人驾到,连见面的资格都没有。
苏慎彤领了众人跪地行礼,三跪九叩。她笑眯眯地受了,也不凑那个热闹,在主位坐下。有大胆的娘子上前跪拜敬酒,她接过,却是随在身边的南铮代饮。
开始,她还没觉得奇怪,后来人越聚越多,说是瞻仰她的仙姿,倒不如说有匪君子,引来妙龄娘子的怦然心动。
她倚在玫瑰椅里斜眼看三五个娘子聚在一处,远远地望着南铮,双颊绯红,欲语还羞。南郎君眼神过处,均是含羞带怯;未顾及之处,只怕芳心憔悴,黯然神伤。
她哼了一声,果然是人靠衣装,这厮换了一身月白直缀,发髻高束,拢在紫金冠里,如何都是个君子翩翩,陌上如玉的姿态。
若是搁在往常,明光铠,麒麟盔,长剑腰刀,配上一张拒人千里的表情,任他生得再如何,只怕是退避三舍。
不过说回来,无论是什么装扮,她到哪里都是被抢风头的命。早上齐氏苦口婆心地劝她,这是个叫所有人对殿下心悦诚服的大好机会,怎么能不好生装扮?看来是白费她一番苦心了!
冷不防南铮道:“多谢殿下。”
“所为何事?”她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但愿明儿媒婆踏破他家门槛的时候还是谢意不减。可是看了这么多年的郎君,转眼就要成别人的了,想想都觉得难以接受。
他瞧她脸上一副慷慨悲愤的模样,勾唇浅笑,也不戳破,只道:“昨日有人弹劾仆,殿下又将人罢黜了!”
她默了默,“你这是谢我么?”
“真心实意!”
“呵呵,那就不用了,”她挑了块金乳酥,慢条斯理地道:“我才不是为了你,我那是自保。”
他抬头看她,翠羽金箔在她眉间娇艳柔美,出口的却是风霜刀剑,“天家无父子,更别提三哥同我隔着一层,他小郎君如何待我了;衷儿年纪还小,心思虽重,但也没有那种时刻如履薄冰的体会。可是,坐在那里,每天进耳朵的话多了,经年累月想忘都难。出不了三年五载,他就有自己的想法,若我心思都在政事上,他定会将我视作眼中钉,来日必除。”
“殿下如何有这样的想法?”
她笑眯眯地道:“他被行刺那晚,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事才惹来杀身之祸?政令都是经我之手,何尝关系他半分?他有了提防我的心思,必定与日俱增。我可不想有朝一日,束手就擒。”
她撇撇嘴,瞪他,“你不是都知道么,还问我做什么?”
他命人递来一盘新鲜的果脯给她,垂眼道:“若是当真不在意仆的谢意,何必如此解释?”
长孙姒:“……”所以,被抢几回风头都算是轻描淡写的。
她已经不想理会他了,可南铮却浅笑道:“五间庄今日有茱萸赤贝,翡翠鱼,殿下可肯赏脸?”自那日她在京兆尹府出事后,他的笑容越发多了。
“……赏。”美味当前,她竟然就这么可耻地答应了?
“散了后,仆陪殿下一同去。”
“去哪里呀?”
身后一个清凌凌的声音,满满的笑意。她回头,一个十七八的妙龄女郎,梳着双刀髻,圆圆的脸上全是笑容,点着面靥,俏皮又秀致;藕荷色的半臂,鸳鸯红的长裙,是她这个年岁的姿仪。
她朝长孙姒行了礼,转身又对南铮道:“南铮哥哥,你要去哪里玩,可带我去呐?”
自打她到了京城,南铮就一直在她身边护卫,也没听说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子,这位又是何许人也?
却听南铮沉声道:“阿妧,不许胡闹,见过长公主殿下。”
“啊?”
阿妧有些惊愕,打量了长孙姒半晌,给她行礼的时候还是结结巴巴的,“……见过殿下,殿下,万福!”
长孙姒笑,搀她起来,“不用这么客套,我有个表妹也叫阿妧,想来也是你这个年纪。不过,她一直在关陇,许久没见到她了。”
阿妧还是蒙蒙的,长孙姒说话,她就嗯嗯地接着。她端了茶来,问南铮,“我怎么没听说你有个妹子?”
“不是,我是南铮哥哥的未婚妻!”
长孙姒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咳嗽不止,周围的女眷吓了一跳,纷纷围拢来,她嫌人多胸闷,全给撵走了。
南铮递了巾子来,仔细地给她擦了,也未转身,带了怒意,“殿下面前,岂可妄言?我与你何时有了婚约?”
南铮说话向来不怒自威,小娘子却是没见识过,唬得不知所措。两手揪着胸前的如意带,战战兢兢垂着头,也不敢说话。
长孙姒瞧她可怜巴巴的,扯了她笑道:“我是不是在何处见过你?”
阿妧小心翼翼地看了南铮一眼,再不敢乱说话,规规矩矩道:“奴时常给南铮……统领府邸送些玉饰古器,想来是殿下见过。”
她点头,“八月初七,那个有匪斋掌柜的看来就是你了。背影瞧起来就是个好看的娘子,果然生得如花似玉。”
阿妧又开心起来,想要和她好生说话,却顾忌着怒意十足的南铮,只得客套了几句,借口溜走了。
长孙姒瞧她和几个妇人攀谈,戏谑道:“原来南统领喜欢古灵精怪的小娘子。”
他险些握不住杯子,窒了窒,“仆只是同她认识,没有那么一说。”
她摆明了不信,撇撇嘴,“没有就没有,发那么大火。不过,她以前,认识我?”
“怎么说?”
“她看着我好像很惊讶,激动地手都在哆嗦,”长孙姒看他一眼,“我有什么值得她这样么?”
他摇摇头,表示不晓得。
他不说,她也不问,一会阿妧又蹭到他们这处。南铮不好说话,长孙姒笑的温柔,阿妧凑到她跟前,“殿下,那边有盆曼陀罗,竟然是黑色,殿下要不要去看?”
长孙姒摇了摇头,说你去玩吧。过了一会她又蹭过来,“那边有个厨子在烤一整只羊腿,刷了蜜,可好吃了,奴偷了点来。殿下要不要尝尝?”
她看着她殷切的表情,又瞟一眼芬芳馥郁的羊肉,终于妥协了。阿妧很开心,颠颠地又凑到那厨子跟前,偷吃的去了。
长孙姒看她鬼鬼祟祟的背影,笑的无奈,却多留心了那厨子。四十来岁的郎君,宽脸大耳,在他俯身刷蜜的功夫,腰间却露出一个牛脬来。
牛脬虽不是稀罕之物,但军中常用,还是行军途中,防水储备干粮,方便又省事,几乎是常年行军之人的标志。
百姓虽有效仿的,但是谁也不会在牛脬上落个官印,瞧支离破碎的样子,怕是有些年头了,那么这个厨子,莫非是个逃兵?可堂而皇之地挂着,岂不是招人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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